第43章 好久不見

高新野是在回南三區後的第二個晚上開始渾身發燙的。

他半夜陷入昏迷,怎麽都叫不醒,但他們家裏沒車,簡鯉就去敲了好幾家的門,好說歹說才借到輛送貨的卡車,火急火燎地把人送往醫院,一路還闖了好幾個紅燈。剛開始,急診室裏的醫生只當高新野是發燒了,只開了一些很普通的藥,如果不是有放射科的檢查人員經過輸液室,建議他們去做一個血檢報告,他們誰都想不到高新野的白細胞數量多到疑似身患癌症的程度。

于是高新野就被隔離了,小醫院裏的醫生正一籌莫展,但第二天再測試,高新野身上的白細胞數量又大幅度降低。還沒等那些工作人員從震驚裏緩過來,醫院頂樓就就停了好幾架軍用直升機,下來的人不僅帶走了高新野,也清除了他的所有化驗報告,,連備份都不讓留。簡成蹊一直在病房外面等,見那麽多人那麽大架勢的要把alpha帶走,當然要跟着,領頭的人就打了個電話,得到允許後把簡成蹊也帶回了首都。

之後的一切就都超出了簡成蹊的認知範疇。他們被帶到首都的一個研究所,昏迷的高新野依舊被隔離,但這裏的醫療人員似乎非常熟悉高新野的情況,迅速安排各種放化療。沒有人顧得上簡成蹊,簡成蹊拿着寫着“倫琴”“當量”“戈瑞”等數據的化驗報告去找穿白大褂的醫生,他也聽不懂那些倉促的解釋。

“你可以就當他是得了癌症。”醫生想了想,又加上了個定語,“在別人身上肯定治不好的那種。”

簡成蹊失魂了。

他問醫生自己可不可以去見高新野,醫生不僅不允許,還把他也隔離了半天做全身檢查。他也被問了很多問題,包括他們上一次發生性/關系是什麽時候,有沒有被進入生/殖腔或者內/射。他磕磕巴巴地全部實話實說,檢查完後又不死心地問:“我可以進隔離室陪陪他嗎?”

醫生嘆了口氣。

“我很聽話懂事的……進去後不會靠的很近,不會吵他,也會乖乖穿着隔離服,不會把外面的那些細菌什麽的帶進,我——”

“不行。”醫生否決道。

簡成蹊撇着眉毛,想不明白。醫生也是Alpha,就挺同情簡成蹊的,跟他解釋為什麽不能進去。

“他現在用的一些藥物是具有放射性的,又因為他自身免疫功能很強,所以我們藥劑用量也很大,不然他也撐不到現在。也就是說,他現在體內也是有輻射量的,其他人靠近很有可能會受影響。”

“那我就待一會兒,”簡成蹊顯然是還想争取,“我——”

“那萬一你不是一個人呢?”醫生用手裏的文件夾拍了拍簡成蹊的小腹,抿了抿嘴,側身離開沒有撞到簡成蹊的肩膀,只留下他一個人呆滞地站在原地。

良久,簡成蹊才慢慢摸上自己的肚子。他低頭看那平坦的地方,抖着嘴角笑,可又鼻子酸地想哭。

科研所的醫療人員雖然并不關注他,但也給他安排了休息的房間,不過簡成蹊基本上沒在那兒睡過,他每天都在那個隔離室外等,等着隔着一面玻璃牆的高新野什麽時候醒。高新野确實醒過,但那是因為傷口太疼了,簡成蹊親眼見過他手臂上的皮膚是如何迅速潰爛,但又在第二天奇跡般地愈合。他也聽到過醫生在讨論,說這次癌變很兇險,常規醫學不能根治,只能看高新野自己造化,但高新野又很消極,好像是知道自己治不好了,他也沒了再做掙紮的意志力。簡成蹊知道後失眠了好幾天,就天天隔着玻璃看高新野。這是他在時光流逝的煎熬裏唯一能做的,當高新野終于有氣力睜開眼,撐着身子下床,走到透明的玻璃牆前作出幫他擦拭眼淚的動作,簡成蹊也握拳,在玻璃上敲了兩下作為回應。

“他們說你不想治了,你怎麽能……怎麽能不治了呢。”簡成蹊語無倫次的。

高新野比他淡定,他清楚自己身體的變化,他說:“治不好的。”

“我們确實應該讓一切都停留在那個早晨。”高新野平靜得如同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

“那、那我呢?你要我怎麽辦?”簡成蹊死死地扯自己頭發,真的要瘋了。高新野看在眼裏,就又敲了敲玻璃。那一刻他們仿佛回到了一切最開始的地方,将他們隔開的不是玻璃而是樹洞,高新野動嘴型跟omega說,他想聽故事。

