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路小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放下手中的蘸水筆,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一眼看過去就讓人血脈噴張的漫畫原稿收攏放在一起。站起身,用力伸了個懶腰,全身的骨頭咔擦咔擦一陣作響。
她看了眼鬧鐘,四點整,發現自己又熬了一.夜。走到窗邊,拉開遮得嚴嚴實實的厚窗簾,天邊早已泛起魚肚白。
所幸她這個月的工作量都在截稿日前趕完了,就剩用掃描儀把原稿錄到電腦上然後上色處理了,這部分工作會由另一個人接手,她只需要完成原畫的部分。所以接下來她可以好好休息幾天了。
時間還早,路小埋躊躇了一會,給小老板發了條已經完工讓他來取稿件拿回去掃描的信息,就把窗簾重新拉上,把身體甩到床上,呼嚕呼嚕睡着了。
再醒來時,估摸時間已經過去了兩三小時,迷迷糊糊看了眼手機,小老板還沒有回複,心裏猜想他可能還沒起床所以沒有看到吧。想要繼續睡,翻來覆去烙了一陣烙餅,卻睡不着,路小埋幹脆起床了。
人真是賤格啊,趕稿的時候,擠出五分鐘都能坐着睡着,這會清閑下來有大把時間,想睡反倒睡不着了。
路小埋撇了撇嘴角。
這會打開窗簾,外面的光線已經亮得刺眼了。陽光灑進這間小小的蝸居,單身公寓裏除了床鋪和電腦,占地最大的是中間那張大大的原木矮桌,地上鋪着張軟毛地毯。每天的大部分時間,路小埋都席地光腳坐在地毯上,趴在矮桌上,不知疲倦地揮動着她的蘸水筆。
沒錯,路小埋是個漫畫作者,更準備地說她是一個成人向漫畫作者,專門畫同人本。從大一開始,她就跟着小老板入了行。
入了行才知道裏面充滿灰色地帶,但對于路小埋來說,如果不畫同人本子的話就幹不了這行,靠這份工作她養活了自己,也半工半讀熬到了大學畢業。
趕完手頭這個同人本,她就打算退役了。她的手機裏靜靜躺着學校輔導員前幾天發來的短信通知,讓她去學校領畢業證書,時間就是今天。從進入大學那天算起,為了拿到畢業證書,她花了六年的時間。
拿到畢業證書,她就能好好找一份新工作了。
雖然這麽做,感覺對小老板有點過河拆橋的嫌疑。那天路小埋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他時,他一直不置可否,不過也并沒有強求路小埋留下來繼續為他工作的意思。
路小埋就默默當做他同意了。
腦海裏亂七八糟想完一圈,路小埋已經穿着拖鞋,揣着手機和錢包鑰匙走出了單身公寓,來到大馬路上。
她準備到路口小攤上買點早餐,順便出來放放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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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公子發現有一個女人突然橫穿馬路,出現在他的車前,像美劇裏的喪屍一樣直愣愣地撞上來時,他飛快打了一圈方向盤,車燈撞向另一邊的水泥牆,碎了一地。
他來不及心疼自己剛買的新車,連忙停車,下車去看有沒有傷者。
路小埋橫穿過街口餘光發現側前方有車經過時,早已憑借敏銳的反射神經,雙腳一蹬跳得老遠。等落地後才發現,那輛車為了躲開她,竟然傻傻去撞牆,貌似車燈都撞壞了。
路小埋手裏還拎着小籠包和豆漿早餐。躊躇了好一會,擔心車主找她賠錢,一走了之又良心過不去。
猶豫間,車主已經走了過來。
“你是路小埋?”那人的臉色變了又變,驚疑不定地吐出三個字。
路小埋指了指路邊高大的建築,态度特別良好地耐心解釋:“抱歉,我不是故意走到你車前的,這棟大樓遮擋了視線,這個路口特別容易形成死角,又沒有紅綠燈,所以我沒發現你的車,你也沒看到我這個大活人。我不怪你。”
徐公子似笑非笑:“那我還得謝謝你哦!”
