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兩君入宮後,女帝出乎意料地從未在靖貴君處過過夜,反而夜夜留宿于雲祥宮,外界不免議論紛紛,靖貴君可是堂堂誠國公嫡長孫,而那寒君不過是煙柳女子所出,自小又在青樓長大,雖被忠勇侯接回了府,到底是身份低賤,但竟得了女帝如此隆寵,不免使國公府心生不滿。

不知巧合與否,就在誠國公孟紹青剛寫好奏折尚未呈奏之時,女帝便下了立後的诏書。

道承元年正月卅一,女帝冊封丞相府公子連君則為後,授金冊後玺,入主含章殿。

二月十五,帝後大婚。

入夜。

段槿煊穿着一身正紅的喜服,告別百官,下前朝坐辇來到含章殿。

入目盡是一片火紅,綢緞是紅的,喜燭是紅的,燈火是紅的,床幔是紅的,錦被是紅的……

他也是紅的。

段槿煊還是在門口頓住了步子。

她不敢進去。

縱使她已稱帝,縱使在朝堂之上呼風喚雨,縱使在外人面前再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帝王之态,當面對他,那些所謂威嚴淡漠壘起來的堡壘,一瞬瓦解。

她對他,是有情的。

愧疚之情。

再然後,因愧生愛。

——是愛情。

要問什麽時候開始的,她也不甚清楚,或許是十五歲那年,他随連相治水歸來觐見,她垂簾監國,簾後朦朦胧胧的那一眼;或許是九歲那年她去相府,他坐在桌邊煎雪,紅梅随風入窗棂,恰好落在他手畔,他拈起來遞給她,落在她眸中的那輕淺的一笑;又或許更早,四歲那年,暴雨如戈,破城之日的馬車,她掀窗的匆匆一瞥。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入宮,自願,又非願。

但不管何願,總之不是為她。

這一點,她很清楚。

眸光黯了下去,收回思緒,擡眼,滿目正紅刺得眼睛生疼,她緩了一會兒,撣撣袖子,正了正發冠,邁步走了進去。

連君則坐在床邊,同樣正紅的喜服攏在身上,他不愛束發,墨黑長發披在身後,只在發尾處系了條正紅的綢帶。

見她進門,他擡起頭來,禮貌微笑。

心漏了一拍,化作一汪春水,她跌落進去。

水畔有梅,有雪,他在岸邊,她在水底向上看,于是他的影子随着落梅浮水一飄一蕩,看不清,也抓不住。

她穩了心神,回望過去,目光首先落到了眉上。

雙眉如劍斜入鬓,便是驚鴻一筆,勾着輪廓印在背後的一壁紅幕上,仿若公子如玉出畫卷。

她只看了一筆,她想要更多,那眼、那鼻、那唇,每一處都不舍得略過。

烈酒上頭,她喝了許多,怕是醉了吧。

她敲敲額頭,得半分清醒,自己從水裏爬上來,冷風一吹瑟瑟發抖,讓她足以扼斷這些不該有的情緒。

她淺吸一口氣,挽笑,步态從容。

連君則半跪下來,“參見陛下。”

段槿煊未伸手,只丢了個“皇後請起”就旋身坐到了床上,連君則雖背對着她,但她不用看也知道他會是個什麽表情,肯定是不好看的。

語氣卻淡然,“謝陛下。”

宇謙端了合卺酒,段槿煊接過,一杯拿在手裏,另一杯遞給了連君則。

他微微颔首,而後兩人臂腕相交,同飲。

到這裏,婚禮便結束了。

段槿煊把杯子往托盤上一放,對連君則道:“朕去沐浴,皇後累了一天,早些安置吧,不必等朕。”

“是,”連君則俯身,“謝陛下體恤。”

