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沒娘的孩子像根草

靈堂前,一身素白的女孩垂頭跪着,約莫七、八歲模樣,有點瘦,蒼白的臉龐有着不合乎年齡的平靜沉穩,小小的手掌燒着冥紙,漂亮的眼睛盛滿哀傷。

她其實……并不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但她來了,并且留下。

她是個不被疼愛的孩子,用一輩子的努力換來令人羨慕的身分,就在她以為人生從此順遂的時候,她來了這裏。

她不甘心無數的努力、無數的掙紮化為烏有,她竭盡全力放聲大哭。

「瞧,女兒哭聲多麽響亮有勁兒啊,肯定是個聰明孩子。」

是這個充滿寵溺的聲音止住她的啼哭,也是這個男人溫柔的眼神讓她決定留下來。

她從來不知,擁有一個疼愛自己的爹是什麽感覺。

然後軟軟的嘴唇吻上她的臉,她說:「慧極必傷,我不舍得女兒和我一樣。」

男人說:「不怕,将來給她找個和我一樣、對妻子一心一意的男子,便無人能教她受傷。」

那是她的爹娘,深愛彼此、也深愛女兒的爹娘。

有這樣的疼愛,她不哭了,她認賠,她相信可以在這個世界活得美好。

她的爹沈節是五品同知,一個重禮守禮遵禮的溫潤男子,她的娘邵蕙娘是太醫的獨生女兒,他們因情合愛濃結為夫妻,他們約定一生一世,這樣的父母親,彌補了她心中的不平。

然……情況在什麽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

在母親第一次流産之後,小産過後的女子,必須養好身體才能再孕,但祖母的催促讓母親心急,之後,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小産讓母親的身體越來越虛,直到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

半年前,嚴厲的祖母與外甥女柳氏合謀,使出一招生米煮成熟飯計,造就事實,父親不得不娶表妹為妾。

柳氏是個兩面三刀的僞白蓮,父親毀諾已教母親心死,而僞白蓮加諸在母親身上的委屈,更令她生不如死。

她病、她弱、她吐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不就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沈青知道爹的為難,但不原諒他的軟弱。

他不該在世道底下妥協,不該為當孝兒失信于妻子,他的懦弱造就母親的死亡。

所以她恨他,恨一個疼她、愛她、寵她到極點的男人。

娘吐血後,病得無法下床,柳氏到母親病床前炫耀。「我懷上了,沈家有後,婆婆和相公的心願終于可以圓滿。」

沈青看不得她的驕傲,冷眉笑道:「你知不知道近親通婚,容易生出畸形兒。」

僞白蓮憤怒,狠狠扇她一巴掌,清晰的五根指印留在沈青的臉上。

她頂着指印,被強拉到祖母面前領罪,罪名是詛咒親弟,她一句話都沒說,筆直地跪在廳堂前,任憑裘嬷嬷的戒尺不斷打在掌心,很痛,但她不哭喊,只是冷笑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沈老夫人。

爹下衙後知道消息,緊趕慢趕,把她從戒尺下救回時,她的手指已經腫得無法彎屈,沈青沒哭,只是淡淡地對父親說:「是你的錯。」

四個字,像一顆巨石狠狠撞上他胸口。

她當然明白,那不是爹的錯,而是規矩、是環境、是無數無奈造就這場錯誤,但她不原諒他,不原諒深愛自己的男人。

父親氣急敗壞,沖到祖母面前質問,「您要把青青打廢嗎?她只有八歲,她是我的女兒啊!」

至今她仍然清晰記得,祖母說:「你以後會有更多的兒女。」

閉上眼睛,這句話讓在挨打時沒哭的沈青眼角滲出淚水。

之後,她塗上厚粉在母親跟前盡孝,她說着笑話,一個接一個,想逗母親開心,但母親拉過她,蒼白的五指抹去她臉上細粉,露出鮮明的紅腫,她愛憐地看着她,問:「痛嗎?」

她說謊,用力搖頭,「一點都不痛,還癢着呢。」

娘哭了,淚水墜跌胸口,在那裏燒出大洞。

娘把她抱在懷裏,溫柔地拍着她的背,像小時候一樣。她說:「你一歲能言,兩歲識字,三歲讀文,四歲作詩,你不知道你爹有多驕傲,我常想,如果你是個男孩就好,你那樣聰明早慧,定能撐起沈家家業。」

