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曾少年
風神從疾風結界中接出的神鳥後人名叫淮汐。
潤玉從太湖被接回天宮時,就知道有她,可第一次見到她,卻是在又一個五百年後。
他在天界自來不受什麽重視,整日一個人修煉就寝,年幼時留下的的傷口又時常反複,疼痛難忍,故而總是形單影只,在璇玑宮裏閉門不出。久而久之,衆仙都道大殿下冷清孤僻,連上門做客的仙家都極少了。
他那時将将滿三千五百歲,還是人間十七八歲少年郎的模樣,在璇玑宮的後院裏讀着六界經卷,忽然就見一個仙侍領着一位仙子未經通報便步入了院子。
那是天後身邊的仙侍,他認得。而天後自來是不将他放在眼裏的,甚至對他帶着敵視。
他平日裏對那位天後娘娘諸多忍讓,卻也容不下被尋常侍女這般輕慢。當下一手結印,在那仙侍面前立起一道結界。那侍女察覺不及,撞了上去,即刻被震得面色灰白跌坐在地。待看到他皺着眉坐在石桌邊上時,跪在地上抖如篩糠,大呼:“大殿下息怒!大殿下息怒!”
跟在她身後的仙子不過十二三歲模樣,見此情景倒是詫異萬分,看看那跪作一團的仙侍,又看看斂眉不語的他。倒做了個叫人料想不到的舉動。
她對着潤玉行了一個極莊重的禮,一揖到底,道:“見過大殿下,水神與風神正在大殿與天帝議事,托我問大殿下安好。”一絲不茍,恭恭敬敬。潤玉自己常常被說穩妥,可如今見了這小仙子,才是真正的板板正正如小大人一般。
因着天後的緣故,他并不想與她虛與委蛇,道:“潤玉安好,有勞水神風神挂心。”又對一旁的仙侍厲聲道:“出去!”那仙侍立刻倉皇而逃。
潤玉對那仙子拱了拱手,算是全了禮數:“也有勞仙子。”這就算是很明顯的逐客令了。
那仙子卻半點不惱怒,又恭敬地回了一揖:“是。”轉身便要離去。
可你說巧不巧,偏偏就在這時,鎖骨下的傷口傳來劇痛,饒是已經痛習慣了的潤玉,也忍不住捂着傷處,口吐□□。
那離去的身影吓得轉了回來,看着眼前這位疼得受不了的殿下,小聲詢問道:“大殿下果真安好嗎?”剛上前了幾步,又想到他适才不算親切的态度,猶豫一番,還是停在原地,“我去尋一位醫仙來。”
“等等!”潤玉喊住她,猶豫片刻:“你走進一些。”
那小仙子雖滿臉莫名,也依言往前踱了幾步。
潤玉心裏驚異至極,思忖着為何她一靠近,身上的痛楚便有所減輕。于是試探着又道:“你再走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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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靠近到離他一臂之遠,關切地再次詢問:“大殿下,可要我去尋一位醫仙來?”
“不必。”他休息了半柱香的工夫,又閉目調戲片刻,果然疼痛散去,臉色也不複原先蒼白了。
潤玉這才細細打量起眼前的仙子。即便見慣了天界的美人又對容貌不甚在意,也忍不住在心裏暗暗稱贊她好看。尤其眉眼隽秀,像是幅幽靜的水墨畫。
他站起來與她行禮:“今日多謝仙子。”
那仙子忙後退半步,畢恭畢敬地回了一禮:“哪裏哪裏,大殿下沒事便好。”看她這般模樣,心裏對她便再沒有抵觸之心。
甚至在她離開後想着,不知她何日能夠再來。
*****
可接連一月,都沒有訪客登門。心裏不知為何總有若有似無的失落。
一直清清冷冷地過了一月有餘,直到第五十日,一位仙童将一個小盒子呈到他面前:“大殿下,洛湘府有禮送來。”
潤玉心裏疑惑,他與哪位仙家走得都不近,璇玑宮也沒擺宴,為何無緣無故送來禮物。
打開盒子看,是一串手串。瑩瑩水藍中透着絲線般一縷縷的紅,拿在手上,沁涼中帶着暖意,竟與那日那仙子身上的氣息一般無二。
頓時滿心歡喜,可因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表露出這樣的好意,這份歡喜中竟又帶了三分無措。自此之後便更盼望着她來,白日裏時不時就要踱到璇玑宮的宮門外探看,哪裏有送了禮物,人又不現身的道理呢。
終于在第三天時,于宮門外看到了那抹身影。她在與守門的仙童說話,溫溫和和的神情,可說了一會兒,轉身便要走了。
潤玉驚慌,還來不及思索就脫口而出:“仙子請留步!”話裏的急迫之意,恐怕連迷迷糊糊的小仙童都能聽出了。
他緩了緩心神,轉眼又是天界溫潤如玉的大殿下:“淮汐仙子既然來了璇玑宮,為何過門而不入呢?”
淮汐拱手答道:“聽聞大殿下喜愛清靜,不敢驚擾大殿下。”又試探着問道,“大殿下近來可還安好?”