簡成蹊二話不說去找紙筆,但等他重新站在高新野面前,他又茫然地不知道該寫什麽,高新野就在玻璃上哈了兩口氣,在上面寫了一個名字——宋渠。

“你還沒給他母親和林源一個結局啊。”高新野開口,聲音通過玻璃上的小孔傳出來,虛弱得不像是他的。簡成蹊一顆心都揪起來了,想去旁邊找個地方坐下來寫,高新野則搖頭,一定要他回房間。

“你看起來很累。”他對簡成蹊說,“我知道你擔心我,可是你不休息,我也心疼啊。”

簡成蹊舍不得讓他心疼,連連說“好”,但回房間後根本沒睡。他睡不着啊,他滿腦子都只剩下高新野的那句“想聽故事”,但他拿起筆,他又一個字都寫不出。

他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回憶之前都寫到了哪兒。對,他在拉國的時候也寫了點,結束了林源和宋渠母親在巴黎的行程,他們在整點時刻閃爍着璀璨燈光的埃菲爾鐵塔下合影,他們都是愛宋渠的人,所以他們也為宋渠的解脫高興,并約定一定要高高興興地去意大利。簡成蹊終于有了靈感,接下去去寫在意大利都發生了什麽。

他原本想換成第三人稱。他之前就有這個顧慮,因為他也沒有體驗過,所以也不知道該如何用第一人稱去寫一個62歲失去孩子的母親,他特別怕自己寫得不像,心理描寫處理地突兀,擔心如果他有一個讀者也是這樣的身份,說不定會覺得他寫得假。高新野知道了他的糾結,就反問他,說創作的魅力不就是在想象的世界裏自由地創造一切,包括自己從未經歷的嗎?

“不要怕。”當時的高新野這樣跟簡成蹊說。那聲音一遍遍地在他耳邊重複,漸漸摻雜了他母親的音色,讓他想到他母親在他的記事本裏寫的那句話——你有什麽想寫,你就寫。

他再次把人稱換回最初的模樣,寫故事裏的“我”和林源去了羅馬和佛羅倫薩。他們确實像在巴黎承諾的那樣,他們都好好活着,都依然愛宋渠,為他高興,所以他們在意大利的一個星期也非常的愉快,并通過對比,得出2023年終究要比2019年好的結論。宋渠母親也不會再一遍遍地惋惜,為什麽自己的孩子不能再堅持堅持,活過2019,她跟林源在美術館裏看那些文藝複興時期的作品,她也願意相信,未來一定是一個文藝複興般的黃金時代,她要和林源一起幫宋渠見證,真正的美好生活一定會到來。

他寫完這一部分後已經是深夜。停筆後他感受到強烈的不對勁,腦海裏全是隔離室裏的高新野和故事裏兩人模糊的身影。他知道接下來自己會寫“我”和林源坦然地面對宋渠的離開,并且開始自己新的人生,那好像也是高新野想要暗示和傳達的,如果離開的是他,簡成蹊也能好好活下去。

但時間真得可以淡化死別的痛徹嗎?簡成蹊被這個問題擊中,驚到後脊背發涼,并繼續往下寫最後的結局——故事裏的一老一少在最後的篇章裏肯定要去拉脫維亞的,他們之所以沒有把拉脫維亞放在第一站,也是因為太想去,情感太壓抑太強烈。現在他們都想明白看開了,高高興興地去跟宋渠做最後的告別。

但他們真的想得明白,看得開嗎?

如果忽略他們出行旅游的初衷,那确實會是個美滿的結局,但當簡成蹊寫到林源脫了衣服往海灘走去,他突然失控了。

不是寫故事的簡成蹊失控了,而是林源這個人物本身。他像是活了,躍出了紙張,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有了獨立而不受創作者左右的意識。不是簡成蹊突發奇想寫他後背有大片的紋身,而是當他轉過身,他就是有紋身的。簡成蹊自己都不知道紋了什麽,他也必須像宋渠母親一樣一直盯着看,那紋身才在他眼前越來越清晰。

那是一副黑白水墨畫,從中間往下是一塊大面積的方形池塘,水面平靜又清澈,不僅将兩旁的樹和涼亭都清清楚楚地倒下來,那池塘上方的光啊影的,也全都在水中濯濯生輝,一如那句詩所寫的——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那個涼亭裏像是有兩個人。随着林源的動作,那兩個少年在我眼前也動了起來,其中一個跳出那幅畫活了過來,捧起海水往林源身上潑。林源沒能躲開,抹了把臉,也往他身上潑水。】

那是“我”思念至極後的幻象,逼真得讓簡晨曦都身臨其境般看到宋渠和林源的肢體觸碰到一起,也不知道是誰沒站穩跌倒在海浪裏,另一個去扶,摔倒的那一個反而一用力,讓他也猝不及防地嗆了口水。