「我可以的。」即使她是個女子。

「青青,娘錯了,娘不該放任你的固執,天不就我、我便就天,世上沒有什麽可以一成不變,你為娘抱屈,可娘為你更擔心,你才八歲啊,你沒有能力和祖母、和家族世道對抗,你必須學着低頭,懂嗎?」

她靜靜地聽着娘的話,慧極必傷,若這是她的宿命,那麽她就要有與傷害正面對決的勇氣。

「你爹愛你,只是世間賦予他太多責任,不容許他把全部心力用來愛你。」

沈青不想聽這話,她說:「娘,給我唱首歌吧。」

邵蕙娘輕嘆,她知道女兒沒把話聽進去,只是她從來都勉強不了女兒。

她唱歌,那是她為女兒唱的最後一曲,是留給女兒的最後一抹溫柔。

那個晚上,娘死去,沈青留在這個時代的理由之一,消失。

父親聞言趕來,他抱着沈青,不斷告訴她,「別怕,你有爹,你還有爹。」

還有爹嗎?早就沒有了吧!

沈青僵硬着身子,寒聲道:「放開我,你身上有狐貍的味道。」

她是個壞女生,無力對抗強權,只能傷害最愛自己的人。

爹一怔,松開手,她歪着頭,冷眼看着他的疼痛,她不心疼,反而再朝他射去一箭,她說:「從此時、此刻起,我再沒有爹。」

丢下話,她殘忍地欣賞淚流滿面的爹。

她告訴自己,在他點頭讓僞白蓮進門那天,在他洞房花燭、娘卻高燒不已那夜,在他讓僞白蓮受孕那刻起,他再不是她的爹。

客人陸續進門祭奠,披麻帶孝的沈青行禮如儀,小小身子收納起大大的仇恨,僵硬的小臉有着早熟的怨恨。

「下雪了。」從屋外走過的奴婢發出一聲輕呼。

下雪?那麽梅花開了?想起愛雪、愛梅,熱愛冬天的娘,想起和爹娘玩雪的日子……她瘋了似的丢下手上的冥紙,跑進柴房,抓起一把斧頭奔進花園。

斧頭很重,可她咬牙提起,她的力量很小,但她硬是抓着斧頭,死命朝樹幹砍去。

紛亂場面、紛亂的片段,不停在腦中上映——?

柳氏捧着熱茶,對邵蕙娘道:「梅花結苞了呢,今年我會代替姊姊收取雪水,為相公烹煮一壺好茶,迎着清冽梅香,為相公撫琴,但……彈哪一首呢,要不,彈姊姊最拿手的鳳求凰?」

邵蕙娘沒回答,唯有垂眸暗自神傷。

沈青嘴硬,她一面倒茶一面說:「別忙,那是正室嫡妻做的事,身為産子器具,你只要負責下蛋就行。」

下一刻,杯子傾斜,熱水往她身上潑去,驚天動地的驚叫聲響起,之後她在佛堂前跪了三個時辰。

沈青覺得不虧,只恨手臂無力,沒能将熱茶潑得更高,毀掉那張醜臉。

深吸氣,再鼓起力氣,用力砍下一斧頭。

她不會讓柳含湘取代母親,那是她和爹娘最美好的記憶,不容許任何人染指。她死命抓住斧柄,目光帶着凄厲,用力砍去!

