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鏡泉

自萬宗塔一別後,本以為萍水相逢不會再見。卻不想緣分匪淺,不過十幾日工夫便又不期而遇。

錦覓被長芳主一連幾日地關在水境,好不容易求潤玉将她帶出,直如出了樊籠的鳥兒,看什麽都新奇有趣,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小魚仙倌,你不知道,我自幼就住在水境,之後又求着鳳凰帶我上天界,為了封印窮奇又去了魔界,此番還是第一次來人間呢!”偏過頭來正對上潤玉望向她的視線,懵懂道,“咦,小魚仙倌總是看我作甚?”

潤玉晃過神來,掩去自嘲之色,道:“無甚,只是覺得錦覓仙子與我一位故友有幾分相似。”

“當真嗎?”葡萄聞言一喜,随後又苦惱道,“可我不過是顆果子精,無父無母,恐怕亦沒有什麽兄弟姐妹......”

又問道:“她與我哪裏相像呢?”

潤玉道:“眼睛有幾分相像。”

其實只有一點,乍一看也渾然不覺得相似。眼前的仙子爛漫天真,而記憶裏的雙眼卻是沉靜溫順。可偏偏笑起來時,眉眼一彎,那瑩瑩秋水瞳裏透出的歡喜,像極了記憶裏望向他的那雙眼睛。

就是這麽一點點相似,叫他忍不住時不時地來看一看她,企圖從她笑意盈盈的眼睛裏挖一點苦澀如茶又諱莫如深的回憶。

小葡萄把玩着随手摘下的一把枯草,說道:“小魚仙倌,我曾聽狐貍仙說,天界有一座鏡花水月,從來就有先天結界,在那其中,無須耗費許多法力便可幻化出心中所想的場景。狐貍仙還說,他就曾在那裏幻化出人間,連街上的販夫行人都是栩栩如生的,當真如此嗎?”

潤玉輕笑道:“确有一處鏡花水月。當年我與旭鳳尚未去過人間,叔父便變幻出來與我們炫耀過許多回。”

便聽葡萄憤憤道:“果然是有!我曾求着鳳凰帶我去見識見識,可他實在小氣,說什麽都不準。小魚仙倌,你能帶我去看看嗎?”

潤玉無奈搖了搖頭,解釋道:“錦覓仙子可錯怪旭鳳了,這鏡花水月從前确實可自由出入,但傳聞曾有謀逆之徒将天後引去那處,作大幻化意圖行刺。此後便将那裏閉宮封印,再不準旁人靠近了。故而,莫說旭鳳,我也是無法帶仙子前去的。”

錦覓“哦”了一聲,滿臉遺憾:“那真是太可惜了。”

但她是泉水一樣的秉性,失落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個轉身,便忘到九霄雲外,重展笑顏了。

*****

Advertisement

潤玉在人間尋的住處掩映在綠林之中,又依山傍水,是個清靜怡人的居所。

錦覓一夜睡得酣甜,早上起身來,對着烹茶的潤玉道:“這裏可真美,我們今日便在這宅子附近逛逛吧。”

潤玉無可無不可,自然同意。二人欣然動身。

住所東南有茂林修竹,二人往竹林深處走了許久,忽聽葡萄歡喜道:“小魚仙倌你看!那裏竟有一汪泉眼!”果然看見密密翠竹掩映之中,有一湧緩緩而下的泉水,不算大不算小,泉邊立着一塊石碑,年深月久積滿塵沙,已看不清上面篆刻的字跡。

潤玉衣袖輕揮,那石碑便清潔一新,顯出底下被塵蒙的兩個字來。

“鏡泉......”葡萄念着碑上的名字,對着那泉水道,“你藏得這樣隐蔽,想不到還有名字呢。可見你從前必也是一汪有名望的泉水,可惜現在卻隐沒在此。”湊上去細看,見那泉水清澈見底,日光透過竹葉簌簌灑下,那水面也閃爍着粼粼白光,景致極美。

錦覓驚嘆連連:“想不到今日随意走走,竟能找到如此寶地!小魚仙倌,這水裏會不會還藏着游魚?”興致一起,随手拿起腳邊一顆小石子,就投入泉水中去。

潤玉阻攔不及,忙道:“快退後!此處氣息怡人,靈力彙聚,這泉水必是有主人的。”