“不客氣撒。”路小埋好脾氣地擠出笑容,擺擺手。
準備看情況不對就撤退走人。
徐公子看了她眼下明晃晃的黑眼圈,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經常熬夜吧?”不等路小埋回答,他又飛快地接下去說道,“年輕人要懂得珍惜生命,別揮霍光陰,免得以後後悔莫及。”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毫不留戀地開車走了。鮮車怒馬消失在清晨有些淩冽的空氣中,原地只剩一灘碎玻璃渣。
路小埋扯了扯嘴角,埋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其實她認出徐公子了。
高一剛入學時,他們當了半學期的同桌,只是沒多久就徹底變成兩個世界的人了。
半學期後,他轉入重點班,毫不費力地成為年級第一,常年把第二名甩得老遠。高三那年更是拒絕了被保送到國內最頂尖學府的推薦名額,在摘得當年的高考狀元後,毫不留戀地揮別一切出國留學,從此只留下一地傳說。
路小埋關于高中的最後印象,就是學校所在的那條道路,從路口一直延伸到校門口的那一路挂在半空中的紅色橫幅。上面寫着:熱烈慶祝我校徐公子同學以XX高分榮獲省高考狀元。
一路的“徐公子”三個字,看得她差點頭暈。
兩年前聽說徐公子歸國繼承家族企業,更是在高中同學圈裏掀起一陣巨浪。再也沒人敢叫他大胖子四眼狗了。摘下眼鏡徹底瘦身的徐公子,像一個華麗出場的貴公子,身着得體的高級定制,身高腿長,眉目如畫,所到之處一片衣香鬓影,惹得路小埋同屆的不少高中女同學私下咬牙,紛紛如喪考妣,感覺自己錯過了一個億。不,是錯過了十個億,一百個億!
誰也想不到當初那個不起眼的四眼胖子竟然會蛻變成今天這個精英富二代。
徐公子啊徐公子,怪不得人家取了這麽個好名字啊,您老人家是個隐形富二代,幹嘛還深藏功與名啊。這不是逗我等凡人玩嗎?
路小埋咬着小籠包,狠狠吸了一口豆漿,塑料的豆漿杯肉眼可見地癟了下去。
有錢人的世界我不懂啊,我不懂!
補眠計劃泡湯,路小埋就準備早點去學校領畢業證。
即使是再辣雞不入流的大學,也好歹花了她六年時間,現在就差這臨門一哆嗦,可不能再出差錯了。
在學校賠了半天的笑臉,路小埋終于把兩張薄薄的紙拿到手。
她盯着校門口看了一眼,以後她就和這裏再也沒有瓜葛了。
臨別前,輔導員看向她不耐煩鄙夷的神色,一點都不會傷害到她,自從路父去世後,她已經看過太多類似的眼神了。
高考那年路父意外車禍去世,随之路小埋高考失利,以吊車尾的成績考進了一所不入流的三本院校。
那個幫她撐起一片天空的人不在了。
路母也早已組織了新的家庭,路小埋不願意摻和進去,免得尴尬,就提早去了大學所在的城市,被小老板撿回去後,半工半讀了六年時間。
她的大學同學們早在兩年前就紛紛畢業走上工作崗位,路小埋之所以延遲了兩年,主要是因為她半工半讀挂了太多科目,她又不是腦瓜子十分靈活的人,顧着打工就顧不上學業,不得不重修補考,這就多花了兩年時間。
大學同學們經過兩年職場修煉,多多少少都能拿出點吹噓的資本,路小埋卻剛剛将畢業證拿到手。她從來沒參加過同學會,和以前的同學也沒什麽來往,在學校裏她一向是個獨行俠,有一次她的舍友甚至開玩笑問她到哪裏隐居還是修仙了?