虎口裂開,滲出鮮血,點點鮮血滴在雪地上,映出幾分慘烈。

奴仆們紛紛圍上來,勸道:「小姐,別啊,你這是幹什麽吶?」

「小姐,住手,那是夫人最愛的梅樹呀!」

所有人都極力阻止,唯有沈節靜靜看着女兒悲傷的背影,說:「讓她去。」

就這樣,安靜的院子、孤獨的男人、悲傷的女兒,以及一聲聲敲在心頭的斧頭撞擊聲。

她不會停止,她堅持把它砍倒……

突地,一雙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寬厚的胸膛護着她的後背,他說:「我幫你。」

鐵器撞擊木頭的聲音,一下一下在偌大的花園中響起。

沈青捧着書,逐字逐句讀着,安靜沉穩,彷佛母親的死對她沒有影響似的。

沒有人知道她是個怪物,越是大悲大痛,她越是冷靜,越是傷心,她越喜歡讀書,好像書本是她的解藥似的。

是的,前世就是如此,學校是她的避風港,成績是她的萬靈丹,學習是她填補傷口、制造自信的最佳材料。

傷口未愈,手心裹着棉布,疼痛幹擾不了她,只有心痛可以。

母親下葬已經十天,她一直待在母親屋裏,她很清楚父親經常在屋外徘徊,但她對他的哀傷視而不見,她是個壞女兒,她知道的。

門被踹開,幾個婆子沖進來,不由分說地抓起沈青,幾下功夫,将她捆成一只粽子,可她平靜的臉上沒有受驚的表情,只有了然的笑意。

才十天吶,柳含湘未免太心急了,無妨,自己就等着她出手。

一路推推搡搡,她被帶到祖母跟前,祖母端着嚴肅面容冷眼看她。

這張臉也曾對她露出慈藹笑容,直到母親生不出兒子,父親第一次拒絕納妾,從那之後,她就将自己和娘視為眼中釘。

如今兒子順她的意,她有新媳婦、有未出世的孫子,她該開心不是,何必再擺出這張臉,吓誰吶?

沈青斜眼看着跪在旁邊的小蓮。

小蓮低着頭不敢與小姐對視,她是沈青的貼身丫頭。

沈青失笑,這麽快就被收買?人心,果真是最廉價、最沒節操的東西。

「說,為什麽讓人給柳姨娘下藥?」沈老夫人一雙炯亮眼睛盯着她看。

她沒辯解,只是淡淡地與祖母對峙。

下藥?這個理由找得不差,外公是太醫,她确實從娘手中學了點醫術。輕笑一聲,她問:「祖母相信?」

「不是你做的,你可以實說。」

「實說有用嗎?母憑子貴,她便是有再多肮髒心思,祖母也會視而不見,對不?哪有什麽事比沈家子嗣更矜貴。」

這是連辯解都不願?沈老夫人頭痛,脾氣這樣硬……邵氏把她教壞了,讓她不懂得作為女子該有的柔和謙卑,不能放任她這樣下去,得好好教教。「你說的對,沈家子嗣确實比什麽都矜貴。你自己說,該怎麽罰?」

「杖斃?七尺白绫、二兩砒礵還是送往家廟,随祖母作主。」沈青淡笑以對。

沈老夫人皺起眉心,才八歲的孩子,怎會有一雙看透世事的清冽目光?面對危機,她不驚不懼、穩如泰山的氣度,即使自己在世間沉浮多年……也無法做到。

她……若是個男孩就好了。

「那就去家廟吧。」沈老夫人嘆道,這一局是柳氏輸了,她雖得到想要的結果,但将失去兒子的心。

「不行。」沈節大步進來,他跪在女兒身邊,對母親道:「送去家廟,青青的名聲就毀了,我不允許!」

「你在乎她的名聲,可你看看,她在乎嗎?」沈老夫人氣道。

「她不在乎,我在乎,她是我的女兒,我和蕙娘的女兒!」

沈老夫人咬牙,這是她最痛恨邵氏的地方,就算她再失敗,兒子的心也不曾背棄過她。「好,那你說要怎麽處理?柳氏肚子裏那個,我要他平平安安生下,不許任何人折騰!」

他看着女兒固執的臉龐,心疼道:「送去莊子吧,多派幾個人過去伺候。」

這是他能想到最周全的作法。

沈青抓住他的罪惡感,道:「送我去外祖母家吧,娘不放心外祖母,我有義務代母盡孝。」

沈老夫人輕哼一聲,自家祖母不盡孝,倒想着給外祖母盡孝?

沈節與女兒對視,她的眼神裏帶着祈求。

自柳氏進門,她再不曾對自己做過任何要求,緩緩吐氣,他道:「就這麽辦,算是我們父女為蕙娘盡一份心。」

離開沈家這天,雪下得很大,沈節親自到門口送女兒,心底眼裏滿是心疼。青青這樣小,剛失去母親,又要與父親遠離,這是誰造成的?

