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同她的坦然形成鮮明對的比站在元繡身前的人, 她看起來很憔悴, 昔日灑脫飛揚的眼睛裏, 含着惶恐與不安, 看到元繡,只有驚, 卻沒有喜。
她本來就是生的纖瘦得體,多一分則胖, 少一分則太瘦。而如今卻像是大病初愈一般, 臉色慘白, 紅潤的嘴唇好像風幹的樹皮,因為缺水要泛着白。披着一身不大合體的衣裳, 她站在那裏, 好像一陣風就能将她給吹跑了。
兩人分別的時間不短,可仔細算起來也不算太長。滿打滿算也就是兩月有餘,可眼前這人卻好似變了個人一般, 真叫人要不敢認她。
元繡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九卿,目光好似兩汪深潭, 黑沉沉的, 讓人看不穿她的心思。
紅玉帶了幾分小心翼翼地去看身邊的人, 卻見她神色平靜,仿佛那跟前的人,不是她日思夜想了數月的江九卿,而是個什麽旁的不想幹的人一般,三人就這麽靜靜地對峙站立了不知道多久, 最後還是被一聲咳嗽打破了這僵局。
“咳咳——”江九卿盡量壓抑着喉中的瘙癢,可終于還是忍不住低低地咳嗽出聲。
她捂着唇,不敢看元繡,長長的睫毛像是受了驚的蝶,撲簌簌地眨着。
或許是覺得不自在,一陣子咳嗽過去後,九卿最先開口。
“元小姐,別來無恙。”說起話來,免不了又咳嗽數聲,“我病體未愈,屋中簡陋,怕染了小姐一身病氣,還是不要進來為好。”
紅玉咬着唇,她不懂。
當初在元府上的時候,公子是将小姐放在心尖尖上寵着的。生怕她受了委屈又或者是累壞了身子,一舉一動都要看在眼裏。
可如今,怎就生分至此了?
紅玉的心,倒像是被針紮一樣的難受。可就連她都已是如此,那麽小姐呢?即使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又該是怎樣的難受?
元繡依舊是含笑着的,像是沒有事情能令她煩心似的,她擦着九卿的肩膀走進屋中,渾不将她剛才所說的話聽入耳中的模樣,閑适自在的好像這裏本就是她的家,此刻不過是進屋走走。
紅玉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在九卿身側頓了頓,欲言又止。
“紅玉姑娘,代我勸勸你家小姐,此處不宜久留。若是有什麽需求,不如去前頭那棟小屋找我師父,我已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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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還未說完,就見元繡拿起了小桌上的東西,翻來覆去地看,九卿看在眼裏,忽然啞了聲音。
“沒想到,數月未見,你竟拜起了菩薩?”元繡笑眯眯地撚着手串上的佛珠,動作頗為熟練,“我曾以為我這後半世定會青燈古佛,常伴菩薩身側了,誰曾想卻被人攔了下來。”
九卿聽着,眼睛脹的難受,忍不住別開臉,不敢看站在她跟前的人。
可元繡卻是不管不顧,只說自己的。
“他出現的那樣叫人歡喜,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若說他輕浮,卻如此細心。說他用情至深,可從頭至尾不過是一場騙局,他來的蹊跷,走的也灑脫。像我這樣的人,離死只有一步遠,我從來只想快些死了,是父親硬生生将我攔住了,我曾想或許只是為了讓我遇見他。”末了,已是帶了幾分的哽咽,可元繡掩飾的很好,停頓了數息,就調整好了情緒,流水一般的聲音緩緩道來。
“可讓我歡喜的人是他,讓我傷心的還是他。我想着他走了也好,我總算能清淨了。可這樣的清靜,我卻不喜歡。我明明是極喜歡清淨的,我想,或許我應該找個法子,平衡好自己的心。後來我想開了,若是他不來,那我便随了佛祖永遠清靜也是極好的。”
元繡低聲笑起來,她背對着她們,看不清神色。但是笑中卻帶着苦,含着淚,聽得紅玉眼睛一紅,跟着落下淚來。