路小埋只是露出一個暧.昧的笑意。問話的人自己倒覺得尴尬起來,轉身走了。
頂着大太陽,路小埋從大學出來後就搭公交車回到自己的小公寓。
進屋看了眼電腦和手機,小老板還沒回信息。
路小埋翻箱倒櫃找了個文件袋把兩本證書小心翼翼裝起來,擱到抽屜裏。熬了幾天夜,身體實在撐不住,放松過後,又是一陣困意襲來。
路小埋把空調溫度調高,裹着空調被卷了兩圈,臉頰蹭了蹭被角,呼啦啦一下子又睡着了。
路小埋是被一陣鋼筆不斷敲擊桌子的聲音吵醒的。
睜開眼,擡頭,只看到兩個瞪得銅鈴般大小的眼珠子。
她被唬了一跳。
監考老師已經收回鋼筆,直起身,嚴肅着一張臉轉身回到講臺上。
路小埋遲疑地轉了轉頭,發現除了講臺上的監考老師外,她的四周都是埋着頭做試卷的學生。
有的同學下筆如有神,奮筆疾書,有的同學卻擰着眉毛,冥思苦想,一副絞盡腦汁的模樣,不時用筆敲敲額頭不然就是不停地抓耳撓腮,頭上的頭發都快被揪沒了。還有同學發現路小埋和監考老師之間的互動,好奇地望過來。
路小埋眨了眨眼睛,也一臉好奇地左右環顧。
心中有種置身動物園的新奇感。
監考老師發現她的小動作,用力瞪了她一眼,大聲說道:“某些同學請注意點,別左顧右盼搖頭晃腦四處窺探,別以為自己做小動作沒人看見,老師站在講臺上看得一清二楚!”中年女老師連續使用了三個成語,以表示自己的憤怒。
路小埋掏了掏耳朵,連忙做乖巧狀,低頭看面前的試卷。
抓起筆準備答題,兩眼卻蒙圈了。
一臉懵逼,化學試卷,這是什麽鬼。要是語數英這三科主科,她還能将就寫一寫,歷史地理也湊合,可以勉強答題,物理化學生物她實在是沒轍啊。
她徹頭徹尾一個文科生,早八百年就不認識化學了。
看到試卷頂端的一行大字“高臨第一中學高一入學摸底測試——化學”,路小埋在卷頭寫上自己的名字,又搜腸刮肚回想了高一的班級座號,填了上去,不過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沒有記錯。
瞪着空白的試卷,兩眼蚊香眼的路小埋,不禁又被一陣睡意催眠了。
提醒自己是在做夢,所以,她十分放心大膽地趴在考場的課桌上睡過去了。
被旁邊的同學推醒時,已經開始打鈴收試卷了。
監考老師的眼神幾乎想吃人,耷拉着嘴角,臉黑成鍋底,再低頭看路小埋除了寫上名字外一片空白的試卷,她再也沒有停留一秒鐘,飛快地從路小埋身邊走過去,似乎再多看一眼這個辣雞差生,她就會被辣到眼睛。
見老師收完試卷走遠,旁邊的男同學,一臉偷笑朝路小埋伸了伸大拇指。
路小埋下意識地回應他一個善意的笑臉,其實腦子裏早已是一鍋漿糊了。
男同學被她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這個年紀的男孩性別意識本來就比較敏銳,高臨一中又是一所特別嚴格的高中,嚴格到近乎刻板。
老師整理完試卷,站在講臺上把試卷裝進牛皮紙袋裏,封好後,宣布考試結束。
教室裏的學生們紛紛站起身,往外搬自己的課桌椅。
路小埋問旁邊的男同學:“同學,這是要搬課桌去哪啊?”
男同學一臉疑惑,摸不着頭腦:“考試結束了,大家都要回自己教室啊,還能去哪啊。”
見路小埋呆呆坐在自己座位上不動彈,那個男同學好心提醒道:“同學,你不回自己教室嗎?”
