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索命鬼
河中歲月容易過,不知外界已有幾多變遷。
鏡泉君剛剛才出了關,本想先去洛湘府看看歷劫歸來的錦覓,卻聽到傳聞。太湖水族觸犯了天規,夜神為母族承擔下罪責,受了三萬道雷刑,如今被禁足在璇玑宮養傷,足不出戶。
她驚得眼前一黑,慌慌地就向天界而去。一路上處處留心小仙之間的閑言碎語,已将緣由經過拼湊了個大概。
趁着夜深人靜,鏡泉君才化作霧氣,悄然無聲地潛入璇玑宮。
他夜裏從來都要挂夜布星。可此時因身負重傷,靜靜地睡在璇玑宮寝殿的床榻上,即便是睡了,眉間也是緊鎖着。
鏡泉君坐到他的床邊,凝望着他即便是入睡也極不安穩的神情,突然想起上一次見他這樣病弱時的情景。那時她還是九天之上未經人世磋磨的小仙子,不知生死不知愁苦。他忍着傷痛要她簽下婚書,她簽了,将他扶到床榻上。
他就如同此刻一般,面色蒼白額頭汗濕。可卻像有點點繁星落在他的雙眼裏,他握着她的手說:“我真歡喜。”除卻病弱,那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情狀。
鏡泉君伸出手,将潤玉微松的領口,輕輕地再拉開了一些。鎖骨之下的位置,那片傷疤依舊觸目驚心地盤踞着,叫人不敢下手去觸摸。她擰着眉頭,覺得眼眶濕漉漉的,嘆息着自言自語道:“原來......你的傷疤是這麽來的。”
自重逢之後,這是她離他最近的一次,手指距離他微熱的胸膛只有分寸之遠。仗着潤玉人事不知,她也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像是要把從前遺失的都補回來,像是要把未來不能夠的也都看盡。
鏡泉君也不知為何,從前自己隐瞞克制地多麽天衣無縫啊,可看着此刻脆弱的他,自己也似乎變得格外脆弱。流出的眼淚把視線都模糊了。
害怕露出端倪,她慌忙念了一道昏睡的咒文,才對着床榻上的人喃喃道:“對不起。有一件事,我連掌燈仙子都沒有告訴,我的時日恐怕不多了,終歸是要煙消雲散的。”她癡癡地看着他,“一想到有那一日,我寧願你們誰也不知道我,寧願自己早已經死了三千多年。”
忽然又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回憶着:“我在鏡泉底下渾渾噩噩地修煉,像是深淵裏的一團霧氣,起初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三千年過去,我幾乎什麽都已經忘了,我那時候,其實也不太記得你了。殿下,請你別怪我。”
“可偏偏在魔界遇到了你,你同從前一點都沒變。我才猛然間覺得,我比以往的每一刻,都更清楚地記着你。只是沒有見到你時,尚且還可以忍耐。可一旦見到了你,我便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到你,每每想到你,又覺得對不住你。”
“上蒼垂憐,讓我煉出一個形态,可以為自己了結報殺身之仇。上蒼垂憐,父親母親現在有錦覓陪伴,總算有所慰藉,不至于太過孤寂。”
可那雙淚眼不舍又遺憾地望着他,“也希望上蒼垂憐,希望殿下不要念念不忘。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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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的大門被推開了,鏡泉君稍擦拭了眼淚望去。
是魇獸将殿門頂開了一道縫,探頭探腦地踱了進來。它見到此刻端坐在床邊的陌生女子,似乎頗為疑惑,剛想鳴叫出聲,那女子便将食指抵在唇間,又眼含笑意的望向這裏。
魇獸走上前來,在那女子身前輕輕嗅了一陣,那氣息帶着說不出的熟悉。讓它不由得放下了警惕,吐了幾個夢珠,便卧在床邊睡了。
鏡泉君看着飄到眼前的黃色夢珠,裏頭竟無一不是曾經的自己。
自己坐在梳妝臺前梳着頭發,潤玉便從身後靠近,環抱着自己的肩膀,兩雙眼睛望向鏡中,都是一樣笑意盈盈的神情。或是自己悄悄踱到看着書的潤玉身後,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他就笑着伸出手來握住自己的手。又或是自己與他二人在璇玑宮的寝殿裏難舍難分地親吻。本是旖旎又叫人羞怯的場面,她卻看得一陣心酸,剛止住的眼淚又掉落下來。
這一夜只是斷斷續續地哭,到黎明破曉時分,才化作一團雲煙散去了。
*****
同樣是這一夜,荼姚施施然回到紫方雲宮。
她正是得意的時候,太湖水族已除,又給了潤玉致命一般的打擊,原本還有些懸着的心又安穩妥帖了。萬事都順了她的心意,本該是高枕無憂的一夜,卻做了一個鬼氣森森的夢。
夢裏的她仍舊躺在紫方雲宮的床榻上,夜色幽幽的宮殿裏點着幾支燭火。
她睡得很不安穩,似醒非醒間聽到一陣聲響,有什麽東西正向她靠近。荼姚自恃法力高強,向來不把這些魑魅魍魉當一回事,可此時身處夢中,不由自己控制,就無端地生出一絲驚恐來。
門外一道黑影閃過,殿內的燭火便滅去幾支,本就昏暗的室內更加幽暗起來,僅有月色透過窗戶散着一束朦胧的白光。
一個聲音由遠及近道:“還給我......還給我......”
