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江九卿跌跌撞撞逃出元府, 見到趙纨之時, 面色蒼白, 就連抹了紅紙的唇頭透出一抹白來, 渾身上下狼狽不堪。
她本就失血過多,身上帶傷, 還未曾調理過來,就又催動功力跟了元繡一段長路, 如今早已經精疲力盡, 再難分出精力應付其他。因此才剛進了門, 整個人就軟倒在地上,就連趙纨都來不及上前來扶住她。
趙纨長嘆一聲, “當初我便對今日之事有了幾分猜想, 可若我早出來攔阻,或許——”他地盯着九卿虛弱的面容看,無奈極了。
趙纨是何等人, 初次相見,震驚于這張似曾相識的面容, 就派出人将她查了個底朝天。可以說, 除了江九卿在翠環山上之事他還不曾了解外, 她在江湖上犯下的每個案子,他都一清二楚。
就算還不知江九卿所圖為何,也能猜測出一二。
“罷了,事已至此,你就放下心來, 好好留在這裏休養身體。”趙纨将九卿抱到為她準備好的閨房內。
不一會兒,得到消息的寧珑,就提着藥箱來到屋外。
叩叩。
“進來。”趙纨頭也不擡。
寧珑面若冰霜,即便是對上趙纨也是一樣。
她沖趙纨淡淡施了一禮,來到江九卿床邊,從藥箱內拿出棉包展開。厚厚的棉布內包裹着粗細長短不一的銀針,她從中抽出三根,迅速插在江九卿身上不同穴道之處。
第三根針堪堪落下,江九卿一聲低吟,已經有了幾分意識。
寧珑又取出一枚碧綠藥丸,捏開九卿下颚。藥丸一入喉中,便化為一道暖流,沖着身體的四肢百骸散開。
這是千金難求的回春丹,用在江九卿的身上,實在是大材小用。
可這是趙纨看重之人,若是用在她身上,又有什麽值得不值得?
在趙纨看不到的角度,寧珑冷淡的目光落在沉睡之人的面龐上,忽然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頗為憐憫的微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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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跟在趙纨最久的人之一,很多事情她都清楚。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打從心裏為将就情感到可惜。
或許沒有被趙纨找到,才是她的幸福。紙畢竟包不住火,真相總有大白的一日,到了那時,你要如何?
寧珑收回目光,整理藥箱,準備告退離開,卻被趙纨叫住。
“小寧珑,你若是九卿,是會選擇放棄,亦或者是奮起直追,勢要讓她原諒自己呢?”趙纨含笑之語從身後飄來,看似漫不經心,但聽在有心人耳中,卻宛如耳畔炸開的驚雷。
寧珑盯着門框上的花紋,沒有回頭,極為平靜道:“若是我,就決計不會陷入這種僵局,從一開始,我就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來取得那樣東西。即使退一步,拿到了東西的我,就再不會回頭。”
“哦?”趙纨仿佛是聽到了什麽好笑地話語,“你若是正如此冷面冷心,又為何要在毒死那名男子?”
寧珑心神一震,旋即釋然。
不論是她,或是她,從未想過,她們做的事情能夠逃過趙纨的眼線。
只要在趙纨掌控的地方,眼線就無處不在。若是趙纨願意,他可以事無巨細的知道他們每日所見何人,所做何事。不過是信任這些老手下,才願意将那鏈子放的長一些,給她們點自由。
趙纨所說的這件事,發生在兩月之前。确如他所說,寧珑在畫脂坊的一位客人身上下了藥,直到許多日後,對方才毒發身亡。不精通毒術之人,只以為是暴病身亡。又有誰能夠想到,竟然是寧珑動的手?
這件事過去了這麽久,寧珑本以為可以瞞天過海,但沒想到,還是被趙纨知道了。或者說,他其實什麽都知道,只是不說。
寧珑語調愈發冰冷起來:“他敢對我動手,便足夠他死百八十回。”
“事情果真如此麽?”趙纨玩味的看着傲然挺立的背影,卻也不說破,“算了,不是什麽要緊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只是我希望你記住你的身份,我的容忍并不是妄為的底牌。”
“是。”
“走吧。”
寧珑關門離開後,趙纨輕笑了起來:“既然早就醒了,又何必要繼續裝睡?”
寧珑一番施針,再加上一粒回春丸,九卿本就非弱女子,有了這段時間,醒來也是正常。
只是她沒想到,會碰上趙纨訓斥寧珑。她雖不知他們所談論的事是什麽,可以知道趙纨是在震懾寧珑。
聽在九卿耳中,只覺得趙纨果然來非凡。他雖說自己與他乃是兄妹,可除了這點以外,對于他的身份卻半點也未曾透露,偶爾聽到只言片語,也只能讓九卿亂自猜測,反倒多了幾分忌憚。
若是他不願意透露底細,如九卿這樣闖蕩江湖的人,是怎麽也不能全心信任他的。
這點,江九卿明白,趙纨也明白。
趙纨遠遠坐在茶桌上,“今日之事,你覺得如何?”
九卿平靜地望着他,不想讓他人窺探內心,“結果如何,趙公子不是了然于胸?何必在多此一舉。”
“此舉是我魯莽了。”趙纨看九卿想要起身,走到床邊,伸手要扶起她,被九卿拒絕,苦笑道,“可我也不願看你二人揣着明白裝糊塗,原地打轉,互相傷害。還不如直接挑破,即使她要與你斷了關系,也好過先前一般拖着。”
“趙公子說的是。”九卿垂下目光,落在眼前之人的衣襟上,看着上面精致的花紋,沉默不語。
“你我本是兄妹,何必再以公子相稱,實在是太過疏離了些。九卿,若是你願意,大可叫我一聲兄長。”趙纨看着九卿,語調輕柔道。
九卿突兀一笑,仍是不說話。
趙纨有幾分尴尬,摸了摸鼻梁,“我們分別多年,确實還很生疏,我也不強求。只是既然你們緣分已斷,你願不願意随我回家?”