話音未落,便見泉水翻滾起來,湧起一連串氣泡。就好似敲響了主人家的門,有人伸着懶腰從睡夢中醒來。

寫着鏡泉的石碑旁呼吸間現出一道身影來。

錦覓定睛一看,驚喜叫喚道:“啊!是你!你是萬宗塔的那個鬼面人!”又忙開口道,“不不不,萬宗塔的道友。沒想到你就是這鏡泉的主人!在下錦覓,還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啊!道友如何稱呼?”

那身影依舊是一身黑衣一張鬼面,輕輕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才将手放到那石碑上,摸了摸上面的兩個字。

潤玉向她做了一揖,道謝道:“原來是鏡泉主人。此前在萬宗塔多謝鏡泉君相助。不知鏡泉君要尋的人,是否尋到了?”

身影點了點頭,看了看葡萄,又微微扭頭看了看潤玉,終于開口說話了,是一道沙啞低沉的女聲:“怎麽不見另一位仙上?”問的是仙上,自然是指旭鳳了。

錦覓道:“你說鳳凰呀,他此前中了窮奇的瘟針之毒,雖然毒已經解了,可現下還在他的栖梧宮修養呢。”

“鏡泉君,鏡泉君,你久居此地,可知道這附近有什麽有意思的好去處?我好不容易來了凡間,可得好好游玩一番不可。”

鬼面人沉默片刻,像是被人戳到了什麽短處似的,言語間竟罕見地帶着一絲窘迫:“......從來深居簡出,并不知道什麽好去處。”好似覺得自己未能盡到地主之誼,賠罪一般做了一個揖。

潤玉笑着與她解圍:“今日相遇甚是有緣。不如一同前去我的住所小憩。”

鬼面人似乎有些猶豫,看了看錦覓,見她正将手探入泉水中,又冷得縮回來。才點了點頭,算是答應。

錦覓對這位鏡泉主人頗有興趣,總想聽聽她說下一句話時,又會冒出什麽聲音,故而一路上總是纏着她說話。

“鏡泉君,你那泉水可真冷,你總是住在那泉水之中嗎?也難怪,長芳主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仙上仙,那日見你法術如此高超,原來都是忍別人所不能忍。”

“鏡泉君,你修煉多久了?可曾去過花界、天界?”

“鏡泉君,我見你那鏡泉似乎曾小有聲名,可有凡人居住在側?萬一他們在這泉中浣衣沐浴,可怎麽好?”

“鏡泉君......”

那鬼面人有時也作答幾句,有時卻不回答。可但凡聽到了回答,總能叫葡萄再接再厲。潤玉原本有心制止,可見那鏡泉主人并不生氣,便閑閑跟在她們之後。聽着聽着,也說不出是什麽原因,竟叫他總想聽她說話,不論發出的是什麽聲音。

總算走到了潤玉的居所,錦覓去找了土地仙,潤玉見那身影微不可見地舒了一口氣,竟又覺出她的幾分笨拙有趣。上前抱歉道:“鏡泉君見諒,錦覓仙子孩子心性,絕沒有作弄之意,請仙友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鬼面人道:“我本身就是如此,還怕人笑話嗎?”是一道清脆的孩童聲音,偏偏說着老氣橫秋的話,确實十分怪異。

潤玉為她添了茶,問道:“我雖不算是博古通今,可仙者這番情狀确實從未見過。鏡泉君可是曾經遭修為反噬,亦或受過重傷?”

