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不要臉

第48章 不要臉

心理評估和專家意見很快就有了。

沙伊菲被診斷為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而唐寧那天所說Freeze狀态也在那份報告裏被解釋得更加清楚。

那種狀态在學術上的名稱是強直不動,表現為皮質類固醇水平升高,實際減少了身體可用的能量,就好像被觸發了一個開關,呼吸頻次增加,肌肉麻痹,一切大動作的停滞。這是由邊緣系統、下丘腦、垂體、以及腎上腺組成的LHPA軸做出的一種應激反應,受害者無法憑借自身意志克服。

除了應激反應之外,LHPA軸還調節着許多身體活動,比如消化,免疫,情緒,性反應,以及能量的貯存和消耗。從這裏就可以引出兩種司空見慣卻又截然相反的推論,所有人都知道,得了感冒之後會鼻塞發燒,吃完一頓飯,腸胃會開始處理食物,這些都是不由個人意志左右的客觀事實,但絕大多數人卻又始終認為突發情境下的情緒和反應是可以被控制的。

這份報告,連同四年前的報案記錄一起交到了大學城警署,又再轉到刑偵支隊。警方也表示出恰如其分的态度,安排沙伊菲重新做了筆錄。但證據方面仍舊欠缺,她可以解釋自己當時為什麽沒有呼救,為什麽身上沒有被禁锢的痕跡,也可以解釋報案時過于周詳的準備,以及那枚避孕套又是怎麽回事,卻還是不能證明董宇航知道她的強直反應,并且利用這一點對她實施了性侵。

而且,法醫檢測的結果仍在等待中。

為什麽要這麽久,辦案的刑警也給了解釋。一個是因為沒有找到精斑,取樣比通常的程序複雜了許多,拭子上未必能找到上皮細胞,就算找到了,樣本也未必完整。另一個原因是做比對的儀器還得排隊,相比盜竊和傷害,命案總歸是優先順位的。

也是那一天,餘白帶着沙伊菲離開刑偵支隊的時候,在門口遇到了連律師和董宇航的母親。

連律師跟她想象中的差不多,挺幹練的中年男人,一看就不是沒經過事的雛。董母是個保養得當的中年婦女,要是換一個場合應該屬于那種挺有氣質的類型,但在此情此景卻完全是另一幅樣子。

從神情判斷,餘白就知道,董宇航一定也被重新請進來做筆錄了。刑警隊不接待嫌疑人家屬,董母應該是自己非要跟着律師來的。

“你不就是要錢嗎?”董母一看見沙伊菲就沖過來質問,“上次說好了三十萬,回去想想又不夠了?你再說個數,多少我都可以給你,你別這麽整我兒子好不好?!”

院子裏兩個警察看到情形不對,已經朝這裏走過來。餘白也站在前面,隔開她們倆,然後轉身攬過沙伊菲,從旁邊繞着走了。

兩人走出刑偵隊的院子,身後仍舊傳來董母質問的聲音:

“宇航前前後後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你們知道嗎?”

“是我不好,不允許宇航跟她交往,宇航眼看又要出國,她準是知道了,想要最後撈一筆。”

“她欠了幾家銀行的信用卡賬,你們看她這一身紋身就不便宜吧?”

“就這麽一個人,你們說她在乎什麽?她有什麽損失?憑什麽随随便便幾句話,就要毀人家一輩子啊?!”

…… ……

此時的餘白已經知道沙伊菲不習慣任何身體接觸,手一直沒有直接碰到她的皮膚,但還是能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以及整個人散發出來的冷氣。

“一個女孩子怎麽可以這麽不要臉?!”

餘白一直忍着,直到這一句。她氣憤,返身回去,但走到那裏也只是對連律師說話,請他務必讓董母控制一下自己的言行。連律師看看她的面色,總算拉着董母走了。

從刑警支隊大院走到停車場的一路上,沙伊菲始終沉默,一直等到坐進車裏,車門關上,只剩她們兩個,才突然爆發:“是,我沒有任何損失,我也不是什麽處女,不就叫人操了一回嗎?既沒懷孕,也沒受多大的傷,能有什麽損失?我看了四年的精神科,每天吃藥,每天告訴自己都會好起來,總有一天我也可以讀書,工作,交朋友,跟其他人沒有兩樣。可是現在都完了,我滿腦子都是那件事,什麽都做不了。是,我沒有任何損失!”

