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襄皇宮,翊輝殿。

“小姐快嘗嘗,禦膳房新研制出爐的雪美人,是用新采的紅梅融蜜熬漿為餡,上裹一層冰皮做成的。實打實的白裏透紅!”

宦官捧着一盤名為雪美人的甜點興沖沖進了殿,桌邊的人正在批閱奏折,聽到他的大呼小叫,頓了筆,不氣也不惱,輕笑一聲,道:“宇謙,朕當這個皇帝已經二十七天了,你這稱呼還能不能改了?”

喚作宇謙的宦官立馬斂了副惶恐的表情,半跪讨饒:“陛下!陛下贖罪啊,奴才叫了您十七年的‘小姐’這不是習慣了嘛,您多擔待,奴才保證,以後絕不再犯!”

“哼,”桌邊的人嗤笑回應,“朕怎麽這麽不信啊?”

“哪就不信了呢?您從出生之日起奴才就一直跟在身邊,奴才對您的心那叫一個天地可鑒!就是個稱呼,奴才一定能改,陛下就放心吧。”宇謙谄媚一笑,“您看,奴才這不就改過來了嘛。”

桌邊的人睇了他一眼,遂又拿起個新的折子,邊看邊道:“朕打賭你下一回還是叫‘小姐’不叫‘陛下’。你跟了朕這麽多年朕還不了解你?朕當了四年将軍府嫡孫、兩年皇太孫、十一年皇太女,身份幾變,你都只喚朕一聲‘小姐’,要真這麽容易就能改過來,怕是比登天還難。”

宇謙眼珠咕嚕一轉,沒等人發話自己就站起來了,把雪美人往前那麽一送,湊到她面前,“那,奴才不叫您‘小姐’,也不叫您‘陛下’,喚您句‘槿煊’如何?”

段槿煊不語,只慢悠悠地合上折子,托在手裏颠了颠,作勢打人。

“別別別!”宇謙重新跪下,“奴才錯了,奴才錯了!”末了又加了兩字,“陛下!”

唇角上勾,飄飄掃了他一眼,段槿煊放下朱筆,動了動僵硬的脖子,宇謙立時繞到她身後殷勤拿捏起來。

手下僵硬,宇謙黯了黯眼色,稍稍加了點力道。

“小……陛下……”

“小陛下?”身子扭過來,柳眉微蹙,“朕都快十八了,你這個‘小’是從哪看出來的?朕就說啊,讓你改個稱呼比登天還難,你還不信。”

“嘿嘿,奴才一時嘴快,一時嘴快,陛下,陛下。”宇謙賠笑,手上動作不停,“奴才是想說,陛下批了一下午的折子,也該起來活動活動筋骨了,您看您這肩膀和脖子都硬成什麽樣了?您別光指望着奴才心疼您,您自己也要心疼心疼自己才對。當了皇帝又怎樣,您終歸是個姑娘家,身子骨不比男人,得好好養着才是。”

段槿煊故意忽視了話裏的擔心,笑道:“宇謙,你這話要讓別人聽了去定要上奏朕治你個大不敬的罪。”

宇謙當然明白她的意思,“當了皇帝又怎樣”,可不是大不敬嘛。

但他一點兒都不怕,手指移到她右肩發硬的筋脈上細細揉着,說:“您舍不得,奴才知道。”

得了便宜還賣乖。

段槿煊暗笑。

又揉了一會兒,她拍拍他的手示意可以了,宇謙旋身立到桌邊,段槿煊拈了一塊雪美人咬了一口,冰皮冰冰涼涼罩在颚上,梅香蜜意裹在舌尖,味道倒還真挺不錯。

她點點頭,吃完一塊,又拿了另一塊給宇謙遞過去。

宇謙眼角藏笑,故作推辭:“奴才不敢。”

段槿煊聽着他這句虛情假意的“不敢”就想笑,也确實笑了,“得了得了,別在這給朕裝模作樣的,你宇謙大總管還有不敢的?朕的名諱說叫就叫,朕這些年真的是把你給慣壞了。”

“陛下隆寵,奴才無以為報,只能盡心盡力侍奉陛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還來勁了。

段槿煊搖搖頭,把雪美人放到他手裏,拿過手帕擦了擦,又去看新的奏折。

始一翻開,唇角的弧度就斂了起來。

宇謙跟了她十七年,一絲一毫的神情動作變化皆能察覺,忙問:“怎麽了?”

