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讓它崩潰
第50章 讓它崩潰
離開合租屋,餘白去了視覺藝術學院,又去了Super Ape,問了每一個可能認識沙伊菲的人,甚至輾轉找到她父母的聯系方式,打了電話過去。
接電話的是沙伊菲的母親,聽餘白說明情況,半天沒有出聲,最後才說:“你叫我怎麽辦?我不知道她在哪裏,幾年都不知道了。本來過得挺好的日子,都是她自己找的事!你說事情過去了,就算了吧,還非要把身上弄成那個樣子!這下好了,有了紋身,模特比賽也不能參加,照片也不能拍了……”
餘白無語,那邊還在絮絮地說下去。
“……我跟她爸爸身體都不好,也不可能去找她。你們要是找到她,讓她把錢還回來,我們等着救命的!”
話說這份上,餘白只能把電話挂斷了。
成年人失蹤二十四小時才能報案,而且需要直系親屬帶着關系證明才能立案。
現在時間未到,直系親屬又表示無所謂,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沙伊菲發在A大學生論壇的視頻,已經反複看了十幾遍。讓餘白稍覺安慰的是,視頻裏的那個人雖然沒有像從前那樣化着大濃妝,眉目看起來有些疲憊,但情緒很平靜,頭發紮了個馬尾,身上穿着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身邊是一只整理好的大背包和兩只拉杆箱,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面對鏡頭的幾句話也說得有條有理:“這件事已經影響到了我在這裏的生活和學習,我覺得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所以不想再追究了。”
餘白注意到了其中的措辭,沙伊菲并沒有否認自己之前在筆錄中的說法,只是不想追究了。
而刑事案件,并非是受害者不想追究,就可以不追究的。她不禁又記起董宇航母親的那通電話,想來是還沒有咨詢過連律師,錢也準備得太早了。
到那時為止,她已經大半天跑在外面。唐寧給她打過一個電話,她沒接到,後來再回電過去,又換成那邊“暫時無法接聽”。
她不知道立木會議室裏的合夥人們會商量出一個怎樣的結果,只知道她一定不會對巨月群聊裏進行的那些交易聽之任之,不光是為了沙伊菲,還有其他可能因此受害的人。
回到事務所,天早已經黑了,辦公室裏只剩下陳銳和王清歌。
“他們都去無界了。”陳銳看見她走進來,就是這麽一句。
餘白心下一墜,雖然想過各種不好的可能,但她始終覺得唐寧不至于這樣做。但現實偏偏就是如此,安靜地删除記錄,補上漏洞,對無界來說是最佳的選擇,對于立木,也是一樣。
而且,沙伊菲也已經表示,不想再追究了。
多巧啊,巨月繼續收錢做生意,董宇航繼續做他的好學生,聊天室裏賣G水的換個地方繼續伺機而動,身體上的創傷很快就會恢複,至于心裏的自己克服一下就好了。總之只要這樣一切就都會回到正常的狀态,皆大歡喜。
謝謝你們相信我——唯有最後收到的那條消息宛在眼前,此刻顯得尤其諷刺。
餘白站在那裏,想要給唐寧打電話,卻又不知道接通之後再說些什麽。
直到聽見陳銳繼續道:“無界從下午開始做自審自查,等他們全部結束之後,邵傑和胡雨桐才能根據結果準備材料,明天一早就要交到市局網安大隊去,今天晚上估計是要通宵了。”
“什麽?”這轉折來得太過突然,餘白聽得有點蒙,“自審自查?”
“是啊。”陳銳倒覺得她問得比較奇怪。
“這是你們開會商量出來的結果?”餘白又問。
“否則你以為我們在幹什麽?”陳銳一聲冷嗤,反過來問她。
餘白忽然也覺得自己很可笑,她怎麽會有那樣的懷疑,認為這三個人會做出有違職業操守的選擇。而且,其中還有唐寧。
“那之後會怎麽樣呢?”她看着陳銳,又開始擔心立木。
陳銳無奈笑了笑,答:“無界這件事,下午開會的時候都已經跟他們管理層談好了,最終結果其實并不會太壞,甚至還會有一些正面的影響。你一會兒讓唐寧跟你細說吧,反正主意都是他出的。就是李小姐那邊,估計會有點想法。”
餘白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他們應該是争取到CTO那邊的支持了,但究竟怎麽做的她猜不到,只能試探着問:“那對你會有什麽影響嗎?”