潤玉微微一笑:“還未謝過淮汐仙子的厚禮,潤玉卻之不恭。正好泡得一壺好茶,聊表謝意,仙子這邊請。”那姿勢是要為她引路。
淮汐瞅了瞅他的臉色,确實是親切真誠的模樣,這才踏進了璇玑宮的大門。
璇玑宮裏果然泡好了一壺茶,剛倒出一杯來便能聞到四溢的茶香,茶湯清亮,看着竟比父親珍藏的茶葉也不遜色。
潤玉瞧着眼前的仙子,就連喝茶時都是一副心無旁骛的樣子,出聲道:“璇玑宮簡陋清寒,上一次并這一次,都有諸多招待不周之處,請淮汐仙子見諒。”
“大殿下言重了,此處安靜清幽,又能品到這難得的天界香茗,何來招待不周之說呢。”幾月不見,還是那個規矩板正的小大人。
潤玉有心想請她再來,便問道:“我聽聞淮汐仙子常去省經閣,不知仙子愛看什麽書?潤玉此處雖無長物,經卷孤本倒是不少,仙子若有感興趣的經卷,随時可來借閱。”
淮汐應道:“多謝殿下。”實則心想,省經閣中經卷千千萬,且自己與這位殿下并不相熟,不想借他的書卷平添麻煩。只是直言拒絕也很不妥,便将話頭扯開去,“比起念書,我倒常與母親下棋,即便平日裏一個人時,也能與自己對弈,很是有趣。”
潤玉順勢便接了話頭:“我獨居在這璇玑宮,倒無人對弈。不如仙子教我?”
小仙子沒法拒絕,原先還以為這位殿下太過謙虛,可下了一盤,發現他确實技藝生疏不太會下。心裏便生出小小的自得并幾分為人師表的雀躍,透漏出一點到臉上來,那少女的神态瞬時便生動起來。
她教起人來依舊心無旁骛,滿心滿眼就只剩一盤棋。每走一步都向他解釋緣由,等到他落了子,她也要考評一番。
“不好不好,不如落在此處更佳。”“殿下這一步思慮甚遠,我初初學棋時,比不上殿下的遠見。”......
不知不覺間便将一壺茶喝完了,棋也下了兩盤。
因為多了這一層“授業傳教”的關系,眼前這位大殿下又“虛心上進”得很,小仙子立時與他親切不少,臨走時都不忘向他推薦棋譜棋論。
潤玉也是溫和有禮,一路将她送到門口,還不忘“虛心又上進”地道:“承蒙淮汐仙子不嫌棄,潤玉定當勤加學習,望仙子得空時再與潤玉對弈一局,多加指點。”
此後,向來清清冷冷的璇玑宮忽而有了訪客。
淮汐确實如潤玉請托的那般,得了空便來與他下棋,也常常在他那處看書。可她得空的時間卻不多,她似乎更喜歡待在洛湘府與風神一處,唯有風神不在的時候,會去天界探望那位深居簡出的大殿下。
有一回,風神清閑在家教她法術,她便一連三月日日呆在家裏不愛出門。直到收到了璇玑宮遞來的請帖,才恍然間想起那位許久不見的仙友來。
第二天便匆匆上了天界。
尊貴的天界大殿下親自将她迎進璇玑宮的宮門,淮汐尚來不及告罪,便見他滿臉抱歉地向她賠起禮來:“我知道仙子平日修習法術并不清閑,潤玉無意打擾。只是近來讀到幾本好書,又得了難得的好茶,潤玉素來沒什麽朋友,便很想請仙子前來一聚。仙子別怪我叨擾才好......”
這話說的謙卑極了,又隐隐約約帶着幾分不願表露出的無人挂懷的落寞。淮汐心下大感愧疚,他将自己視作為數不多的朋友,自己哪裏還敢說将他忘了的事,急忙應好。那一日,一直陪他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去。之後每一月總會記得去探望他一回。
歲月不居,時節往複。轉眼間五百年倏忽而過。潤玉已是天界的夜神殿下。
淮汐長大許多,長成人間十七八歲婷婷少女的模樣。她變了許多,法術精進高超,舉手投足間亦是風姿綽約,月下仙人偶然間見了她一回,便已拜訪了數次,誓要為此佳人尋一如意郎君的架勢。可她又似乎什麽都沒變。她還是如五百年前一樣稱他大殿下,哪怕比之尋常仙家都要親近,仍舊是恭恭敬敬規規矩矩,看着他的眼睛裏全然都是對天帝長子的敬意與對至交好友的親厚。
潤玉看着她,心裏常常控制不住地暗生惱怒。當年因為淮汐透露出的好意,自己便也心生好意,待她與常人不同。
年深月久,他在她面前總是僞裝得溫文有禮,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對她懷抱的心思已變成了什麽模樣。
也是因為年深月久了方才知道,她從來待人親切又盡心,他曾以為特殊的好意,實則與對待旁的人并沒什麽不同。心裏便盤桓着小小的幽怨急迫。
他常常盤算思索,開始等待一個好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