段槿煊恢複神态,把折子往他那一遞,淡聲道:“你自己看。”

宇謙拍了拍手上薄薄的一層面粉,接過來沒掃兩眼就冷笑出聲:“又來?這都第八道了吧,連相真是個沉不住氣的,真不知道當年……”

一瞬緘口,連忙去看身側之人。

她神色依舊,不辨喜怒,只道:“無妨,以後注意點,讓別人聽了去就麻煩了。”

“是,奴才知錯。”

宇謙低下頭,語氣再不複剛才的輕佻。

她沒責怪,但宇謙卻驚了一身冷汗出來,萬一給說漏了嘴,那可真不是“麻煩”這麽簡單的事。

良久,他聽得她說:“皇後肯定是要立的,且非相府公子莫屬。”

手虛攏着,指尖一下一下叩在桌上,看似漫不經心,但宇謙知道,這是她深思熟慮時的習慣動作。

“只是,”她頓了頓,“也不能這麽輕易就給立了。”

叩桌聲深一下淺一下,敲在宇謙心上,像是禪寺裏的木魚,但又不像,木魚為靜心,她敲的是他的躁心。

他不想她身邊有別人。

但奈何,她為帝王,立後納君,情理之中,身不由己。

果然,叩桌聲止,她翕唇:“立後之事再拖個十天半個月,研墨,朕要下旨納君。”

眼皮一顫,不露痕跡,“是。”

道承元年正月十九,女帝冊封誠國公嫡長孫孟靖真為靖貴君,忠勇侯庶子歸寒為寒君,三日後入宮。

丞相府,偏閣。

“嘩啦——”

桌上一概事物全被掃落在地,丞相連笙怒發沖冠,攥手為拳,胡子氣得一翹一翹的,朝服濺了一身熱茶,淅淅瀝瀝從衣擺處墜下來,掉在地上,一滴一滴回響開來。

窗邊坐了個白衣公子,氣定神閑,悠然煮着茶,擡眸望了一眼不遠處面紅耳赤的人,淡淡一笑,慢聲道:“父親何必如此?”

“何必?!”連笙一聽更火了,三兩步沖上前,“你問我何必?你自己好好想想,她段槿煊欺人太甚!為父連上八道折子奏請立後,明眼人誰看不出為父的意思?偏偏她倒好,沒一道回的不說,竟還先納了兩君!這是擺明了打為父的臉,也是打你的臉!”

被打臉的白衣公子還是微笑,不疾不徐道:“她是在試探,試心,探意。父親為官這麽久,察言觀色審時度勢都是信手拈來,怎麽這會兒糊塗了呢?”

連笙閉口不言,甩了甩袖子一屁股坐到太師椅上,忿忿道:“為父就是看不慣,他段家弑君竊國,為父為了你不得不俯首稱臣、卧薪嘗膽,可沒想到段家的人倒還有點手段,僅用十三年就把這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百業起興、官民擁戴,算得上是‘開國盛景’。為父不好下手,好不容易熬到段銳段弋都歸西了,小女娃登基了,終于可以開始行動了,但沒想到這區區一介女流剛一掌權就給為父一個下馬威,為父意難平啊!”

白衣公子啜了一口雪茶,霎時清苦盈滿腔,眉眼間的神色卻是非常平淡,緩道:“弑君竊國,總要有手段才能辦得到。段家人不僅帶兵打仗是把好手,權謀也是耍得游刃有餘,段槿煊雖是女流,但她畢竟是泡在權謀機變裏長大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可輕視。”

連笙沉思半晌,道:“你說的不無道理,所以為父想要盡早把你送進宮去,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但現在看來,她既有心試探,為父便也由着她試,總歸這後位是你的囊中之物,早一天晚一天也不甚要緊。”

白衣公子點點頭,茶碗在手中轉了幾下,“立君也為立威,她很清楚,所以父親不必因此煩惱,她先下手為強給我招幾個敵人,沒關系,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我總是不會讓她如願的。”

“嗯,你的實力為父不疑有他。”連笙展眉,捏起茶盞一飲而盡,白衣公子瞧了他一眼,笑笑,“父親,事要慢慢做,這茶,也要慢慢品,方得回甘味。”

連笙意會,悠悠提起茶壺重新滿杯,輕啜了一口。

相視而笑。

窗外紅梅斂霜雪,殿內烹雪浮暗香。

段槿煊細品着盞中雪芽,手中書翻過一頁,宇謙悄聲進門,道:“陛下,靖貴君和寒君都已入宮了,照您的安排,靖貴君居昭平宮,寒君居雲祥宮。”