「等柳姨娘的孩子出生,爹親自去接你回來。」他伸手想摸摸女兒的頭。

沈青頭一偏,避開。「不必了。」

不道再見、沒有臨行一瞥,她頭也不回地離開生活八年的沈家。

離京的這天,她并不曉得京城出了大事,邊關戰報傳來,鎮國大将軍打了大敗仗,接連丢失兩座城,如今大軍被困在池州,待朝廷派兵援助。

外公過世了,外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沈青的到來恰恰給了她些許安慰,整個人精神不少。

外祖家在離京城約三日路程的晉縣,沈節不時派人送東西過來,這讓門前冷落車馬稀的邵家增添幾分生氣。

只是沈青看都不看一眼,讓沈家管事臉上讪讪的,不知該怎麽向老爺回話。

對這事,外婆說也說過、念也念過,都沒辦法讓沈青這頭倔驢低頭。

沈青求外婆透過關系,在衙門裏買了個新身分,她改扮男裝,以邵青這個名字進書院念書。

晉縣學風頗盛,這裏有兩個書院,她選擇靠近外祖家、規模比較小的「青山書院」。

書院雖小,也有近百名學生,依程度分成五個班級,入學需要考試、測定程度,不是任何人都能進來的,因此就算是程度最差的戊班,往往也是在別的書院念過一年半載後才轉學過來。

沈青不介意高調,入學考試,她三兩下寫完教習給的考卷之後,擡頭問:「能不能給我難一點的卷子?」

這話說得真氣人,和她一起考試的十歲男孩,寫半天連三成都沒寫完。

教習把卷子看過一遍,又給她另一份卷子,依舊沒有太久,她又全數完成,就這樣她接連完成五份卷子,最後被安排在甲班。

甲班學生年紀約在十三到十八歲之間,八歲小童摻在裏面,任誰都會側目,自然她成了被排擠霸淩的對象。

沈青不介意,依舊每天早起,高高興興上學,歡歡喜喜下課,臉上時刻帶着淡淡笑意,那副驕傲的表情……不少同學都想狠狠揍她一頓。

果然,上學第五天,有人動手了,她回到家時臉上帶着傷。

外婆看見,驚道:「是誰傷了我的小乖乖。」

她心疼得眼淚都飙出來了,連忙咚咚咚跑回房裏翻箱倒櫃,找出一瓶黑黝黝的藥膏,再咚咚咚跑回沈青身邊,往她臉上塗上厚厚的一片,醜得緊。

沈青像個大人似的,沒抗議外婆的過度反應,也沒嫌棄藥膏又臭又重,她拍拍外婆的背,安慰道:「沒事,只是失敗者的逆襲。」

「別糊弄外婆,說清楚,怎麽回事?」

「前天考試,今天成績出來。」

「然後?」

「我考第一,考第二名的同學說我作弊。」

「你反駁?」

「沒,我只是建議他試試,看要怎麽作弊才能做到第一,而非第二。」

書院分班,不以年齡、而是以程度劃分,每月一考核,五次考核的平均成績決定你要升級、降級或退學。

書院很看重每月底的考核,考試時書袋得放在外面,連座椅桌位都得更換,在這種情況下,想靠作弊贏得考試只有一個方法——?偷看別人考卷,問題是偷看的人考第一,讓被偷看的人情何以堪?

說到底,就是她家青青太聰明能耐。「他就打你了?是哪家的毛孩子,外婆去找他理論。」

「別,他已經心靈受損,再讓外婆理論一番,他的人生會留下陰暗面。」做人還是厚道些,這年頭可沒有心理醫生。

「要不,外婆給你請師父練練拳頭?」

「不必,我有了。」

「你有?」

「嗯,我給他一只燒雞,他便同意當我師父,往後我得提早一個時辰上學。」

一只燒雞認來一個師父,那得是什麽樣的人吶?「那個師父叫……」

「燒雞師父。」沈青笑着回答。

「啥?」這會不會……太随便?

外婆被她給弄懵了,也不曉得沈青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但往後每天清晨,她還真的提早一個時辰進書院。

她沒讓家裏的馬車接送,天色還灰蒙蒙的就小跑步出門。

下午回家,晚飯前先把功課做完,飯後在院子裏一面消食、一面默書,接着蹲馬步、練拳習武,洗過澡後繼續書練字,非要子時才肯就寝。

你說,一個女娃兒這麽刻苦自勵是為啥?

但外婆是寵女達人,以前讓女兒順着性子長,如今也讓外孫女順着性子長,外孫女消食默書,她就消食背藥經,外孫女練武,她就練五禽戲養身,沒辦法熬夜不打緊,但她可以早起,給外孫女做食盒。

總之外孫女回來,她越活越精神,日子過得越發舒心。

拐進大街,天色很早,多數商家沒開門,沈青小跑着到,「楚家燒雞」店前,還沒進門,模樣嬌俏的楚大姊先一步迎出來,塞給她一個油紙包,還熱呼呼的、香氣直冒,她遞給大姊三兩銀子,道:「漂亮姊姊辛苦啦,這個月的。」

「謝了。」楚大姊揮揮手,看着她後面背着書袋,前頭揣着燒雞,跑步上學去。一笑,楚大姊喃喃自語,「還真精神。」

為這只燒雞,她每天得提早開店,在鋪子裏候着小客人,累不累?多少有一點,但爺的吩咐,自然要照做,只是……爺怎麽就對這小家夥上心啦?

