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從嬰兒時期便相識,何羽白早已習慣了歐陽衍宇和自己打招呼的方式。一個并不濃烈的吻,僅僅是嘴唇的碰觸。在外人看來這顯得他們過分的親密,當然,他們也确實很親密。
如果不是時差問題,他們算是同年同月同日——甚至是同時出生的。但無論任何星象還是命理學大師也肯定無法解釋,何羽白跟歐陽衍宇的性格為何會天差地別。
歐陽衍宇外放随性,何羽白則內斂謹慎,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成為最好的朋友。何羽白出國後到上大學前一直住在洛家,跟歐陽衍宇在同一個屋檐下待了四年,感情甚篤。
“咳。”冷晉在旁邊咳了一聲,打斷這倆人在大庭廣衆之下的親密舉動,“何大夫,請告訴你男朋友,在醫院裏不能超速駕駛。”
何羽白趕緊用拎着切片面包的手輕輕推開歐陽衍宇,然後解釋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對,我不是他男朋友,是未婚夫。”歐陽衍宇一把摟住何羽白的腰,“他從三歲起就答應嫁給我了。”
“衍宇,都是成年人了,這種話說出來不覺得丢臉麽?”何羽白挂上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冷晉的眼睛眯成一條線——三歲?小孩子過家家。
這時有輛救護車呼嘯着駛進醫院停到急診樓門口,從車上下來的輪床上,有一位跟車大夫正跪在上面為患者不停地按壓胸腔。冷晉一看,對何羽白甩下一句“幫我把車開回車庫”,轉臉朝急診跑去。
歐陽衍宇不悅地問:“我去,這人誰啊,憑什麽使喚你?”
“病區主任。”何羽白摸出家門鑰匙,連同剛買的切片面包一起扔給他,坐進駕駛座拽上車門,從車窗裏探出頭說:“我也暫時走不了了,你先去我家吧。”
“喂,我還沒吃飯呢,你就不能——”
“先吃面包!”
沒等歐陽衍宇把話說完,越野車已經原地掉了個頭,駛向地下停車場。
病區主任?甩着鑰匙舉着面包,歐陽衍宇微微皺起眉頭。原來剛才的大叔,就是何羽白進病區第一天害他扔清創室裏那個冷晉。
行,欺負我的小白,你給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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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晉正和急診大夫一起搶救患者,突然感覺周身泛冷,寒栗爬滿皮膚。但他來不及顧及自己的感受,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搶救中。所幸這莫名的惡寒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患者被診斷為急性心肌梗死伴心源性休克,需要進行冠狀動脈旁路移植術,也就是俗稱的搭橋手術。可令醫生們頭疼的是,患者的血壓血糖都很高,又因為心髒問題長期服用洋地黃類的藥物導致肝腎功能受損,凝血功能也不好,上了手術臺,未必能下的來。
可如果是保守治療,患者要在ICU裏常駐。一天數千上萬的費用,試問有幾個家庭承擔的起?而且對患者來說,住在ICU裏天天聽着儀器叫,旁邊還動不動就死一個,早晚被折磨出神經病。
冷晉找家屬談話,向對方說明情況。動手術,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下不來手術臺,另外百分之五十是患者至少有十年都不用再為心髒問題所累。
跟車來醫院的是患者的兒子,聽冷晉說完,他也拿不定主意。他反複地問冷晉,做手術是不是比保守治療要好。
冷晉明白,這是家屬希望借醫生之口來做決定。他當然無法給出承諾,可對方糾纏不休,最後把他問毛了,拉下臉來沖對方吼道:“去跟你家裏人商量,這不是我能做決定的事!”
旁邊何羽白正在和麻醉科的主任讨論患者的手術方案,聽到冷晉的吼聲,他擡頭看向對方。冷晉的表情陰沉得可怕,與之前在病房裏安慰失戀女孩時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家屬的情緒也爆發了出來:“你才是醫生,我們又不懂!你都做不了的決定,我們怎麽辦?”