這個問題,陳銳沒有好好回答,只笑了聲道:“那要看李小姐還有沒有需要貼膜的東西了。”
雖然只是玩笑,王清歌卻也在一邊表了衷心:“師父,你去跟李小姐說一聲,她孫子什麽時候再上早教,我負責接送,全程陪同。”
陳銳拍拍她的肩膀,表示這話他聽得很是安慰,後來想想大概覺得還不夠,又自我安慰:“反正不管怎麽說,我這裏總比唐寧好一點,他從至呈出來的時候可是把自己住的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本年度最差投資選擇,沒有之一。”
餘白聽着,心裏又是一墜,卻沒再說什麽,直接轉身走出去,在電梯廳打電話給唐寧。
“吃飯了嗎?”電話接通,那邊便是沒頭沒腦地這麽一句。
“還沒,你呢?”餘白聽見那聲音,心裏卻是莫名地安定下來。
“那一起吧,就天通觀那邊的那家。你先去點菜,我一會兒就到,我想吃……”那邊兒開始報菜名。
餘白嘆了口氣,一一記下,挂了電話,步行前往。
天通觀距離碳平衡城不過五分鐘的路,卻完全是另一番天地。窄街,老屋,小飯店,弄堂盡頭可以看見對岸金融區的摩天大廈和電視塔,豔紫鎏金的霓虹燈光映在粼粼的江水上,與此岸的陋巷兩相對照,有種科幻電影般的荒誕感。
這時正值初秋時節,戶外江風送爽,不冷不熱,店門口拉出幾盞電燈,擺開臺面,有幾桌客人正在吃飯。
餘白挑了張小方桌坐下,照唐寧的吩咐點了雞湯、鹽水河蝦和豆幹水芹,想了想又跟老板娘要了兩瓶啤酒。
等着上菜的時候,餘白登進A大的學生論壇,想看看有什麽新消息。
早上發的那則聲明不出意外地已經被删除了,但她卻意外地發現,同一個ID上傳的視頻其實并不只是那一條。
第二條視頻是編導專業一個拉片子的作業,混在其他帖子裏,安然無恙。
其中選擇的段落正是麥叔那期節目中評論過的美劇,那個科幻長篇的最後一季。從頭到尾,沙伊菲都沒有露臉,只有聲音,逐格逐段地分析,解剖,批評,冷而沉靜。餘白還認得那聲音。
那部科幻長篇放完不久,就已經被人罵得一錢不值,許多人號稱要給導演和編劇寄刀片,但沙伊菲的這個作業卻偏偏想要找出其中的閃光點。初看,只是頭上出角,為了特立獨行而特立獨行,但如果你靜下心去聽,就會發現她說的那些真的是閃光點,比如那一場長達八十分鐘的夜戲,比如最後飽受诟病的結尾,女主聖母人設的崩塌。但為什麽女主要做聖母呢?就因為萬衆期待嗎?
與那則聲明相比,這條視頻點擊量寥寥無幾。只有一個同是視覺藝術學院的同學在下面留言,說做得挺好,至少見解獨到。
餘白看着,更加覺得安慰了一些,确信這樣一個女孩一定也不會輕言放棄,做出輕生的舉動,自己總還有機會找到她,再為她做些什麽,不至于辜負了她的那一句——謝謝你們相信我。
但與此同時,餘白也覺得慚愧,因為其實只有唐寧一個人是一直相信她的。
那一刻,餘白忽然懂了沙伊菲為什麽會選擇唐寧做她的代理律師,指名道姓,非他不可。既然他會那樣傾盡全力地為一個并不無辜的人辯護,自然也不會強求一個完美的受害者。她覺得唐寧一定會幫她,她是對的。
那一刻,餘白也忽然記起曾經對吳東元說過的一句話——就是想做一些跟人更加有關的案子,更接近律師的本質吧。
現在再回想起來,那時真是單純。自以為三十幾歲,什麽都經歷過,第一個小到不起眼的案子,就讓她看到顏色,知道自己真的只是個沒經過事的雛兒。
唐寧到的時候,餘白正筷子夾着豆幹,自斟自飲。
“你倒是蠻樂惠。”他看着她笑,擱下肘拐,拉了張凳子在她身邊坐下。
“來,喝,”餘白也給他倒了一杯,放到他面前,“我們今天好好聊聊。”
“聊什麽?”唐寧每次聽見這句話都有點顫抖,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無界那邊怎麽解決的?”餘白提了第一個問題。
這一問唐寧樂于回答,笑了笑開口:“一個對戰類的網游,如果用戶人數達到了百萬級,高峰時段聊天服務器每秒鐘都要處理上萬條的信息,但運維人員一般只會安排兩三個。同樣有試玩時間,實時聊天又缺乏監管的,其實不止巨月一個游戲,但只有無界有足夠先進的AI,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自查,并且給出整改方案。”
“所以呢?”餘白起初不懂,以為只是拉同行下水,想了想才領悟過來,“你的意思是,無界會把這件事情當作一次宣傳?”
“是。”唐寧點頭。
“陳銳說是你出的主意,但無界怎麽會接受呢?”餘白又問,心想分明還是把所有記錄都删幹淨了更好啊,又方便,又保險。
“你知道無界最早是做網游的吧?”唐寧問,看她杯子裏空了,替她斟滿。
“嗯。”餘白點頭,下意識地端起杯子喝酒。
唐寧也抿了一口,繼續解釋:“現在他們要轉向AI開發,公司裏分了兩派,我只是選了合适的一邊站隊,投其所好罷了。”
“怎麽個投其所好法?”餘白更好奇了,心想你再讨人喜歡,也不至于能說服人家去網安自首吧。
“讓它崩潰。”唐寧笑答,又拿起酒瓶替她滿上。
“什麽?”餘白不懂,一邊問一邊喝。
“讓它崩潰,”唐寧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是無界的CTO說的,據說是她一貫處理問題的方式。”
“什麽意思?”餘白還是不懂。
“如果系統出現重大故障,她不會嘗試在運行中做緩慢的恢複,而會選擇重啓,讓新任務實時進行,積壓的任務在另一個隊列中等待恰當的時間完成。”唐寧解釋。
正如現在,讓它崩潰,再重啓。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餘白感嘆了一句。
這人果然又抖起來,一攤手笑道:“在一本雜志上看見過她的采訪,photographic memory,我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