不過她樂得做這筆生意,因為小夥子笑容很可愛,嘴巴很甜,每天聽他一句漂亮姊姊,能讓人幹起活來,一整天都特別有勁。

未到書院門口,沈青氣喘籲籲。

唉,這一路都歇過三次啦,體力不行,這肯定是古代大家閨秀短命的主要原因,得再鍛鏈鍛鏈才行,等體力練好,再将過去的跆拳道、國術、柔道一一練回來,就算不能長命百歲,至少不會早夭。

緩過氣,她抱起燒雞繼續往前跑。

時辰還早,裏頭別說教習、學生,連打掃的小厮都還沒來。

青山書院倚山而建,腹地很大,前面是教室,後面是教習住的院落,右邊有一片宿舍,專供遠道而來的學生住宿,再往後,除一片林子之外,還有個草廬,不大,但蓋得極舒适。

一腳踹開草廬大門,四十幾歲的男人橫躺在榻上,翹着腳,腳板一抖一抖的,姿态逍遙。

「晚啦。」男人腳板一提,鞋子往她的臉砸去。

沈青笑兮兮地頭一偏,閃開。

「昨兒個晚睡了。」更正确的說法是沒睡好。

她作夢了,夢見娘在梅樹下對她微笑,娘拉着她的手、為她理順頭發,說:「我的青青辛苦啦。」

她撲進娘懷裏,娘身上有熟悉的梅香,熟悉的溫暖,熟悉的催眠曲在她耳邊輕輕哼唱。

場景太美,美得她想一直待在夢境裏。

然而熟悉的場景在她擡頭時被破壞殆盡。

娘的臉模糊了,換上柳含湘帶着惡意的笑,爹從遠處過來,帶着娘最喜歡的狐皮披風,輕輕披在柳氏身上,之後一個兩個……一群孩子推開她,圍繞着爹和柳氏,她不滿、她憤怒狂叫、她又哭又跳,眼淚流成了河,她與爹分隔在河的兩端……

「晚睡?做啥去了?」

「偷雞去。」她把燒雞放在桌上,痞笑道:「昨兒雞哭得厲害,我勸了大半夜呢。」

男人瞄她,她的眼睛微腫,哭得厲害的人是她吧?「哼,沒半句實話。去蹲馬步。」

「蹲過啦。」昨兒個晚上被惡夢驚醒,睡不着,她便下床蹲馬步,蹲得滿頭大汗、全身脫力,往床上一倒,再度入睡。

「燒雞陪你蹲的?」

「它監視我蹲的。」

「再去蹲。」

沈青嘻嘻笑開,沒讨價還價,轉身蹲馬步去。

男人抓抓亂蓬蓬的頭發,拿起燒雞、扯下雞腿,邊嚼邊道:「揣着苦膽,笑得沒心沒肺,有意思嗎?」

「聽說又有新生來考試。」

「現在又不是招生日。」

「青山書院」每半年對外招生一回,這時候書院外的學生緊張,書院內的學生更緊張,因為扣除年紀超過十八或往縣學報到的學生之外,不會有太多人離開,可書院就這麽大,哪能無限制招生?