冷晉的一句“你說的是人話麽”還沒出口,手腕突然被何羽白攥住。趕在患者家屬與冷晉吵起來之前,何羽白把自家主任拖出急診搶救室。
冷晉的情緒起伏很大,剛剛跟家屬争執時的怒氣已消散,此時垮下肩膀,垂頭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彎腰從自動販賣機裏取出瓶礦泉水,何羽白将其遞給冷晉,輕聲說:“冷主任,你剛剛……有些失态。”
接過礦泉水瓶,冷晉擰開瓶蓋一口氣灌下半瓶,嘆息道:“我想起我媽了,她也是這種情況。可她的身體條件太差,上了手術臺,十有八九下不來,就一直保守治療。”
何羽白皺皺眉,問:“決定保守治療的是你母親自己?”
“她是想做手術,像她那樣活着一點生存質量都沒……”冷晉搖搖頭,“我爸從國外請的專家團隊制定手術方案,可讨論來讨論去,成功率最高也只有百分之二十,最後他決定不做手術。他說,我媽要是下不來手術臺,他得恨死自己。問題在于,我媽也沒堅持多久,要是她當時做了手術,現在可能還活着。”
沉默片刻,何羽白說:“做任何決定都有可能後悔,你不該為此糾結。”
冷晉垂下眼,凝視着手裏的水瓶,眉間刻出道深紋。
這時搶救室的護士跑到走廊上,看到冷晉跟何羽白後疾步走過來,告訴他們患者又發生了一次室顫。
“必須得手術了。”何羽白喃喃道,“再一次,他必死無疑。”
“給家屬下病危通知書。”冷晉迅速起身,“何大夫,走,制定手術方案去。”
何羽白微微勾了下嘴角,跟上冷晉的步子。
歐陽衍宇睡了個倒時差的覺,睜眼一看表兩點了。見何羽白還沒回家,他拿出手機給對方打電話。
“喂,你怎麽還不回家?”他打開免提把手機放到冰箱上,拉開冰箱門後對着空蕩蕩的冰箱皺起眉頭。
何羽白的聲音聽起來也像剛被吵醒:“患者還在手術。”
“你能進手術室了?”
“沒,我在外面等,這個患者歸我管床,我得等他出來,定用藥方案。”
“你那腦子,當醫生純粹是浪費。”歐陽衍宇拿出桶牛奶給自己倒了一杯,“你還回不回來?我上午十點回公司開會,晚上還得跟我老爸飛印尼,要到周末才回來。”
“嗯……一起吃個早飯吧。”何羽白歉意地笑笑,“诶,你和羽煌怎麽樣了?上禮拜他打電話給我,說你們又吵架了。”
舉着牛奶杯将自己摔進沙發裏,歐陽衍宇冷哼道:“也就看在他是你親弟弟的份上,要不我早把他拉黑了。”
“我弟他……不是挺好的?”何羽白的話略顯底氣不足。
“是,真好,馬上要打聯賽了,我還得去警局保釋他。他腦子裏長的是肌肉吧,留下案底還打個屁的球!你知道我找了多少關系才把他的案底給抹了麽?”
“衍宇,他是為了你才和別人動手的,他說他看到那人試圖往你杯子裏下藥。”
“他完全可以報警啊,有必要把人拎起來往吧臺裏扔麽?”
“換個人,他可能會選擇報警,但是關系到你……”何羽白的聲音頓了頓,“衍宇,羽煌對你是真心的,如果你不讨厭他,試着安定下來好不好?”
“小白,我一直拿羽煌當弟弟,這你知道。”
“哎,你們倆的事,我不摻和了……你再睡會,我待會帶早餐回去,有什麽想吃的?”
“油條!唐人街的油條好難吃啊。”
“行,我給你買油條。”
“愛你。”歐陽衍宇對着聽筒響亮地親了一聲,“诶,對了,那個冷晉,用不用我幫你教訓他?”
