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張貴子死死盯着最後一頁稿紙,‘嘩啦啦’地翻動。然後不敢相信地去看裝文稿的紙袋,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最終她只能承認,連翹只把故事寫到這裏。

對于讀到這裏的讀者而言,只寫到這裏是很缺德的。現在正是劇情積累到了不得不宣洩的時候,可是因為作者只寫到這裏,于是一切戛然而止——人幹事兒?

張貴子一直在報館工作,幹的校對的活兒。什麽是校對?說的直白一些,就是各種文稿,小說、新聞、詩歌、評論等等,在刊發上報之前檢查錯別字與排版之類的小問題。也就是說,要登載的東西,張貴子不知道看過多少了!

這份工作幹久了就容易挑剔起來,別人會交口稱贊的佳作在她看來不過爾爾,也就是打發時間而已。有的時候打發時間都不夠!放在後世來說就是容易鬧書荒。

她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麽激起她興趣的文字,這并不是連翹的文字天下無雙,就連那些大家都比不上。只不過有的時候感興趣的并不一定是最好的,叫好不叫座的作品從古至今都存在!

看連翹的文字就會被一種獨特的情緒充斥,随着故事情節進展而進展,別的什麽都想不起來。對于現在的張貴子來說,她最好奇的就是男主人公将會如何報仇,而比報仇更讓她興奮的是報仇帶來的痛快感!

之前男主人公忍受的那些事情已經将情緒積累到了極點,閱讀過這些的讀者不由自主地盼望着能夠有個爽快的複仇,這才能吐出心中一口郁氣!

這時候已經快下工了,張貴子将文稿裝回到紙袋裏,心情激動地在校對間跳着小步——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看完十五回文字之後心緒不能平靜下來,不由自主地就這樣了。

張貴子等不到明天了,她偷着空,去了編輯們所在的那一排屋子。

報館名下不同刊物的編輯不在同一間屋,她相熟的編輯是日報‘朝日報’的編輯,名叫劉盈盈。劉盈盈原是她在校對間的前輩,今年年初才升的編輯,在衆人的羨慕中來到了‘朝日報’。

日報、旬報、月報這三種刊物都比較常見,日報時效性好,月報則是能夠盡量做到盡善盡美,而旬報兩不搭靠最不吃香。能去日報,對于一個校對來說,那當然是極好的了。

劉盈盈本來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下工了,見到張貴子朝她揮了揮手:“你怎麽來了!”

“給你推薦一位大才!”說着将紙袋遞給了劉盈盈。

劉盈盈常常和這些東西打交道,一摸就知道是什麽。一開始沒放在心上,這年頭想着一夜成名、名利雙收的人還少嗎?平日遞到她手上的文稿太多了,很多忙碌起來就看一個開頭而已,開頭不好立刻就打回去了。

“這個?哦哦,知道了,謝謝你了!”說着将紙袋就要往櫃子裏放——排在這個之前還有好些文稿呢!

張貴子趕緊攔着她:“诶诶诶,別這樣,你不是說你們《朝日報》一直在尋摸好的的話本子?這本就是,我保準你看了就不想看別的了!”

現在寫話本子的都很慢,除非提前全部寫完,不然很難支撐以快節奏連載。所以如果在報館刊物上面連載,小說一般只會出現在月報上面,再不然就是旬報,總歸輪不到日報。

日報主打的是各種八卦新聞,只偶爾出一些單篇的故事,至于連載什麽的非常少見。縱使偶爾得見,質量也不怎麽好。但是現在《朝日報》的主編打算搞改革,增強競争力,最終看上的是小說,打算開辟小說板塊。

于是一切都不同了。

上面一句話,下面跑斷腿!劉盈盈審這麽多小說文稿還不就是因為這個!不然她一個日報編輯哪有這麽許多事。

話又說回來了,她能從校對間調來做編輯也是托這件事的福——原本的日報編輯其實都不大擅長挑選優質小說。要說管其他的主編那裏要人,誰也不肯給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從校對間裏挑了兩個有能力的。

其中就有劉盈盈。

劉盈盈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也很了解張貴子并不是信口開河的性格。聽她這麽說也沒有多想,就抽出紙袋子放進自己的布包裏。

“行吧,今晚我就帶回家去,一定好生拜讀!”

對于她來說,就算稿件質量不行,也就是浪費了一個讀開頭的時間而已。要是真有張貴子說的那麽好,一切就不一樣了!

第二天一上班,劉盈盈眼睛紅紅的到校對間抓到張貴子。

“喬琏先生在哪兒?”

