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震驚之餘, 何羽白心頭又攏上一層沉重的烏雲,絲毫沒有喜悅之感。

先不說歐陽衍宇吃了打了多少藥,就光是住院期間拍的CT, 足夠讓任何一個醫生做出“半年內不要懷孕”的醫囑。當然離開劑量談危害都是耍流氓, 胸椎CT輻射小于10MGY, 并在照射後會逐漸減弱, 何羽白很清楚這對致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再“微”也只是趨近于零而已, 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機率, 真攤上了,對任何家庭來說都是百分之百的災難。

同時他也不免自責:面對過于親近的人, 失去了身為醫者的專業和嚴謹性,沒能下全醫囑,以至于發生了不該發生的問題。

“你們決定要這孩子?”他問。

鄭羽煌是真沒想到兄長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語氣頓時不悅起來:“小白, 我以為你會支持我們。”

“我是支持你們, 但——”何羽白咬住嘴唇,不太确定這個時候是不是該給弟弟潑盆冷水、增加對方的心理負擔。

正在開車的冷晉只聽了兩句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也意識到何羽白有些為難。他提示何羽白将免提打開,鄭重地對鄭羽煌說:“帶衍宇到大正綜合來,我需要和你們談談。”

“跟你有什麽關系?”鄭羽煌極為不爽。

“羽煌!聽話!帶衍宇過來!”何羽白吼他,“立刻!馬上!”

“衍宇還在睡覺。”

“叫起來!”

冷晉是真沒見過何羽白急赤白臉的樣, 今兒算是開眼了。

歐陽衍宇睡眼惺忪地到了醫院, 結果讓安興一管子血給抽精神了。何羽白不信任那根驗孕棒, 事實上他恨不得它是因過期導致結果出錯才好, 這樣就不用糾結到底要還是不要了。

驗血報告加急,何羽白一看電腦上的單子,立刻用拳頭抵住嘴唇。沒跑了,HCG和孕酮都遠遠超出正常值,按數據倒推,大約是歐陽衍宇剛出院那幾天的事兒。

歐陽衍宇坐在何羽白旁邊,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小白,你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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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何羽白短促的應了一聲。他擡眼望向主任辦公間,可隔着磨砂玻璃,看不清正在聽冷晉分析利害關系的鄭羽煌的表情。

“別騙我,你肯定是生氣了。”歐陽衍宇縮起肩膀,雙手夾在膝蓋中間,忽閃着眼神,宛如犯錯等挨訓的小朋友。

他那副少見可憐樣讓何羽白更不忍心将實情告知。轉過椅子,何羽白扶住對方的膝蓋,好言好語道:“我真的沒生氣,衍宇,只是有點兒吃驚。”

歐陽衍宇松了口氣,嘴角勾起羞澀的笑意:“昨天本來想給你打電話來着,可羽煌說反正今天要來檢查,你肯定會打morning call,所以……诶,小白,你說何叔叔和鄭大白要是知道,會什麽反應?”

——勸你打了。

何羽白抿住嘴唇硬把話咽回肚子裏。以何權的角度出發,跟其他有相同經歷的患者大多會如此建議,輪到自己的孫子,他更不可能去賭那不确定的未來。而歐陽衍宇看起來是如此的開心和幸福,他真不敢想象對方知道實情後會有多麽失望和沮喪。

鄭羽煌拉開磨砂玻璃門出來,面無表情地走到歐陽衍宇身邊。他蹲下身仰臉望着滿心歡喜的愛人,往日熱情如火的眼神此時卻像被凍住了一樣,額頭隐隐漲起根血管。

“衍宇,這孩子……”鄭羽煌生擠出聲音,“別要了吧……”

何羽白感到手底下的膝蓋一抖。

“你說什麽混賬話!”

沒等鄭羽煌再解釋出一個字,歐陽衍宇轟然起身,一巴掌幾乎将鄭羽煌的腦袋扇撞上辦公桌,顯然氣急到頂點。鄭羽煌感覺嘴唇上一熱,随手擦出抹猩紅的鼻血,卻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何羽白站起來試圖阻止歐陽衍宇發飙,可看到弟弟臉上的血跡,眼前發黑腿一軟,“咕咚”躺地上了。

睜開眼,何羽白盯着天花板愣了會神兒,直到找回暈倒之前的記憶。他側頭看向守在床邊的鄭羽煌,皺眉問:“怎麽不去陪着衍宇?”

“衍宇不肯理我,我打電話叫羽輝過來了。”

鄭羽煌顯得有些頹廢。他鼻子裏塞着脫脂棉,兩邊臉都挂了彩。一邊是被衍宇扇的巴掌印,另一邊顴骨上的淤青,何羽白推測是齊羽輝的傑作。

“衍宇現在在哪?”何羽白起身坐到床邊,蹬上鞋下地後還是覺得有點暈,下意識地擡手扶住弟弟的肩膀。

“羽輝送他回家了。”鄭羽煌扣住兄長的手,用力握了握,“冷晉跟我說未必會出問題,可也無法百分之百保證,我不敢賭。說到底都怪我太着急了,衍宇一答應我,我就……”

他揚起臉,平日裏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此時被憂慮替代:“哥,我錯了,你罵我吧。”