段槿煊拂拂衣擺,站起來去了後室。

剩下的人緩緩直身,頭卻沒擡起來,燭火搖曳,在他眼裏翩跹,眨眼便被吞沒。

少頃,他除了喜服,穿着紅色的中衣躺到床上,閉上了眼睛。

段槿煊在水裏泡了整整半個時辰,雖說天已有回暖之象,但夜裏還是冷的,水漸漸涼了,要不是宇謙提醒,她怕是會在這一池冰冷裏坐到天亮。

她出水,換上寝袍回了殿內。

連君則躺在床的裏側,背對着她,她淺勾了唇角,脫鞋上去,放下了床幔。

一時間周身全被朦朦胧胧的紅色裹住,這顏色确是鮮豔,豔到讓人心裏起火。

可床上這一平一側的兩人,便是兩座冰山,永遠都不可能擦出火花。

一夜無眠。

次日寅時,宇謙在外輕喊了聲“陛下”,連君則幾乎是同時睜開眼,但他并無動作。聽得身後一聲用氣頂出來的“嗯”,便試到床微微一顫,她已掀了床幔。

按理說連君則應該一同起床的,可他沒有,保持着側躺的姿勢假寐着,而段槿煊也沒想讓他侍候,聽着他似是平穩的呼吸,笑笑,披了件袍子出去了。

宇謙早在外候着,見着人出來擡頭看一眼,她眼下一片烏青,宇謙微詫,“陛下一夜沒睡?”

段槿煊随意應了聲,吩咐道:“不必叫醒他,朕去偏殿收拾。”

“是。”宇謙暗暗朝裏望了一眼,床幔沒合上,露了條縫隙,床上的人沒絲毫要醒的跡象。他微皺起眉,擡手阖了殿門,轉身跟上段槿煊的步伐。

其實帝後大婚本可以有三日的假期,但奈何女帝不給放,百官也只好紛紛遺憾失去偷懶的機會,跟着女帝早早起床去上朝。

襄國到第三代這裏已俱顯開國盛世之景,可段家之人都是勤政的,女帝尤為如此,新歲本已放了半個月的假期,女帝初登基,有一大堆的事等着她處理,而且今年北域遭受雪災,殃及三省十六城,比起百姓冷暖,大婚對女帝來說,簡直不值一提。

禦辇上的人含着淡淡的笑意,嘴角是,眼也是,就連沉重的赤金冠也顯得輕飄飄的。宇謙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她了,不免被她所感染,心也快飛上了天。

“陛下,什麽事這麽開心呀?”

段槿煊習慣性地屈指置于鼻下,輕笑一聲,“你不知道?”尾音上挑,顯然是異常愉悅。

宇謙嘿嘿一笑,撓了撓腦袋,支支吾吾,“呃……奴才剛才沒聽清,要不陛下跟奴才講講?”

“沒聽清?朕看你是壓根就沒聽吧。”段槿煊睇了他一眼,“宇謙大總管好本事,練就一身站着睡着還不倒的絕技。”

明明是嘲諷挖苦,但宇謙聽得心裏喜滋滋的,還不忘調侃,“那也是陛下培養得好!”

段槿煊懶得跟他一般見識,扶上扶手,慢聲道:“北域放晴了,赈災款和救濟也都分發給百姓了,剩下的就是災後調整重建,最重要的是這次雪災無一民傷亡,朕很高興。”

難怪笑得這麽放肆,哦不,燦爛。

宇謙也咧了嘴,“果真是個好消息!”想了想,又問她,“那陛下準備去哪啊?含章殿,還是雲祥宮?”

說到這個段槿煊的笑意拘了許多,五個手指在扶手上輪流敲了幾遍,眯起眼望着遠處含章殿角脊上的嫔伽,蒙在還未被陽光遣散的薄霧裏,若天若人。

也不知他起來沒有,昨晚睡得好不好,用過早膳沒,下人們伺候得合不合意……

她低下頭,默默地從袖中抽出一條紅绫,她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那純正到刺眼的顏色,神色落寞,也不知在想什麽。

宇謙見狀心揪疼了起來,他翕了翕唇,啞聲道:“陛下要是喜歡,就戴上吧。”

她思緒一滞,回過神來,搖頭笑笑,“朕不是他的妻子……”似是自語的嘆息融進薄霧,朦胧不辨,“他也不想……”

襄國延續了亡越的傳統,凡是嫁人的女子都會在右鬓的發上纏上一條紅绫,以明自己婦人的身份。而昨日她同他完婚,按理說她也可将紅绫纏于發上,但她沒有。

她不是他的妻子,他也不願她成為他的妻子,他身上背負着的血海深仇,全是拜她段家所賜,他本就恨她,那她又何苦再用這條紅绫給他添堵呢?

段槿煊深深嘆了口氣,移回目光,把紅绫丢到宇謙手裏,聲音夾着冰碴灑在初春乍暖還寒的空氣裏,“燒了吧,別再讓朕看見。”

宇謙攥着紅绫的手緊了緊,“……是。”

她複擡頭,神色如舊,“去昭平宮。”

段槿煊依舊沒有讓人通傳,直接進了寝殿。

孟靖真正在練字,是草書。

他寫得認真,她在一旁站了約有半盞茶的時間他才發覺。

急忙半跪,“不知陛下駕到,臣有失遠迎,還望陛下恕罪!”

