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活死人

錦覓果然如答應的一般,之後幾月都陪伴在水神與風神的身邊。冷清了幾千年的洛湘府,終于又回複了幾分往日的熱鬧。

偏殿之中,水神如從前一般烹茶慢飲。風神端來了新做的糕點,甫一上桌,便被錦覓拿走一塊。她吃完後贊不絕口,風神看着她,眼裏隐隐約約閃着細碎的光,終于露出一個笑容來。

一門之隔,灰衣灰裙的女子已經眼眶泛紅,含淚欲滴:“你看,她終于又笑了。”話語間心滿意足,仿佛今生再無所求。

掌燈仙子自她身後走近,看着眼前不必使用障眼法氣息便微弱至極的身影,心裏一陣一陣地泛着苦。她上前扶着她的肩膀,輕聲勸道:“汐兒,真的不去見一面嗎?”

她苦笑了一聲,用食指拭去頰邊的眼淚,道:“我如今這般模樣,仙不仙,鬼不鬼。如何去見他們。”言及此處,心緒翻湧,聲音驟變,已從原本沙啞的語調變得凄厲蒼老,一字一句間帶着破風箱一般的喘息聲。連面容都變得模糊淺淡,那平淡無奇的臉面消退而去,其後漸漸透出另一幅滿臉皺紋的蒼老面孔來。

掌燈仙子大驚,連忙将她拉開幾步遠又背過身來。一手攬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撫上她的胸前,反複道:“汐兒冷靜!不可大喜大悲!不可大喜大悲!”

約莫過了大半柱香的工夫,方才平緩過來。面貌也不複模糊了。

她緩了幾口氣,對掌燈仙子說道:“仙子不必為我擔心。我都已經習慣了,算不了什麽。”

怎會算不了什麽呢?

魂魄殘缺,神識泯滅。沒有屬于自己的面容與聲音,像是一團影子,在漆黑寒冷的泉底做一場沒有結果沒有期限的苦修。

沒有聲音,便煉化泉水之上熙熙攘攘的人間煙火聲。沒有面容,便呈現水面映出過的芸芸衆生相。

個中艱辛困苦,即便是身為神仙的自己都不敢深想。

眼前的女子是誰?聲音不同,面貌不同,可那一點點微乎其微幾近消散的靈息,分明就是她呀。

三千年的歲月難熬,可只要此刻能看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也覺得欣慰值得,總好過空空蕩蕩毫無希望。

掌燈仙子寬慰道:“汐兒,別怕。你如今已經修煉出形态,就是熬過了最難的一關。往後徐徐圖之,總有仙靈穩固的一日。”她思忖着,又解氣一般地道,“天後近日來焦頭爛額,她行事雖隐蔽我卻也聽到風聲,據說是鳥族死了一位要緊的人物,累得她極看重的心腹長老也不好了。荼姚嚣張跋扈太久,總也要到頭了。”

她說着,去看面前的女子,只見那雙平平無奇的黑色瞳孔中閃着幽幽的眸光,牽着的嘴角似冷笑又似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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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冒起一個猜想,驚慌狐疑地看着她:“是你......”

那女子承認不諱:“不錯,就是我殺的。”她從掌燈仙子的臂彎中走出,慢慢踱着步,一邊踱一邊又一樁一樁地數着,“我去了萬宗塔,從百鬼錄裏找出了當年把我騙走的小鬼。那小鬼供出了一只血雀,我殺了那血雀,又找到了那位長老......”

掌燈仙子已經聽得目瞪口呆,痛心疾首道:“難怪你的靈息這樣弱,好不容易才得了一條命,你這是不要了嗎?!”