因此每月的考試非常重要,往往新生進學日也是成績不好的舊生退學時。

「可以見得人家後臺夠硬。」

「後臺再硬又如何?若沒實力,上回縣老爺的兒子還不是碰一鼻子灰。」

「可……他們是山長親自考的啊。」有人苦着臉道。

「什麽?他們?不是一個?」

「什麽,是山長親自考的?」

疑問聲同時發出,但透過這兩句驚嘆,圍觀的人都能理解,這次的新生,後臺不是普通硬。

沈青也在圍觀人群中,今晨被師父摔得一身土,剛洗過澡,頭發還有些微濕,但剛洗淨的小臉分外白皙,襯得那雙眼珠子油亮油亮的。

山長屋外擠着一群學生,她個子小,看不見裏頭的人,張望片刻無果後,她打消好奇心,反正如果能被留下來,以後自然能見到面。

回教室拿書默背,她是個勤學的好孩子,前世時是,此生更是。

漸漸地,同學們回到教室裏,大家談論的都是同一件事——?有關新生的。

但沈青已經專心到忘我,對這些讨論充耳不聞。

不久後上課鐘響,沈青收起書,拿出昨天的作業,等級長過來收。

這時幾個小厮擡進三組桌椅,原本教室後頭還有一塊地,下課空檔沒事還能在那裏打打架、練練拳頭,現在擺上桌椅,教室顯得有些窄。

這不是好事,沈青認為。

她是兩個月前加入的新成員,座位被安排在班級最後面,左右沒鄰居,後方空曠,如今三張桌椅往她左右、後面一擺,她突然覺得空氣稀薄起來。

不過多數同學挺喜歡這個安排,這代表雖然有新生加入,卻沒有舊生必須從班級裏離開,這讓墊底的同學松了口氣。

沈青不緊張,以成績來說她是領頭羊,退學的事輪不到她頭上。再者,學費一次繳半年,這不是才兩個月嗎?再無良,這可是書院,不是黑店啊,怎麽能把學費吞了?

正當衆人議論紛紛時,教習先生領着三個人進來,都是十三、四歲的學生,身高差不多,但形象差很多。

穿绫羅綢緞、擺明「我家很有錢」的那個,有一雙桃花眼,五官完美,連笑都不必,但凡勾勾眼就會讓女人尖叫,是個不折不扣的花美男。

沈青心花朵朵開,這下可好,往後再不會有人嘲笑她男生女相,有個更美麗的家夥在前頭,可以替她擋刀。

第二個濃眉大眼,臉上帶着幾分英氣,頭戴紗帻、足登粉靴,十分精神,他像電影裏會仗義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角色,他笑眼眯眯,看起來無比熱情。

第三個……沈青不想評語,因他全身上下散發生人勿近氣息,是臉皮上刺着「內有惡犬」、未開口就能讓人明白——?「三尺半徑,請站在圓周外」那種人。

他長得不差,五官英挺、身材修長,兩道劍眉,眼睛炯亮深邃,照理說是會讓人眼睛一亮的家夥,可惜表情剛硬,連同抿直的嘴角,用力昭告世界「本人心情不佳、少來惹我」。

沈青該下意識低頭回避的,她是個怕麻煩的家夥,少一事省一事,但……一雙美目緊盯着他,然後怦怦、怦怦怦……心髒跳得亂七八糟。心跳竟可以是這番模樣?像燒紅的鐵,錘子一敲,火星四濺,滾燙、美麗卻又膽怯。

其實她夠冷靜、夠淡定,絕對能讓臉龐表現出無恙,也絕對可以說服自己,這種心跳模式叫做瞬間迷戀。

她很清楚,迷戀是膚淺的、假想性質的,和現實完全脫節,更何況只是「瞬間」,只要多看幾秒,任由心跳适應他的容貌,她就可以脫離不受控的模式,可……該适應、該說服的事都做了,卻無法脫離?

怎麽搞的?正常的八歲女童,不應該有泛濫的荷爾蒙呀。

教習朗聲介紹,花美男叫穆穎辛,親切男叫陸學睿,而養了頭兇犬、又教人無法從瞬間迷戀中脫身的那位叫殷宸。

直到後來再後來,漸漸熟悉之後,她發現穎辛果然很影星,成天頂着漂亮臉皮到處招蜂引蝶;殷宸果然很陰沉,沒人知道他想些什麽,用三公尺的距離和他相處最安全也最舒服,兩個都是人如其名。

只有陸學睿……哪有半點「學豐智睿」的款兒?

沈青相信,她是學霸,而陸學睿絕對是學癡,不是癡迷的癡,是白癡的癡。

章先生介紹過後,他們自動往後面桌椅走去,陸學睿急忙搶占後方位置——?最适合打瞌睡的安全區塊。

殷宸和穆穎辛分坐在她左右,兩人坐下,目光不約而同地掃過她。

穆穎辛皺起濃眉,不解地望向殷宸,而臉色比鐵板更鐵板的殷宸,嘴角卻勾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

咻地,紙團投向殷宸,他頭不擡,手掌一個扶額動作接下紙團。

你的計劃?

提筆,殷宸在旁邊寫下。

是,但你可以不跟。

咻地,紙團又丢回穆穎辛手上,他打開一看,深吸氣,忍不住橫眼一瞪,這臭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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