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可荼姚的心卻不由得在胸膛中亂撞,她拼命控制自己,在夢中睜開了眼睛。
那個聲音不停“還給我......還給我”,忽遠忽近着。遠時,像是有人遠遠地站在門外呼喚,想要誘她出去,荼姚惴惴地盤坐在床榻之上,不為所動。近時,又像是那東西就盤踞在她床底之下,它一發出聲音,仿佛床板都在微微震動。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她心裏焦灼一片,突然想起此前見到白頭翁時的情景。白頭翁形如枯槁地說:“我現在每天夜裏,都不得好死。”
荼姚發慌,又惱怒。恨恨地哼了一聲。心想,不過是在夢裏,管它是何方妖魔,即便是如來佛祖,又能拿我怎樣!
将将定睛看向床前,那聲音便在耳邊炸開“還給我!”。荼姚一驚,側頭去看,那東西此刻極近地貼着她的臉,兩人對視着。
其實不該說是人,它連人形也無,不過是一團黑影,堪堪勾勒出一個龐大臃腫的輪廓,邊緣處如雲絮般四散在空氣中。與她相對的那張臉,也實在不能稱之為臉,泛着白,僅有幾個黑黢黢的窟窿。
那對眼睛一般的窟窿像是能将她吸進去,裏頭又伸出無數雙黑色的利爪,要來抓住她撕扯她。
“還給我!還給我!”那聲音像是在她腦海中響起,一下一下在她頭顱中炸開,炸得她神志恍惚,心慌氣短。
黑影也絲毫沒有退去,反而越發向她逼近,黑色的霧氣已經沾上了她的寝衣。荼姚下意識地,看向床前的一面銅鏡,那銅鏡中正照出此刻的自己。
黑霧環繞中僅露出一張披頭散發又面色蒼白的臉,下一刻黑影纏緊了她,眼眶鼻腔口唇一齊流出鮮血。
還給我!還給我!
荼姚尖叫着從夢中驚醒,喘着粗氣不經意間又望進了不遠處的銅鏡中。鏡子裏的自己滿面憔悴,雙眼布滿血絲。
她不知出于什麽緣由,慌忙地便喚來侍從:“趕緊去問,白頭翁怎樣了!”同一時間,便有侍衛慌不擇路地跪在殿外呈報:“禀天後娘娘,今早發現,白頭翁長老在房中氣絕而亡。”
一片空白中僅有一副畫面撞進荼姚的腦海。她最後一次去見白頭翁時,他一句一喘地說:“等我遭了報應,下一個,會是誰。”
白日裏憑白便驚出了一身冷汗。
*****
潤玉醒來時,璇玑宮中空無一人。只有床頭壓着一張字條。
是鏡泉君的字跡,簡短地寫着:昨夜出關,匆匆一見,望君珍重。
冷冷冰冰的白紙黑字,好似這字跡的背後,那人也是一副被泉水泡久了的,冷冷冰冰的心肝腸肺。
他原本甚至懷着期待,想着,若是她能陪在他身邊,哪怕只有一時片刻,他都可以不那麽恨不那麽痛。可這張薄薄的字條就像一根尖刺,紮得他惱火又怨恨,明明是他最心愛的人啊,明明是做夢都想擁抱入懷的人,可這怨恨,竟一點不比受天後三千道雷刑時的少。
好似自己一片癡心都被抛進了海裏,被浪潮沖得不知所蹤。
他通紅着眼眶,控制着自己不哽咽出聲,墨色的眸子裏滿滿都是山雨欲來的深沉。
*****
潤玉原本并無打算去找掌燈仙子。一來他偏信自己的感覺,總想等着鏡泉君自己坦白;二來,鏡泉君雖與掌燈仙子相識,且似乎關系匪淺,但倘若她果真不是淮汐,那自己貿貿然去試探,不免打草驚蛇又顯得古怪。
他知道掌燈仙子深居簡出,卻總愛在月中的那幾日去天河北邊的一處斷橋,便特特在那裏等候。他此前也常常去到天河各處,故而也不顯得刻意為之。
果然于第二日見到了她。
掌燈仙子與他行禮,他也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禮:“許久不見仙子,仙子別來無恙。”眉眼間的落寞寂寥卻顯而易見。