【而當他們一起浮出水面繼續玩鬧,我看着他們肆意的笑,也跟着攏不上嘴】

那應該就是告別了,簡成蹊想,一個溫暖又平靜的告別。

可他總能看到陰雲,不合時宜地出現在虛構世界的豔陽天裏。他隐隐的不安也越來越強烈,等他再次看向海面,他找不到林源的身影。

那一刻簡成蹊真的被吓到了。他徹底混淆了虛構和現實兩個世界,整個人都陷入到了那個故事裏,化身成了那個“我”,驚慌失措地去找林源,一如他那天義無反顧地踏入拉國的汪洋裏,他不顧一切地去找那輪掉下去的落日。他不會游泳,所以宋渠的母親也不會,她只是倉皇地踏入冰冷的海水裏,一遍遍呼喚林源的名字,她也失控了,不再被作者掌控,鮮活得又真實又殘忍,撕心裂肺又歇斯底裏地喊——兒子!

【兒子,媽媽來找你了!】

簡成蹊心率都不齊了,眼淚還沒開始掉落就幹涸,渾身上下除了握筆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抖。他對那個世界所能做的最後掌控就是寫周邊的游客和趕回來的林源把宋渠母親救回岸上,清醒後宋渠母親也要林源答應她,不能用這種方式去找宋渠。

可他的文字多蒼白無力啊,他聽到林源說“好”,他也白紙黑字地寫明林源會說話算話,但他心知肚明,他保證不了林源不會在他的筆觸不可及的地方反悔。

因為他們誰都沒有忘記這次出行的初衷。哪怕他們在這個結尾裏再開心,再高興,宋渠死了這個事實都不會改變,同時他們還活着,這意味着他們餘生裏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他們,他們愛的人死了,他們還活着。什麽“和解”,什麽“精神永存”,什麽“為他的解脫高興”,什麽“愛一直在始終如一”,都是狗屁和掩耳盜鈴的慰藉,事實就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宋渠死了”。

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沒有來生,沒了,結束了。在這一前提下,所有的溫暖全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像漿糊紙一戳就破,真正的結局是人沒了就什麽都沒了,還活着的人要麽痛苦,要麽也用這種方式解脫。

“所以你必須要活着,小野,你不能出事。”簡成蹊并沒有把這個內核是悲劇的後續都念給高新野聽,而是他額頭貼着牆,魔怔了似地盯着高新野,“我們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很多事情還沒有一起做,我現在不想死了,我發誓我以後都不會去尋死了,只要你也活着。可你要是沒了,我……我也什麽都沒了啊。”

“誰都不許死,所有人都值得活下去。”他竭力地穩定住情緒,跟高新野說一個好消息:“他們說北約盟的醫生明天就要來了,他們有、有很厲害的技術,他們能救你,他們——”

“你說什麽?”高新野也是才知道,那張蒼白的臉上先是充滿驚愕。他應該高興的,但下一秒他眼裏閃過地其實是恐懼。

“你不能留在這兒。”他想讓簡成蹊快點離開,“他不可能用血清去換技術,他不會做賠本買賣,他說不定……”

“他是誰?”簡成蹊問他,有些茫然,但還沒等高新野開口繼續解釋,簡成蹊的瞳孔猝然一縮。

他聞到了不屬于這個科研所裏任何人的信息素,來自他身後的alpha女性,那是他這輩子都忘不掉的味道,四年前他驚恐地躺在病床上,也是這個alpha開口,告訴他,他肚子裏懷了那個軍官的種。

現在,那個alpha用同樣冷淡的口吻說:“好久不見。”

簡成蹊呆滞地沒有回頭,就只是看着高新野,高新野反應比他激烈很多,戒備地看向他身後的那個人,但等他目光重新落在簡成蹊身上,他也想到了什麽,眼中瞬間有了惶恐。

“我……”高新野說不出話。

“你是那個……”簡成蹊艱難地開口,吐字很慢,他身後的何鴻珊不是很耐煩看這樣的戲碼,不容置疑道:“當年就是他。”

“……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簡成蹊依舊比較冷靜,并沒有表現出有多難以接受,但他捂着小腹,攥住衣服的手指骨用力到泛白,他原本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高新野的,他們很有可能有孩子了,雖然只有一兩周那麽大。他以為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他沒想到——

“因為他胸膛裏是空的。”何鴻珊說完,往前走了兩步,勾着簡成蹊肩膀就要把人帶走。高新野發狠地錘那扇玻璃牆,全身血液都往天靈蓋上湧,質問何鴻珊要把人帶去哪裏。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子要避免傷口,但他那麽用力,指骨上也開始出血,何鴻珊見他反應那麽激烈,忿忿道:“怎麽?現在有精神了?想出來了?!”

她那雙永遠波瀾不驚的眼眸裏泛起了紅絲,她又問:“現在想活了?”

“……你要帶他去哪兒?”高新野軟下聲音。

“想知道?”何鴻珊又恢複了一臉冷漠,但眼眶還是紅的,“你要是想再見到他,就活着做完那個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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