何羽白輕嘆了口氣,抱住弟弟的肩膀将對方的腦袋揉在懷裏。多年以來鄭羽煌一直喊他“小白”,這聲“哥”實實在在地讓他感受到對方那無盡的自責。

何羽白也不忍再責怪他,畢竟最失望最難過的肯定是羽煌自己,再說罵人也解決不了問題:“我的建議是,去趟爸那,他畢竟幹了三十多年産科,見多識廣,我和冷晉只能是按統計數據來給參考意見……你也別着急做決定,跟衍宇商量一下,聽聽他的意思。”

“他現在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說。”鄭羽煌嘆氣。

“換誰也得跟你急,哪有那麽說話的,一點提示不給上來就說不要。”對于這件事,何羽白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點下弟弟,“衍宇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說服自己跟你好已經很不容易了……這突然又有了孩子,別看表面上笑嘻嘻的其實他心理壓力很大,首當其沖就得考慮在歐陽和洛叔叔那怎麽維護你……你再給他施加壓力,他必然一點就炸。”

鄭羽煌急切地解釋道:“我就是不想給他壓力才自己做了決定!哥,我是沒你和羽輝聰明,腦子沒你們那麽好用,可我明白一件事——把一個殘缺的生命帶到世界上讓其毫無尊嚴地活着,那是不負責任!衍宇外表看着堅強,其實他的內心很柔軟,讓他選,他肯定會左右為難。我也舍不得,可這決定只能由我來做。衍宇打我也好罵我也罷,總歸他感到後悔的時候,可以有個人拿來怪罪。”

何羽白忽覺弟弟沒有他認為的那樣不成熟,起碼遇事能顧慮到他人的感受。

“還是先去趟爸那吧,不管怎麽說,這件事絕不能再瞞着他了。”

何羽白使勁捏了把弟弟的臉。

何權的表情活像熱帶低氣壓撞上北部沙塵暴,臺風裏裹着沙子,轉着圈地在臉上來回刮。也就鄭羽煌是親生的,要不他早從辦公室窗戶給順出去了。

一天安生日子沒有,這幫兔崽子簡直是問他讨債來的。本來是該高興的事兒,結果弄他媽一腦門子官司。

鄭羽煌是做好了被結結實實削一頓的準備,垂首立于何權的辦公桌邊,等待狂風暴雨的降臨。

“你給我坐下。”何權心累,仰臉看他脖子更累。

鄭羽煌乖乖坐到沙發上,順手拽了下何羽白,示意他替自己擋着臉。

何權運足氣,一巴掌拍桌上,把倆兒子都驚得縮了下肩膀:“鄭羽煌!老子從二十年前就開始教育你青春期知識,都他媽教狗肚子裏去了!?去超市買個套能累死你啊!?”

“國內的超市……買不着合适的尺寸……”鄭羽煌小聲替自己辯解了一句。

何權氣得差點犯心梗。有年頭沒替小兒子洗過澡了,發育成啥樣他還真沒概念。但考慮到鄭大白同學的基因擺在那,想必這兔崽子不敢拿這種事來驢他。

“當我沒生過孩子啊?就沒其他辦法了?”

該罵還是得罵,罵完還得想轍怎麽讓這兔崽子別被對方家長弄死。糟心貨,自己生的,總不能白浪費那麽多年的糧食。

“爸,我就沒想過要避——”鄭羽煌話說一半,頓了頓,“我挺想要個孩子的,等我打進全明星賽的時候,小家夥可以在大屏幕上為我尖叫。”

“你不如花錢雇一個!”何權噎他,“那是孩子,又不是個玩意兒!落地會跑?見風就長?把你們三個從小養到大,簡直是我的一部血淚史!”

何羽白跟鄭羽煌的面部線條同時拉成直線——你不就把我們三個從小當玩意兒一樣?都是老爸在養孩子诶。

何羽白走到何權背後,幫他撫背順氣:“爸,晚點兒再罵羽煌,你先看看,能不能留吧……”

何權搓着額角,為難地皺起眉頭。這麽多年來他倒是沒見過孕前做CT致畸的病例,即便是真有問題,通常會自然流産。可對患者他能擺數據講道理,但親孫子,我滴個乖乖,生個白癡出來他得先跳樓去。

思慮片刻,他對鄭羽煌說:“穩妥的辦法肯定是不要,輻射影響消失需要三到六個月,而十二周之前正是胎兒神經發育的階段。按衍宇的情況,恰好重疊。”

鄭羽煌的肩膀又垮了下來。看他那頹喪樣,何權是又氣又心疼,可也不能再給他施壓,于是敲敲桌子說:“不過以我經手的病例來看,可以等到十二周後測過神經管和染色體再做決定。有丁點偏差絕不能留,沒有的話,到二十五周大排畸時看外觀,還沒問題,基本可以放心了。”

“真的?”鄭羽煌擡起頭,眼裏又燃起了希望。

何權想抽他:“不放心的話你可以去挂別的專家號。”

鄭羽煌傻笑。

“記得待會下樓去收費處把挂號錢交了,老子現在一個號一千,雖然是你老爸當董事長,但他說過,親父子,明算賬。”何權翻楞了小兒子一眼,又回手拍拍大兒子的手,“小白,這事兒歐陽他們知道了麽?”

“沒,哪敢說啊,洛叔叔現在那情況……怕他知道着急。”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老爸那……是等等再告訴他還是?”

何權擺手:“早死早投胎,鄭羽煌,你現在就給鄭大白打電話。放心,他要往死了打你,我肯定得攔一把。”

雖然鄭羽煌并不想重新投胎,但還是乖乖拿出了手機。以及他真不覺得鄭志卿會拿自己怎麽着,畢竟是當爺爺又不是當外公。

誰還沒年輕過啊,理解萬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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