喬琏是連翹給自己取的筆名,就是名字倒過來念。上輩子她的筆名也是這個,算是一個紀念了。這聽起來和如今流行的筆名不一樣,倒像是一個真名,而且還是一個男人的真名。

編輯管自己名下的作者,特別是受尊敬的作者不論男女都會稱先生。但是張貴子一想到連翹小小的年紀,忽然就覺得好笑起來。

被人稱作‘先生’的連翹此時卻在家裏做着縫補的瑣事——她這是被她娘吳美娘給抓住了!前些日子寫文還好,吳美娘看她興頭上,又十分勤勉,也不說她。可是這兩日她骨頭懶起來了,似乎無所事事的樣子,立刻就讓她一起縫制夏衣。

連翹上輩子可不會這個。至于這輩子,從記憶上看也是個拿得起紙筆,動不了針線的姑娘,看到這個一樣頭疼。

看到連翹歪歪扭扭的線跡,吳美娘嘆了一口氣。這樣的活計根本不能用,就算縫起來了也要拆掉後返工重做。

而連翹呢,作為一個成年人,而且是習慣了一個人安安靜靜寫作的成年人,別的東西沒有,耐心倒是很好。做的不好不要緊,吳美娘讓她做她就聽話做,沒有一絲一毫反抗之心。

見她這樣聽話,吳美娘倒是安心了很多。開始指點她女紅,叮囑了幾句,看她立刻就能改,也很欣慰。順口就道:“娘知道你書念的好,夫子和同窗都誇你來着……可是也不能不通女紅家事這些啊,不然日後嫁人了怎麽辦?”

“有丫頭啊!”連翹專心在縫紉上,順口就道。

這不是連翹立刻适應了古代統治階級的腐朽生活,而是在現代也不需要做女紅啊,一樣是別人做的。對于她而言,她出錢丫頭出力,這有什麽不對?

吳美娘被連翹一句話噎住了,緩和了一會兒才道:“丫頭雖然能做,可是你自己也得會一些,不然什麽都拿不出手,豈不是難堪?”

吳美娘并不是老古板,她只是很會在現在的世道生存而已——只要符合世道世情,那就什麽都可以做,這是她的圓滑。連翹當然可以把活計給丫頭做,可是她自己必須也得會做,符合世道對于好女子的期待。

連翹知道長輩說這些事的時候最好不要反嘴,越說只會越多。于是接下來吳美娘說什麽,她都只出耳朵聽着,了不起了應和一兩聲。

也就是這些吳美娘的話,觸動了某些記憶,讓連翹更加深刻地了解了這個新世界。

這個時代的女性正處在黎明前的黑暗當中,這是連翹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能夠做出來的評價。

情況很接近原本世界工業革命時期的外國女性,或者民國時期華夏的女性。總體而言,女性獲得了工作的機會,地位也有了一定的提升。但是所謂的地位提升還浮于表面,這個社會骨子裏還是老一套!

工業革命時期的外國,女性依舊是父親和丈夫的附庸,辛苦工作但在職場上處于絕對的弱勢。同時她們沒有處置自己財産的權力,哪怕是她們的嫁妝也只能由丈夫來管理。

民國時期的中國,特別是民國後期的中國,中等家庭的女孩子也有了讀書的機會,從學校出來之後可以做文職工作。至于沒有機會讀書的女性,也有大量的女工工作可以做。

表面上女性從家庭的藩籬中走出來了,實際上并不是那麽回事!除了家中困難,養不起閑人的赤貧家庭,絕大多數的女性在嫁人之後還是會回歸家庭。而在家庭之中,女性的地位其實并沒有什麽提高。

但這并不代表那個時代就什麽作用都沒有了,就是經過了這樣一個時代的過度,女性才漸漸重回歷史舞臺。在不斷的努力當中,獲得了和男性越來越接近的地位——即使連翹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大環境依舊做不到男女平等,可是一直在向好的方面走。

站在這樣一個十字路口,連翹迷惑了。如果真的是身處貨真價實的古代,以她随遇而安的性格,說不定會規規矩矩地過日子,忘記上輩子一些‘先進思想’,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更加輕松。

如果她在一個實實在在的現代社會,她大可以繼續做她新時代獨立女性,灑脫精致。

偏偏在這一個命運的十字路口……她該怎麽做?

“小姐,表小姐和她朋友來看你了。”門口隐隐傳來丫頭冬兒的聲音。

連翹一下被驚醒了,丢開做的手酸的針線:“娘,我去看表姐!”

就在剛剛一瞬間,她頭腦裏想到的只有她寫的小說——命運的十字路口做出選擇很不容易,不過當事情變得具體之後反而很簡單。

她想要繼續寫小說嗎?想的。她想要依靠這個得到別人的認同嗎?想的。她想要因此揚名天下成為時代弄潮兒嗎?想的。

說到底,她怎麽會願意成為這個時代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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