自那日大殿上當衆行刑之後,天界有誰不知道夜神殿下的境遇呢。掌燈仙子也算看着潤玉長大,免不了寬慰道:“天後娘娘此舉有失公允,但殿下須得放寬心思,此刻休養好身體才最是要緊。”
潤玉謝過他,望着斷橋外一望無際的天河,忽然幽幽地道:“說來也奇怪,分明已經過去了那麽久。我近來在璇玑宮養傷,總會想起淮汐來。”
掌燈仙子便也面露懷戀,語帶嘆息:“是了,汐兒從前确實與殿下關系親厚,常去您殿中小坐。”
潤玉微微苦笑,傾訴道:“我一個人得久了,每每想起從前有她相伴的日子,那時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有她問候關懷,便覺得可以不放在心上。如今形單影只,便愈發懷念過去的時光。偏偏越是懷念,越是控制不住地要埋怨她。”說到最後,話音漸沉,竟真的帶出一絲怨憤來。
掌燈仙子深知淮汐的境遇,此刻的心便像被攥緊一般,替她心酸道:“汐兒還在時,待殿下無一處不好,夜神殿下怎能怨恨她?”
潤玉從一開始便留意她的神情情态,此刻見她已情緒激動,便也擰着眉頭,不動聲色道:“她無一處待我不好,是潤玉不好。是潤玉因喜愛而生怨憤,怨她走前沒一聲言語,走後又沒一點音信,也怨她看不到我的記挂與癡心......”說着說着,自己也動了感情。
掌燈仙子聽着,只覺得狐疑又驚異:“殿下......”莫不是心儀于她?話沒問出,神情已十分明了了。
潤玉苦澀一笑:“不過是我自己的癡妄罷了。”
掌燈仙子卻思緒萬千。夜神殿下心儀淮汐,可自己卻從未聽淮汐提起,她知道嗎?如若她知道,這世上仍有一人将她記挂了整整三千年不忘,心中是否會有一些留戀歡喜?可她看着眼前淡漠失意的夜神,又想起他說的那句埋怨,心裏便又是滿滿的苦澀。
這份喜愛多麽難得,汐兒注定就得不到了嗎?她被困在鏡泉之下,為一條渺茫的生路苦苦掙紮,怎能因為這無能為力的等待被怨恨?
她默默地想着,想得眼眶都微濕。潤玉卻忽然淡淡道:“罷了,不想她了。”
這話像是刺中了掌燈仙子的軟肋一般,她甚至帶着一絲激憤:“殿下怎能責怪汐兒!她無能為力,她——”
話音戛然而止,潤玉都狐疑地向她看去。卻見掌燈仙子面色糾結,唇齒微張,像是極力想要說些什麽,卻怎麽也發不出半個音節。急躁卻無力,眼眶都泛上了血紅。
此事出乎潤玉意料,他皺着眉頭,不敢妄下斷論:“禁語咒?”
掌燈仙子許久才緩過自己,看向潤玉時滿眼都是無力與哀傷:“殿下你看,這件事,我是這輩子都不能說了。”
潤玉只是皺眉思索。他不是沒有過猜測,可此刻似乎所有的事都暗藏隐情,不在他的預料之內。他快速地整理思緒,試圖将整個事件串聯,尋找一個合理的說法。
掌燈仙子卻繼續道:“汐兒有苦難言,請夜神殿下不要怪她。夜神殿下說喜愛汐兒,可若連殿下都誤解于她,她該如何的傷心呢......”
她猶豫良久,像是萬分艱難才做出的決定一般,從袖中取出一件事物交給了潤玉。
那是一支紅色的蠟燭,幾乎燒到了頭,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
“我費了幾千年,才将将把所剩燭火凝成這一小點點。原本想要交與水神,可汐兒不答應。”她說。
“點燃它,燭火會映出當年的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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