“我是不是就應該當作被狗咬了一口,自己忍過去算了?然後再花四年時間後悔得自抽耳光,搬家,換學校,找工作,全部重新來一遍。反正要是報警說出來,結果也是一樣,一切都完蛋,還是得全部重來一遍。我怎麽現在才知道啊?我特麽還是這麽傻?!”

這些話叫餘白聽得難過,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勸慰,靜了靜才道:“你知道嗎,我剛才那麽生氣,是因為從前也有人這麽罵過我。”

沙伊菲起初沉默,但到底還是好奇了,問了聲:“哪一句?”

“一個女孩子怎麽能這麽不要臉?”餘白回答。

“你?真的假的?”沙伊菲不信。

餘白自嘲地笑了一聲,回憶道:“念初中的時候,自習課跟同桌的男生講話,班主任叫我們兩個都站起來,也是這樣罵的我。我當時就想不通,批評就批評吧,怎麽還分男女?太不公平了。”

“就是這麽不公平的。”沙伊菲低低道,情緒似乎平靜了一些。

餘白看着她,又安慰一句:“都會好的,先等檢測結果出來吧。”

沙伊菲笑了笑,沒說話,不知是信還是不信。車開出停車場,她始終看着車窗外,像是在回想剛才的那一幕,又好像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統統忘記了。

隔了許久,她才又開口,忽然道:“我沒花過他錢,我們就一起吃過幾次飯。而且,我也回請過他。”

話說得沒頭沒尾,餘白不知道怎麽回答,卻忽然覺得,也許在他們相識的某個時刻,女孩是考慮過開始一段長期關系的,後來卻發現,這一次又是錯信了。

但男孩又是怎麽想的呢?餘白不得而知。

回到合租屋,房子裏很安靜。正是工作日的下午,同住的人不是去上班,就是去上學了。

餘白臨走看到門上貼着銀行的催款通知,想起連律師的那一通電話,又提醒了一句:“如果董宇航那邊有人來找你,不要單獨跟他們接觸,馬上打電話給我。”

“好。”沙伊菲點頭。

餘白又道:“等事情弄清楚了,你就可以回去上學了。”

沙伊菲還是笑了笑,沒說話,把門合上了。

也是在那天下午,餘白帶上唐寧去了一趟A大,到信息學院計找算機專業1X級卓越實驗班的輔導員了解情況。

“你們是那個女生的律師?”輔導員三十幾歲,小小巧巧的一個女老師,起初還挺客氣,問清楚他們的身份和來意之後,便有些戒備。

而後的談話也沒有什麽收獲,輔導員說的就跟聯名信裏差不多,董宇航品學兼優,尊敬師長,友愛同學,她和老師們、同學們都相信事情一定會有一個公正的結果。

那時,辦公室裏還有一個男生,也是白淨文氣的類型,戴眼鏡,穿格子襯衫牛仔褲,正在旁邊一張桌子上整理一疊表格,聽到他們說話,不時回頭看上一眼。直到遇上餘白的目光,男孩子眼神閃爍了一下,又低頭繼續做手上的事情。

“李嘉譯,你先回去吧,晚點我再找你。”輔導員打發他走了。

餘白也沒多逗留,輔導員的回答讓她想起學生論壇上那條“正能量”爆棚的留言,但又不僅止于此。

出了辦公室,那個叫李嘉譯的男生就走在他們前面。

餘白一路跟着,一邊走一邊上信息學院的網站查了過去一個學期的“學生風采”和“獲獎情況”。

卓越獎學金一等,董宇航。

卓越獎學金二等,李嘉譯。

……

高校AI創意賽一等獎,董宇航。

高校AI創意賽二等獎,李嘉譯。

……

全體?不是吧。

那是同學間的正常競争,跟這件事無關,就不要提了。

她又想起那兩條留言來,擡頭要跟唐寧解釋。

唐寧在一旁看着,已經知道她要幹什麽,在人工湖邊找了個長椅,對她道:“你去吧,我就在這裏坐會兒。”

“為什麽?”餘白不懂。

“你一個人去比較好溝通,”唐寧已經坐下來,老大爺一樣,把拐棍擱在一邊,朝她揮揮手,“人都走了啊,快去,笑好看點。”

餘白也是無語了,但看前面人已經越走越遠,只得趕上幾步,開口招呼:“同學,李嘉譯,李嘉譯同學!”