“無妨。”段槿煊笑着回他,拖住他胳膊給扶了起來。

“謝陛下。”孟靖真垂着頭,掃了一眼周圍,賠笑道,“這群奴才是越來越不懂規矩了,連陛下駕到都不通傳一聲,害得陛下苦站了這麽久。”

“不關他們的事,是朕瞧着這公子揮毫圖安和靜逸不忍破壞,所以才讓他們禁言的。”段槿煊踱到桌前,孟靖真趕忙讓位,她上下掃了幾眼宣紙上的字,點頭稱贊道,“欹正相生、力透紙背、不燥不潤,貴君果然寫得一手好字。”

“陛下謬贊了。”态度極其謙卑。

她偏了他一眼,抖了抖袖子,伸出手拿起宣紙緩緩念了出來:“‘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黃檗禪師的《上堂開示頌》。”她眉眼微彎,笑不達眼底,“好詩是好詩,但現在梅都已經‘零落成泥碾作塵’了,貴君不覺得寫這句不應景麽?”

孟靖真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頭又低了些,語氣更是恭敬到極點,“陛下說的是。”

“貴君也不必如此,朕也只是随便說說。看着貴君的字,朕心血來潮,也想寫上兩筆。”她頓了頓,執了筆,飽蘸墨汁,孟靖真忙上前奉紙,卻被段槿煊攔開了,她笑道,“就寫在一張紙上吧,不過寫什麽好呢?”故作沉吟,豁然,“既然已是春天了,就寫這句吧。”

懸肘,落筆,轉折,換鋒。

她每寫一個字,孟靖真的臉就繃緊一分。

直到最後,她放了筆,淺笑一聲,道:“朕的書法比起貴君的來遜色太多,簡直是拿不出手,看來朕現在就要回去好好練習才是。”

言罷看了孟靖真一眼,他尚未回神,直直對上她鳳眸中那清和的眼神——清中帶剛,和裏藏威。

他一激靈,立馬垂眸,語調不知怎麽竟高了不少,“恭送陛下!”

段槿煊扯了嘴角,一揮衣袖旋身而去。

孟靖真深深吐了一口氣,目光慢慢移到桌上。

在那兩行詩旁,濃墨落了十個字——

偏淩早春發,應诮衆芳遲①。

是行書,用筆卻比他還要遒勁有力,筆勢當真游雲驚龍、行雲流水。

他才是遜色太多的那個。

不僅輸了字,還輸了意。

今天是二月十六,十三年前的今天,越國亡。

而那個站在城門之上,舉起皇甫玦項上人頭的人,本應是他的祖父。

這江山,也本應是他孟家的!

偏偏晚了一步,就一步!

若不是他們孟家軍耗損越國的兵力,引禁軍出城相抵,他段銳怎麽可能僅靠區區八千人就拿下了整個皇宮?

他們怎麽甘心向段家俯首稱臣?!

孟靖真癱靠在椅上,眼睛把那十個字描了一遍又一遍。

她知道他入宮的目的,他也沒打算隐瞞。

只是想到今天這日子,想到他入宮來所受的種種冷待,她又立了連笙的兒子為後,到底意難平,他生性急躁,寫下那句詩也是為勸誡自己要隐忍、要耐心,卻不曾想竟被她看了去。

所書之意一眼便知,所以她才會用這十個字來回應他。

梅在隆冬開,當年他祖父也是在那個季節發兵,而在迎春開放之時,段銳登基稱了帝。

果然是“應诮遲”。

孟家軍早于春而發,卻終究迎不得春。

早開晚開都是遲。

楊柳抽條,潺溪回流。

自大婚那日起,連君則已經接連兩月沒有再見過段槿煊了,外界不免又流言四起,說什麽皇後剛入宮便失寵,女帝明擺着在打丞相府的臉;說什麽其實是皇後沒把女帝給伺候好惹得女帝厭惡了;說什麽皇後不守規矩、慵懶怠慢,大婚第二天竟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而在這兩個月裏,段槿煊除了去過幾次雲祥宮,便都留宿在孟靖真那裏。

皇後失寵,緊接着貴君得寵,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怎麽回事。

含章殿裏,連君則默默将手中的字條放到燭火上,火舌一卷,化灰。

是連相的字跡——

“忍辱含垢,逢場作戲”

連君則負了手,望着窗外的一片生機盎然,玉白的面容舒展開來,那劍眉卻依然微微皺着。

“三九。”他開口喚,音潤卻含霜。

緊接着進來個年輕但不失穩重的宦官,站定垂眸,“皇後有何吩咐?”