對面的人只道:“仙靈不穩。”便只顧喝茶,不再說話了。

潤玉知道她是敷衍,也不計較,從桌上變幻出棋盤,道:“仙者可會下棋?不如趁此大好晨光,你我對弈一局。”

鬼面人将茶杯捧在手中,端看它杯蓋上的絲絲漫開的紋路,道:“我不會。”

潤玉兀自将棋局擺好,道:“無妨,我可教你。”雖然笑意盈盈,卻帶着于他身上很少見的強硬。鬼面人自覺拗不過他,伸手拿了枚棋子随意放了一處。

可他當真教的用心,自己布的什麽局,每一步意圖如何都細細解說,時不時在某一步棋時告訴她,不可放在此處,或是放在此處更宜。

鬼面人第一次與人下棋,也不見多麽緊張急迫,潤玉給出意見,她就順從地擺在那處。需要自己琢磨思索時,也落子輕松。只是時而是不通章法随手胡下,時而又叫人覺得這一步走得尚可。

一局棋下了大半,鬼面人忽然道:“仙上的棋下得真好。”

潤玉抿了抿唇:“我也曾受教于人,如若那人如今還在,未必可以勝過我了......”話語間沉沉的落寞太過明顯,仿佛再問一句,就能挖出一段連皮肉帶骨血的傷心事。

鬼面人默默落子,很識趣地沒有尋根問底。

*****

興許是太久太久沒有提過與她相關的事,今日不過提了一句,便像封口的酒罐被掀開一個角,酒香傾瀉而出擋都擋不住。

潤玉回到璇玑宮,仍然神思恍惚。

他太想念她了,哪怕她曾經并沒有如自己所期望的那般将自己放在心上。

他把這些想念藏在漫漫歲月長河,藏一點藏一點,現在藏不住了,便排山倒海地翻湧而來淹沒他。

潤玉意興闌珊,原本以為必是睜眼到天明,卻不想值夜時竟困意襲來,做了一個夢。

夢裏天光正好,自己坐在璇玑宮的池塘邊,将龍尾泡在水中小憩。身邊還有別人,他睜眼看去。

那仙子側身對着他,整個身子都浸沒在水裏,雙手枕在池塘邊的圓石上,專心致志地看着手裏的書卷。她從前也總是這樣,做起事來心無旁骛,連他在旁邊盯了她許久也不察覺。

潤玉驚慌失措,唯恐只是自己的幻覺,伸手就去搶她手上的書冊。

她轉身朝他看來,他的心便發抖,此情此景勝過漫漫壽元中最美好的将來,寧願醉死在夢裏再不醒來。

她仍舊是記憶裏的模樣,眉若遠山目似秋水,靜靜不動時像是安靜無波的水面,可她一笑,眼睛裏透出歡喜來,就好似在他心裏漾開春波,叫他想捉住她,抱着她,親近她。

她淌着水貼過來:“還給我。”一只手高高地舉着,去夠他手裏那卷書。好似渾然不在意他顯露的龍尾,笑吟吟又帶點惱怒,對他親昵又依賴。

潤玉心裏只剩歡喜,随手将書放在岸邊,就去抱她的腰身。她吓得一躲,他就緊随而上,兩人你退我進,雙雙跌入池中。

捉住她了。

等回過神來,才注意到自己雙手握着她的腰,與她貼的極近,幾乎呼吸相聞。

雙目相對時,她露出溫和又羞怯的微笑,雙手撫上他的臉頰。

他從未如此暢快過,就去捉她放在他臉上的手,在那手心落一個親吻。回過頭去看她時,卻愣住。

她不笑了,揚起的嘴角慢慢放下,睜着的眼睛像是沒了落點,透過他看向不知什麽地方。一滴血紅的眼淚從眼眶裏落下來,在她瓷白色的臉頰上挂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落到池塘裏散去。她的手也是冷的,渾身僵硬地向池水裏沉。

池裏的水沒過她的脖子、鼻尖、眼睛。

潤玉大驚,潛入池中尋找,卻怎麽也找不到她半點蹤影。只有她流下的那滴血淚,在他眼前散成一縷縷的血絲。

淮汐!淮汐!淮汐!

夢境到此為止,潤玉喘着大氣驚醒,眼前仍然是沉沉夜色,一成不變的天河,魇獸卧在他身邊酣酣好眠,于睡夢中吐出一個夢珠來。

那黃色的夢珠飄到他眼前。裏頭的自己心滿意足地抱着心愛之人,轉眼間又看她消失無蹤。

“淮汐......”他念出這個名字,心裏就湧上無盡的辛酸與癡戀。

一瞬間,以為自己就要入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