那女子上前握住了掌燈仙子的手,黑黢黢的雙眼将她望着,誠懇道:“不殺他們,我又能多活多久?可不殺他們,我不甘心啊。”她這話說得慢悠悠的,比起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痛恨,更多的像是記挂着漫漫等待後執念要去完成的一樁心事,“他們死了,我即便是死了也算為自己報了仇。仙子該為我高興。”

掌燈仙子拭了拭潮濕的眼眶,責備道:“胡說!你好端端的,不準再說什麽死不死,我實在為你擔驚受怕!”忽然之間又像是想到了什麽,“忘川盡頭有一片水域,六界之中再難找得出比它更陰寒冰冷的水澤,它可凍住世間萬物,定然也能幫你穩固住魂魄。只要你不這樣糟蹋自己,總會有辦法的。”

女子沉默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眼裏滿滿流溢出凄苦不舍,點頭道:“多謝你,我一定去。”

她送走了掌燈仙子,遙遙望着殿堂內和和睦睦的阖家團圓,一個人在洛湘府的小院裏站了許久。等到天快黑了,才念動咒語,如一團水霧一般消失不見了。

而遠處的一根廊柱之後,轉出一個白色的身影。

潤玉望着鏡泉君消失不見的地方,眯起的雙眼中有濃霧一般的狐疑。

*****

第二日,便特意出現在錦覓回洛湘府的必經之路上。

“小魚仙倌。”錦覓歡天喜地地與他招呼,“許久不見,小魚仙倌近來可好啊?”

潤玉答她“甚好”,又似不經意般地說起:“這幾日鏡泉君似乎出了遠門,我去鏡泉總也找不到她。錦覓仙子常在天界走動,可曾見到過她?”

錦覓嘻嘻一笑:“你說巧不巧,前幾日,我正在洛湘府見過她呢。”見潤玉頗感興趣一般地看着她,便順着這話頭說下去,“我從前覺得她不愛說話又有些冷冰冰的,可前幾日她特意來找我向我道喜,還囑咐我多多陪伴爹爹與臨秀姨,我方才知道她實際熱心得很。”

潤玉挑着眉頭一臉深思,随即又微微一笑:“鏡泉君倒是很有心。”向葡萄建議道,“姻緣府不日會演一出大戲,不如錦覓仙子也請鏡泉君同去?也算謝她的一份心意,如何?”心中盤算道,若是錦覓去請她,她對洛湘府又那般上心,便是為了知道一些洛湘府中的情狀,她也一定會去。

那邊錦覓卻毫不知情,仍是一派懵懂歡喜:“姻緣府又有戲可看嗎?那我一定得去了!”

姻緣府開戲的那一日,潤玉去到了人間小鏡泉。

他在石碑上輕敲三下,許久無人應答,鏡泉君果然已被錦覓請走。當下便掩去滿身靈息,閉息進入到鏡泉之中。

這是與鏡泉君相識以來,他第一次進入到泉水之內,越往下去便越是冰冷越是昏黑,待到腳下踩到了實地,四周已如濃夜般昏沉一片,遠遠看去尚有幽幽亮光照亮遠處的景象,那是泉底擺開的幾顆夜明珠。

潤玉邊往前走,邊觀察着這泉底的模樣,心裏想着那位疑團重重的鏡泉主人究竟是何許人也。曾經落空的念頭此刻又冒出了頭,只等着一個确鑿的驗證。

他每走一步心便被攥緊一分,可是什麽也沒有。泉底空空蕩蕩,一副桌椅一張石榻,半點多餘的物件也無,哪怕是一卷書冊。

他心裏不甘心,直直地往前走,好似鉚足了勁非要找出個答案來。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覺就要走到泉底的邊界,在夜明珠的幽光下,終于映照出一張帶着紗幔的床榻來。暗紅色的紗幔垂挂下來,遮擋住了床內的景象。