“你去準備一下,一會兒去翊輝殿。”

三九凜了一下眼角,遂回道:“是。”

拐出殿門三九的腳步頓了頓,腦中飛速地轉着。

女帝不來,對主上來說是好事,樂得清靜,也能放心地與連相通信,但兩個月的時間委實長了些,長此以往主上便是真的失寵了,如今也不得不斂起一身傲骨向她低頭主動示好。

三九想,這女帝倒也是個狠角色,竟能逼得主上先低頭,不過話又說回來,主上生來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忍辱負重,比起大計,這些根本算不得什麽,總之心裏不低頭便可。他只求主上功成的那一日快些到來,不枉這麽多年的飲膽嘗血日。

他定神,不敢再耽擱,擡腳去準備。

連君則請見的時候段槿煊正在午憩,宇謙把人攔在了殿外。

“今早陛下醜時便起來處理國事,一直忙到現在,早膳午膳都沒用,奴才好不容易勸着陛下點頭,這才剛剛睡下,奴才實在是不忍心叫醒,萬望皇後體恤,先請回吧。”

連君則倒不以為然,認為是他故意推脫。

面上溫潤,禮貌一笑,“既然陛下在休息,我也不便打擾,只是陛下我今日一定是要見的,也不難為總管,我就在這裏等着便好。”

“不難為”?可這哪裏有半分不難為的意思?

宇謙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想着這皇後還真是不好對付,但段槿煊是真的睡着了,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他絕不能讓連君則把她給吵醒。

堆起個适度的笑,宇謙恭敬道:“皇後想等的話奴才也不攔着,要不奴才讓人備好茶點,皇後去偏殿等着吧?”

連君則移眸看向他,緩緩道:“不勞煩總管了,我在這裏等便可。”

給臺階都不下,宇謙的臉色開始不大好看了,“皇後,陛下她……”

“宇謙。”

還沒等着說呢就聽見裏面一聲極輕的呼喚,宇謙急忙應下,嘆口氣暗暗瞅了連君則一眼,匆匆跑進去了。

而連君則的眼睑卻是顫了一下。

她,真的睡了?

也就幾個瞬息的時間,宇謙又出來引着他入了殿。

殿內有一面雲香紗的屏風,他候在那裏,月白色的紗後,他看到了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姿,高挑、瘦削,正往外走。

他眼一眯,收回目光,在她出屏風前半跪下來。

“臣參見陛下。”

段槿煊繞過屏風站在他身前,令連君則微訝的是,這一次她竟伸手托住了他的胳膊。

然後聽見她說:“皇後請起。”

低啞又有些發飄的聲音,壓抑着滿滿的疲憊,連君則一怔,擡首去看。

面前之人穿着一身遠山紫的衣衫,很薄,光綿綿地從她身後透過來,他隐約看到那衣下形銷骨立的輪廓,如風中的一葦蘆草,堪堪不奈折。

太瘦了。

“皇後?”

她淺聲的提醒把他從水邊蘆葦處給拉了回來,忙垂眸。

“謝陛下。”他起身。

段槿煊一笑,剛要開口卻被宇謙不經意地打斷了。

“陛下還是披上件袍子吧,這才初春,您就穿件單衣不嫌冷嗎?”宇謙取了件厚一點的披風過來給她披上,滿臉的不高興,語氣也不怎麽軟和,“本來身子骨就不好,還一個勁兒地折騰,這要是病了怎麽辦?病了您也不宣禦醫,自己扛着不說還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處理國事,您不心疼奴才可心疼,您是想疼死奴才嗎?”

段槿煊和連君則怎會聽不出他話裏的意思?明面上是抱怨段槿煊不愛惜身體,可字字都在指責連君則不懂規矩硬生生把她給吵醒。

段槿煊不露聲色地掃了連君則一眼,後沖宇謙玩笑道:“朕的宇謙大總管什麽時候竟變得和個嬷嬷似的了?說得朕跟個三歲孩童一樣。”

宇謙耷拉着眼皮,沒好氣道:“皇宮裏沒宮女,奴才是陛下的總管,也是陛下的嬷嬷,您要是嫌奴才唠叨就好好注意注意您的身體行嗎?”

“朕……咳。”

作者有話要說:

① 晏殊《迎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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