“嗯,知道了。”段槿煊未擡頭,目光游移于字裏行間,後瞳仁漸縮,停于一處——

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①。

沉吟,忽笑,“‘不願以為臣②’的鳳凰大聖尚未入宮,身邊就來了只藏爪斂牙的猛虎……呵,朕注定是不得太平啊。”仰面輕嘆了一口氣,沖宇謙吩咐道,“不過是猛虎還是病貓,總要親眼看看才清楚。走吧,陪朕去會一會這靖貴君。”

段槿煊來了昭平宮,并未讓人通傳直接進了殿。

宦官們剛将一切收拾妥當,孟靖真靠坐在正座上,雙手搭于扶手,手指無節奏地敲在上面。一擡頭,便見到逆光而來的一個人影,他立馬認出了來者,幾乎是同時起身下階相迎。

半跪,俯首,作揖,禮數周到無可挑剔。

“臣孟靖真,參見陛下。”

語氣也是恭敬至極。

眼睫幾不可察地顫了顫,段槿煊俯視着身前之人,半晌,挽笑親手扶起了他。

“貴君不必多禮。”

“多謝陛下。”

他垂着眼睛,目光落在她腳下,臉卻是正面向她,段槿煊暗暗打量了幾眼。

他穿了一件寶藍色的宮服,銀絲繡了玄武,雖彎着腰,但也看得出颀長的身形。發束在冠裏,無一絲雜亂,眉形濃長,但眉宇竟隐隐相連于一處。段槿煊微微眯眼,又掃了掃鼻和唇,最後停在了他的眼上。

眼尾略上挑,眼睑半遮瞳。

她動動喉,道:“看着朕。”

“臣不敢。”他把頭又壓低一些。

段槿煊往前邁了一步,擡手抖了抖袖子,伸到他的下颌處,食指微屈,慢慢挑起。

對上了一雙墨瞳。

真的是墨瞳,又黑又濃,似一潭深不見底的淵,一旦踏入,必粉身碎骨。

他面容平淡,眼神也是鎮定的,但那藏于墨色中的精光卻是被她捕捉到了。

她松了手,孟靖真又垂下眼去,她笑笑,道:“貴君剛入宮,定有諸多的不适應,朕也不打攪了,貴君早些休息,改日朕再來看你。”

複跪作揖,依舊挑不出丁點毛病,“臣,恭送陛下。”

段槿煊坐在禦辇上,腰靠在軟墊上,手屈指置于鼻下,閉目養神。

宇謙在禦辇旁邊跟着,打眼瞅了瞅,欲語還休,這時便聽得辇上之人懶懶開了口:“問吧。”

宇謙一愣,“陛下您怎麽知道奴才有話要問?”

段槿煊還是閉着眼,道:“你跟了朕十七年,朕的脾氣秉性你了熟于心,你也一樣,朕不用看就知道你尾巴往哪翹。行了,快問吧。”

宇謙嘿嘿一笑,思忖片刻,問道:“虎,還是貓?”

段槿煊睜開眼,挑唇,“虎,”她說,“還是只爪牙尖利的猛虎。”

“那陛下有把握嗎?”

偏頭瞥向他,語氣揶揄,“朕都看出來他是虎了,你說朕有沒有把握?”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宇謙領會,他家陛下看盡天下兵書謀冊,對付一個誠國公嫡長孫,雖麻煩,卻也不在話下。

瞧她心情還不錯,宇謙提議:“要不現在去禦花園吧?昨晚剛下了雪,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映着紅梅肯定特別漂亮!”

段槿煊笑笑,撥了撥赤金冠垂在耳側的流蘇,“不去了,猛虎見了,白鶴也不能忘,他在侯府不受待見,但朕總要給忠勇侯個面子,再說了,這白鶴進了宮潇灑了,不謝恩于朕,還不許朕挾恩于他麽?”

“好好好,都聽陛下的。”手中拂塵一揮,宇謙高聲道,“擺駕雲祥宮!”