她扭頭去看身側的人,九卿靜靜站在那裏,臉還是倔強的看向左側的那堵牆。就像是那牆上長出了花兒來,她看的入神,下颚卻繃得緊緊的,好像拉滿了的弓弦,再用力一些就要崩斷。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都說人言可畏,可這俗世不過是些俗人,我元繡雖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可被人戳着脊梁骨笑了這麽些年,總算也看開了些東西,比俗人總要好些的。”她的話,跳的太快。
明明站在屋中,從頭盯到尾的紅玉,卻聽不懂了。她困惑地眨眨眼睛,盯着元繡挺直的脊背,以期能從她處得到回應。
可沒有了,元繡靜靜站在那裏把.玩着佛珠,屋中忽然安靜下來,能聽到呼呼的風聲,從門縫中穿過來,落在九卿身上,于是她又開始咳。
“江九卿,我不遠千裏來這,其實只是為了問你一句話的。”元繡轉過身,一步步慢慢兒地走過來,站在九卿跟前時,精心梳理打扮過的她,同九卿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
“你看着我。”
元繡的聲音低了下去,好似耳語,輕柔卻帶着不可抗拒的威嚴。
許是九卿看膩了破敗簡陋的牆,又或者是她被那熟悉聲音中透出的不容抗拒所蠱惑,總之她慢慢地轉過巴掌大的小臉,終于她們兩人四目相交了。
“我只問你一句,”元繡說的極緩慢,輕柔卻堅定的落入九卿耳中,“你,同我一樣麽?”
江九卿想過兩人相遇後,元繡的無數質問,可獨獨沒有想到的,是這個。
一樣麽?
她幾乎是有些困惑地看着元繡,望着她漆黑清澈的眼睛,九卿混沌的腦子漸漸清晰起來。
她忽然有點想笑,世事總是如此無常。
江玉華待他恩重如山,即便是要了她的命,她也絕對不會遲疑。只不過是讓她去偷一塊玉罷了,那是多麽的簡單。同恩師相比,騙騙人這樣簡單的事情,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說完了。
她騙過那麽多的人,從未想過會在這個地方跌倒。
只是有些時候,很多事情容不得你說不。
如果能重來一次,換個身份站在元繡的面前,或許她的答案,會不一樣吧。
一想到那個人,同他積壓了二十年的秘密,九卿的那顆真心,就像是被這寒冬臘月的雪凍住了,硬邦邦的,透着刺骨的寒。
她眨了眨有些迷蒙的眼睛,搖着頭,費勁的扯了個笑,啞着聲說:“元小姐,你說什麽呢,我聽不懂。”
元繡靜靜地看着這個近在咫尺的女人,很久沒有說話。然後她用力地将手中的佛珠擲在地上,嘩啦啦的珠子滾了一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屋子裏靜的可怕,良久,紅玉才聽到她家小姐有些低沉道:“紅玉,我們走吧。”
元繡頭也不回地走了。
很快,這間小屋裏又恢複了數年如一日的冷清寂靜。
九卿悶笑了一下,蹲在地上,一顆顆地撿起地上的佛珠,仔細地數着。
一百零七顆,還有一顆佛珠不知道落在了哪裏,九卿怎麽找也找不到。
是了,缺了個珠子,再也回不去了。
……
出了屋子,元繡走得很快。
路上化開的雪水浸透了泥土,走起路來泥濘的不行。
元繡顧不上這些,只匆匆地往回走。
碰上紅燕那行人的時候,只丢下一句“回府”,紅燕一臉茫然地站在原地,一把拉住紅玉,不解的問:“回哪個府?是源城那個麽?可是還未見到公子呢?那屋裏也沒走出什麽人來,真的不用過去瞧瞧?”
紅玉搖頭,臉上寫滿了擔憂。
“小姐要走,可我擔心她。”
“那你們有看到公子嗎?”
紅燕問的直白,可實際情況又不能在這說給她聽,否則拽着她刨根問底,這件事還不沒完沒了。紅玉已是夠煩心的了,不想再多添苦惱,因此也就搖了頭沒說話。
哪裏想到等她跟上元繡以後,紅燕跺了跺腳,竟然就小跑着沖到小屋前,一把叩響了那扇緊閉許久的木門。
“有人在嗎?給開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