“別,他現在對我還行,基本上已經認可我的專業能力了。”
“你啊,就是脾氣太好,誰都能捏一把。這要是我,早讓他滾蛋了。”
“冷主任很優秀,他如果離開,是大正的損失。”
歐陽衍宇咋了下舌:“你說話的口氣越來越像鄭大白了……”
何羽白故作不悅:“請給我老爸該有的尊重,他畢竟是你的長輩。”
“你手機裏不也把他的電話號碼存成‘鄭大白’?我是跟着你叫的。”
“呃……我得忙去了,晚安。”
沒等歐陽衍宇再說話,何羽白挂斷電話。冷晉剛剛進主任辦公間,看樣子情緒不佳。他走到冷晉的獨立辦公間外,猶豫片刻敲了敲磨砂玻璃門,然後推門進去。
看到何羽白進來,冷晉摘下手術帽,說了聲“手術很成功”便躺倒在沙發上。站了七個小時又精神高度緊張,他太累了,幾秒鐘就進入了睡眠狀态。
摘下衣架上的白大褂搭到冷晉身上,何羽白輕輕退出房間。
早晨趕回家陪歐陽衍宇吃了頓早餐,何羽白又急匆匆趕回醫院。一口氣忙到中午,他才在冷晉辦公室裏的沙發上睡了兩個小時。他現在能理解何權為什麽躺那就着了,實在是缺覺。
下午門診安排進病區一位患者,何羽白一接病歷,不禁有些替患者惋惜。患者名叫吳狄,和他一樣的年紀,胃鏡報告提示疑似贲門癌。其實只需要看一眼,何羽白完全可以把報告上CA後面的問號去掉,直接下診斷。
但面對那個剛換好病號服,摸到辦公室笑盈盈地問自己最後結果出沒出來的同齡人,他幹巴巴地笑了笑,告訴對方結果還要再等等。
“何大夫,是不是長了什麽不好的東西啊。沒關系,你實話實說,我扛的住。”
何羽白稍稍錯開目光:“活檢結果出來之前,我不能做診斷。”
“哎,要是沒什麽大事,我就不讓我愛人回來了,他請個假不容易。”吳狄一看就是性格很外向的人,非常自來熟。
“其實……能回來還是叫他回來吧,就算是小毛病,動手術也該有人陪着。”
“沒事,叫我爸過來一樣。”吳狄笑笑,“我愛人在邊境駐防,沒要緊事,不好耽誤他工作。”
何羽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好将目光投向電腦屏幕。剛好CT室傳來吳狄的檢查結果,他打開圖片,挪動鼠标看下去,胸口越來越悶。
腹膜轉移,已經是末期了。
“你結婚多久了?”他關掉圖片,轉向吳狄。
有些話,還是留着跟家屬說吧。
“到年齡就領證了。”吳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們倆是高中同學,我上大學,他去當兵,一直異地。等到我大學畢業趕緊結婚,這樣他還能有個探親假。”
吳狄越是笑,何羽白心裏越難受。他從旁邊拿過個本子,又遞了支筆給吳狄:“把你愛人電話留一個,做緊急聯絡人。”
“留我爸的不行麽?”
“都留下吧。”
寫下兩個電話號碼,吳狄突然捂住嘴然後敲敲胸口:“哎,又返酸,何大夫,你先給我治治這個毛病吧。”
“嗯,我待會讓護士給你拿藥去病房。”
“行,不打擾你了,結果出來麻煩你趕緊通知我啊。”
目送吳狄走出辦公室,何羽白拿起電話,照着對方寫下的其中一個號碼撥打了出去。
那邊接起電話,問:“哪位?”
“請問,是吳狄的愛人麽?”
“呃……我是,您是?”
“我是大正綜合醫院的何羽白醫生,吳狄的情況不太好,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務必盡快趕回來。”
聽筒那邊一陣長久的沉默。
“他得什麽病了?”那邊問。
“胃癌,已經……擴散了。”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斷斷續續傳來抽氣的聲音:“我馬上……馬上回去……他……他自己……知道麽?”
“我暫時沒告訴他。”
“謝謝,請先……別告訴他……”那邊頓了頓,“也別……告訴他父親……我自己知道……就行……”
“好,那請你盡快。”
挂上電話,何羽白起身敲開冷晉辦公室的門,把吳狄的門診病歷交給冷晉。冷晉看過門診病歷之後又調出CT報告,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哎,可惜啊,還這麽年——”
冷晉話說一半,被砸到手背上的水珠打斷。他擡眼一看,何羽白的眼淚正跟泛濫的洪水一樣決堤而出。
“你——你這——”冷晉趕緊拽了幾張面巾紙給他擦臉,“他是你親戚?”
何羽白使勁搖搖頭,邊抽氣邊說:“他本來……本來……可以……很幸福地……生活……”
沒想到何羽白如此多愁善感,會被患者的遭遇影響。冷晉無奈地搖搖頭,起身擡手扣住他的後腦勺壓到自己的肩膀上。
“行了,別哭了啊,讓別人聽見,以為我欺負你了。”
結果何羽白哭得更厲害了,抹了主任一肩膀的鼻涕眼淚。
TBC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