不同于孟靖真,這位寒君面子可是大得很,聽完宦官的通傳,什麽反應都沒有,依舊懶散地倚在榻上,左腿搭右腿,嘴裏哼着小曲兒,執酒一觞,邊喝便賞院中的雪景,惬意之極。

“你倒是自在啊,朕把你召進宮可不是讓你養老來的。”

帶着笑意的責備拐進殿門,随後跟着進來個明黃的影子。歸寒擡眼掃了掃表示打過招呼,又去拿酒壺滿上。

段槿煊不以為意,屏退了下人徑直坐到榻上,一把搶過酒觞灌了一口,辣得眉頭擰成了結,嫌棄道:“你怎麽會喜歡喝這東西?辣得要命。”

歸寒奪回來,一只手放在腦後枕着,悠悠咂了一口,舒一口氣,回嘴道:“總比你好,整天茶不離口,那有什麽好喝的,又苦又澀。”

“不不不,”段槿煊伸出一根手指頭晃了晃,辯駁道,“不是茶苦,是你心裏苦。”

說着點點他的胸口,語調一轉,“不過現下好了,朕把你從水深火熱裏給拯救了出來,還造了金屋給你藏着,你也就不用看你老爹的臉色了。身心舒暢,不苦也不澀,怎樣,寒君打算怎麽謝朕啊?”

鳳眸一勾,挑了個不怎麽熟練的媚眼給他。

歸寒眼睑一顫,撐起身往她臉上湊,低啞着聲音,幽幽道:“臣這不是以身相許了麽?”

他呼出的熱氣被盡數噴到了自己的臉上,段槿煊面色一凝,伸手拍上他愈發靠近的臉,推開,扯了扯嘴角,“得得得,鬥不過你。”從旁邊撿了個椅子坐下,抱起胸,酸道,“論媚術可沒人能耍得過你寒大公子!”

歸寒嗤聲,“就這也叫媚術?那陛下可真是孤陋寡聞了,要不要臣把在青樓裏學的東西都給您展示展示?您也好好學學,明明是個姑娘,偏要跟個男人似的一本正經,一點都不讨人喜歡。”

“哼,進了宮就是不一樣,膽子也大了,話也敢說了,就連以前的事都能拿來開玩笑。看來朕選擇把你這只白鶴從沼澤裏給□□,還真是一點錯都沒有。”

聞罷歸寒卻是斂了眸,靠回軟墊上,兩只手交疊枕在腦後,半是玩味半是自嘲,“白鶴?我啊,充其量就是只野鶴。”又補充一句,“有人生沒人養的那種。”

段槿煊身子一頓,他的話她聽着心裏不好受,但她知道他是個什麽人,越是同情他越是不領情,個逆毛驢,犟得很。

于是故作不悅,“你這個沒良心的,這麽多年都是誰在暗處幫襯你的你心裏沒點數?還敢說沒人養?你信不信朕現在就把你廢了趕回忠勇侯府去?”

果不其然,歸寒立馬爬起來乖乖蹲到她身邊,殷勤地捶起腿來,那臉變得比翻書還快,笑嘻嘻賠罪:“別呀別呀,陛下,臣知罪了,您就饒了臣吧,好不容易從那鬼地方爬出來您怎麽忍心再把臣給推回去呢?臣這輩子哪裏都不去,就守着陛下,陛下攆臣臣都不走,就賴上您了,您放心,臣絕對唯陛下馬首是瞻,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段槿煊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屈指彈了他的額頭,恨鐵不成鋼道:“你啊,怎麽跟宇謙那厮一個德行呢?詞對好的是吧?馬屁精。”

“怎麽了陛下,您叫奴才?”門外突然探進個腦袋,宇謙眨巴眨巴眼。

“去去去,誰叫你了,”段槿煊嫌棄地揮揮袖子,“朕和寒君說話你瞎搗什麽亂?出去!”

“哎,好嘞。”宇謙應着,弓着身子退出去關好門。

段槿煊幽幽嘆了口氣,捏上額角揉着,“你們兩個都不讓朕省心。”

歸寒站起來走到她身後,拿下她的手,熟稔地按了上去。

段槿煊靠到椅背上,閉上眼,喉間動了動,嘆息道:“不過還好有你們,要不然朕啊,真不知道笑是什麽感覺了。”

歸寒眸色沉了沉,語調低下來,“同是天涯淪落人,槿煊,我會陪着你的,我會幫你,你放心好了。”

“嗯。”她點點頭,“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默,就在段槿煊快要睡着的時候,又聽身後之人的聲音,“你打算什麽時候讓他入宮?”

風從窗外跑進來,殿內的火龍燒得正旺,寒風裏的涼意轉瞬蒸騰,可歸寒還是看到了她長睫的一陣顫動,脆弱到就連這薄薄的水汽都招架不住。

“最多十天吧,”她慢慢說,攜着疲憊的音節,“他們也該等不及了。”

尾音拖到最後化成氣呼了出來,像是要把體溫全都給抽出來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① 宋江《西江月·自幼曾攻經史》

② 李白《舞曲歌辭·白鸠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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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寒是個寶藏男孩哎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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