潤玉的心跳驟然加速,像是迫不及待又像是膽怯萬分,他急急上前,卻又在雙手觸及床幔時停住了。

最後像是下定決心了一般,拉開了紗幔。

裏面睡着一個女子,沒了呼吸沒了心跳,俨然已是一具死去的屍體,用法術使其不腐,維持着生前的模樣。

再看那女子的面容,寡淡無奇,眉眼鼻唇沒有一處出彩之處。

與這裏的主人鏡泉君長得不差分毫。

*****

鏡泉君斟酌許久,還是決定去忘川河閉關。臨走前給潤玉去了一封書信,請他近來不必再來鏡泉找自己,以免次次落空。

她也沒說自己出門做什麽,可才到了忘川河,便看見潤玉在河邊靜立着。察覺到她來了,便将目光緩緩地,投注到她的身上。

二人靜默不語。

是潤玉首先打破沉默:“我聽錦覓仙子說鏡泉君要來魔界閉關修行,潤玉作為朋友,一定要來送一送。”他還是如往常一樣帶着淺笑,話語間令人如沐春風,可那雙眼眸,卻如鈎子一般将她盯着。

鏡泉君慶幸自己今日戴了面具,還是沒來由地心悸,直覺被那道目光看了個通透。

那目光叫她不敢看他,可又舍不得不看他。

借着面具的遮掩,隐蔽又貪婪地,像要用目光灼燒他。最後卻只能用低啞的嗓音回一句:“夜神殿下有心了。”

二人上了忘川河的擺渡船。船身将忘川河水劃開,河底的亡魂在夜幕中掃開一道道瑩瑩的綠光,是殘酷又美豔的景致。

潤玉端坐着看對面的那張鬼面具,忽然輕笑道:“你今日似乎總在看我。”

隔着面具,她大可以否認,然那沙啞的聲音恰似忘川河無風無浪的水面,悠悠然地徜徉開:“你穿深色的衣衫真好看,從前未曾見你穿過。”

從前。

不過是随口說出的一句話,就能叫他心緒湧動,忍不住雙拳緊握。可她又說:“聽說錦覓仙子要下凡歷劫了,我恐怕趕不上去送她。夜神殿下,請替我送一送她吧。”話語間又是許多的無能為力。

潤玉點一點頭算是同意,滿眼探究地追問:“鏡泉君對錦覓仙子與洛湘府甚是上心,可是有什麽舊故?”

鏡泉君答:“我認識的人不多,數千年前曾受洛湘府恩惠,至今感念。”她确實說過數千年前曾被帶上天界一游,不可作為依據。

潤玉又問:“忘川盡頭寒冷至極,此去閉關大約多久?”

鏡泉君搖了搖頭:“若是修煉得好,也許十天半月就回。若是不好......”她停頓了一瞬,像是在思忖措辭,“恐怕要再長久一些。”

潤玉忽然目露哀傷,望着女子嘆息着道:“望鏡泉君此行順順利利,早日平安歸來。我有一位朋友,一句話也不留,無聲無息地便走了數千年。我為她如何記挂傷神,她恐怕也不在乎。”

鏡泉君躲開了他的凝視,将視線投向熒光閃爍的河面,默默良久才低聲道:“這世上多得是有口難言的身不由己。請殿下,”她長長地吐息,“別怪她。”

潤玉苦笑着道:“潤玉此生就這一件求而不得,每每提起總要失态,讓鏡泉君見笑了。鏡泉君灑脫自在,可也有什麽求而不得的事嗎?”

鏡泉君也是一聲苦笑:“怎麽沒有呢?求而不得,又不得不求,有時候,恨不得就跳進這忘川河裏,也好過這樣苦苦掙紮。”她的聲音已經有了變化,忽而便蒼老嘶啞了下來,像是風燭殘年垂死掙紮,下一刻就能嘔出一口血來,“可我太不甘心!”

又驟然高亢,期期艾艾,如久等情郎不至的閨中怨女,“我也太舍不得。”

她此前尚能維持住一個聲音,許久不曾這樣的失态。那泣血一般尖利的聲音不斷在潤玉腦海耳邊回響,仿佛無形中長出利爪,要将他的心撕開。

潤玉震驚已極,又痛心已極。他想着。

如果眼前人當真是她,他願意。願意不怪她抛下他,願意等她向他坦白緣由,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見底,又要五百五百地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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