起初實在是有點不習慣,聲音卡在喉嚨裏,清了清嗓子再來,人家總算聽見了。

李嘉譯回頭看了看,停下腳步,轉過身在那兒等着她,道:“哦,我剛才看到你們了,你是沙伊菲那邊的律師吧?”

“對。”餘白承認,現在的孩子都不好糊弄。

“找我有事?”李嘉譯直截了當。

“想問你幾個問題。”餘白委婉地開口。

“我能不回答嗎?”李同學比她幹脆。

“你總得先讓我把問題說出來吧。”餘白笑,也不知道在小男生眼裏還算不算好看。

李嘉譯也笑了笑,點頭道:“行,那你問吧。”

“你跟董宇航一個班的吧?”餘白從最簡單無害的問題開始。

“對,”李嘉譯點頭,“而且還是同一個寝室。”

“可是你沒在那封聯名信上簽字。”餘白說出自己的猜測,但沒用疑問句。

“嗯。”李嘉譯倒是挺爽快地點了頭。

“為什麽呢?”餘白問。

“也沒什麽原因,”李嘉譯看向別處,“我跟輔導員說了,我不想參與這件事。”

“你不怕別人覺得你很小氣嗎?”餘白又問,語氣挺随便,玩笑似的。

李嘉譯又笑了笑,反過來問她:“你不是沙伊菲的律師嗎?少一個人簽名對你們來說豈不是更好?”

“我就是覺得這件事有點奇怪,”餘白解釋,“照理說像你們這樣的競争關系,又是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人都會表現得更加友好一點。至少,表面上吧。”

“我就是覺得這麽做不對,”李嘉譯頓了頓,已經想好了答案,“我不認識沙伊菲,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是怎麽回事。而且董宇航學習好不好,平常是不是尊敬師長友愛同學,跟這件事也沒有必然的聯系。所以我不想參與,就這麽簡單。

餘白有些觸動,還是有人能看出這裏面的不對來的,只是他們有一些随波逐流,另一些始終沉默着。

“你不怕別人說你是嫉妒他?”她又問。

“我只是實事求是,随便人家說什麽。”李嘉譯又答。

“你跟董宇航一個寝室的,之前聽他提起過沙伊菲嗎?”餘白更進一步,試探着問。

李嘉譯看向別處。

“不是說實事求是,随便人家說什麽嗎?”餘白玩笑了一句。

李嘉譯仍舊不語。

餘白可以理解這種沉默,學校裏發生這種事,師生大多是一樣的态度,寧願相信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

“剛才在辦公室裏,你也聽到了,”她又開口,“你們輔導員一直在說,這件事的結果關系到一個優秀學生的前途和人生。但其實對另一方來說也是一樣的,沙伊菲已經幾天沒去上課了,如果事情到了最後只是不了了之,她很可能沒辦法再回到這裏學習了。當然,有些人可能覺得,她的前途不如董宇航的那麽重要,但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想。”

李嘉譯還是沒說話,餘白沒有勉強,只是從包裏抽了張名片遞過去,這樣結尾:“你要是想起什麽來,就打電話給我吧。”

李嘉譯沒答應,也沒拒絕,但還是接了過去,聳了聳肩,轉身走了。

餘白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轉身回去找唐寧,可到了湖邊卻發現那張長椅上已經空了。

聽到一聲口哨,她擡頭,這才看見旁邊一樁房子二樓開着一扇窗,唐寧抱臂靠在窗口,正看着她笑。

“是不是好像昨日重現?”他問。

“嗯,還是那副老樣子。”餘白點點頭。

“老樣子是什麽樣子?”他又問。

“随時準備玩弄感情的那種呗。”她回答,手插在風衣口袋裏,也做出從前的老樣子,清風明月,不勞牽挂。

“你這是冤枉我。”唐寧不認。

“哦,我還以為我這是誇你呢。”餘白揶揄,實在沒有多少玩笑的心情。

“有收獲嗎?”他終于問。

她搖搖頭,明知不會那麽容易,但還是覺得有些失望。

唐寧看着她,安安靜靜的。她知道,他懂她的失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