九卿擡頭看他,“家?我沒有家。”
趙纨伸出手,似乎想要落在九卿頭上,可遲疑了下,還是偏移數分,落在她的肩頭,嘆息道:“你以前沒有,今後就有家了,只要你願意随我回闍城。”
“闍城?”她低聲喃喃。
“是的,王都闍城。”既然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趙纨也無意再隐瞞,“你的母親,正是本朝唯一一位王妃。”
大樂朝諸侯無數,可能夠稱王擁有王都的,也不過只有夷陵王趙源一位而已。身份之尊貴,當可以稱的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九卿是他的孩子,就意味着是大樂朝的公主。
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九卿是個敏銳的人,多少次生死之間游走,她的敏銳救她一命。此時她自然是更願意信任自己,對趙纨的話,也只不過信了三分。
“你願意跟我回去嗎?回到闍城,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時間會沖淡你對元繡的感情,很快你就會忘記她。”趙纨的話誘人極了,換一個人在這裏,或許已經棄械投降。
可江九卿不稀罕這些,她對權勢富貴沒有追求。她雖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盜,但卻不是出于對珍寶的貪念出手。不過是無聊,想要找些刺激罷了。
她之收藏就可稱得上是富可敵國,又何必要去個陌生的地方?
九卿拂開落在肩上的手,笑了起來:“不必了,江湖之大,總有我容身之處。這麽多年,我一個人都走過來了。爹娘于我,不過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九卿的親人,只有翠環山上的師父。”
說着,她翻身下床。
“她對你而言,就真這麽重要?”趙纨道。
“是。”
趙纨點頭,“我也不逼你,如今這裏的事情了了,我也到了要回去的時候。若你到時想來,通知我便可。”
九卿敷衍着點頭。
……
或許趙纨是真的要離開鳳陽縣,全府上下都透露着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趙纨除了每日都會來見九卿一面,詢問她身體恢複如何以外,很少能夠在府內見到其蹤影。
那個看起來冷冰冰的大夫寧珑,倒是常常來為九卿診脈開藥。偶爾九卿也會與她說上幾句話。
可奇怪到底是,兩人明明沒什麽交情,這寧珑看着她的神情,就仿佛她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一般,總是莫名的透着股同情意味。
有時候九卿也會好奇,難不成趙纨瞞了她什麽?可轉念又想,即便是又如何,她不知道這些秘密也照樣好好地過了這麽多年,說與不說,都沒什麽要緊的。
在趙府內的日子過得悠閑,人一旦閑下來,就會亂想。
九卿也不例外。
她在想一個人,可卻不能去見她。
九卿常常收買來她屋裏頭的奴仆,想要打聽些外頭的事情。好在這也不是什麽不能知道的東西,他們都乖乖的回答了九卿的問題。說得越多,九卿想知道的也就越多。
後來這些人說的東西已滿足不了九卿,她幹脆攔住了來替她看病的寧珑。
寧珑皺眉道:“江姑娘,你這是何意?”
九卿面帶歉色,“我只是想向寧姑娘詢問一些事情,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寧姑娘不要怪罪。”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但我不會告訴你。”九卿攔住她的去路,寧珑就掉頭朝另一個方向走。
兩人一個攔一個走,寧珑冷冷地看着九卿,“江姑娘的深情,又是做給誰看?”
這話将九卿問的一愣,“姑娘此言何意?”
“這府內沒一個人關心你喜歡誰,為誰傷心。”寧珑盯着九卿雙目,“她也已決定忘記你重新開始,為什麽你不肯放過自己。像元繡說的那樣,也放過她?”
“我——”
九卿想反駁,寧珑卻不給她這個機會。
“你想她,就會想見她。見了她,總會有忍不住現身的時候。”
寧珑上前一步,九卿忍不住後退。
“屆時,你倆又當如何?難道不是害她?做人不好這麽自私,既然已經做出決定,忘記就是最好的選擇。”寧珑說完這番話,一把撥開擋在門口的九卿,推開門離開。
留下九卿呆呆的木立在那裏,臉上的表情似哭非哭。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九卿頹然坐在凳子上,捂着臉放聲笑起來。過了許久,聲音才漸漸低了下去。
她說的不錯。
離開可能才是最好的,對她們都好。
任誰也想不到,當初那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大盜江九卿,會變成如今這個軟弱又膽怯的女人。
情之一字,當真是害人不淺。
索性,江九卿仍是江九卿,既已有了決定,就不再打算拖延。她身上的傷口早好了大半,此時要離開這裏,倒也不是一時沖動做下的決定。
既然要做回當初的江九卿,繼續在江湖上快意恩仇,那麽她便不再是她,而是他了。
換過男裝,穿戴整齊,九卿決定與趙纨說清此事,再行離開。但怎麽也沒想到,半個時辰前剛剛見過面的人,現在卻不在書房內。
紙上的墨跡還未曾幹涸,可見不久前他還在這裏。也不知是什麽樣的事情,才讓他連寫完一個字的功夫也無。
江九卿看着紙上還未寫完的半個字,沉吟片刻,剛準備離開書房,就看到面帶急色朝這趕來的寧珑。
見到江九卿,她似是受了驚,很快收斂了神情,與她打了個招呼就要錯身而過。
“寧姑娘,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