“啊?”路小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男同學一臉犯愁,她該不會忘記自己是哪個班的吧?
猶豫地開口道:“你是哪個班的,要是近的話,我搬完課桌就過來幫你一起搬。”
得了,這還是個古道熱腸的好孩子呢。
路小埋站起身,情不自禁笑了起來,連連擺手:“同學謝謝你,我是十七班的,這桌椅我一個人搬得動。”說完她很輕松地用兩手舉了一下課桌。
路小埋從小有一股子蠻力,又跟着少林寺俗家弟子的路父學了一點拳法,等閑人近不了她的身。跟她走得近的人基本都知道這一點,連小老板對她都一向不客氣,路小埋懷疑自己在他眼中的性別為男。
好多年沒聽到這麽可心體貼的話,她不禁樂了起來,開心得不得了。
她已經想起來了,高臨一中每次都是把全年級的學生座號班級全打亂,由電腦排序安排考試。
高一上學期确實是這樣的,每次考試前,同學們都要搬着自己的課桌到指定的教室,等考試結束了再搬着桌椅回到自己的教室。
不過後來為了防止作弊,學校就不讓學生搬自己的桌椅,改成借用高二學生的教室,而高二就借用高一的教室,至于高三的學生早已大考小考烤焦了,每次考試前把課桌清空就好,學校就大發慈悲不折騰他們了。
聽了路小埋的話,那位男同學十分放心地點點頭,有認識的人在喊他,于是他朝路小埋揮了揮手,很快離去。
外面的陽光很曬人,樹上的知了叫得超級大聲。
出去的同學搬着桌椅從後門走,回來的同學搬着桌椅從前門進來,鬧哄哄的菜市場場景中,一個細弱蚊蠅的聲音在路小埋身後響起。
不知為何,路小埋覺得這個聲音仿佛就在耳邊,聽得格外清晰。
“我也是十七班的。”
路小埋轉過頭去看說話的人,一臉複雜,點頭主動邀請道:“恩,那我們一起回去吧。”她剛好忘記了回教室的路線,正犯難呢。
他抿了抿嘴角,露出一個有點開心又羞澀的笑意,搭配他那副小熊般的體型,略有點違和詭異。
這會他應該快一米八了吧。路小埋暗暗打量他的身高。高中畢業以後他會更高,直到長到一米九多才會停止抽個。
他在前面帶路,路小埋乖乖跟在他身後走着。只是他沒走幾步就開始氣喘籲籲,椅子搭在課桌上,一路搖搖晃晃,随時有掉下來砸到腳的風險,她實在看不下去了,嘆了口氣把那張椅子拿過來,一起架在自己的課桌上。
路小埋簡直想誇自己了,男友力MAX。
他又紅着臉小聲道謝。雪白的肌膚染上一層紅暈。
路小埋盯着他的背影,心情更複雜了。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早上剛撞見徐公子,這會做夢就又夢見他了。
路小埋還記得,當年剛踏入高中的校門,對新生活的憧憬還沒展開,迎接這群花季少年的就是一場冷酷的入學考試。高臨一中毫不留情地給這群孩子們潑了盆冷水,提醒他們,戰鬥的號角已經吹響了。
不過路小埋記得入學那會她并不認識徐公子,那時候她又高又瘦,脾氣暴躁個性陰郁,正因為父母在初三那年離婚,自己不得不跟随父親生活,而變得叛逆起來,整天怼天怼日,變着法作天作地,人稱社會你路姐。那時她大概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替她遮風避雨的那個人會離她而去。
他不在了,路小埋反倒徹底成熟起來,斬斷過去改頭換面,多年後變成一個永遠挂着好脾氣笑臉,表情暧昧圓滑的成年人了。
至于徐公子剛入學那會,也是因為龐大的體積而傲視群雄,不受歡迎的兩個人就被班主任安排到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在同桌一個月後他們說了第一句話,再一個月後,徐公子就轉入重點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