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節
一個十三歲孩子能做的一切,讀書,照顧自己,甚至在醫院陪夜,整夜聽着哭泣的聲音。
“總之是不敢不高興,”唐寧自嘲,“但就算在那個時候,我都沒怪過他。他是真的忙,天南海北都會有人慕名找過來,會見,調查,出庭,到處飛。我一直覺得,我們家每個人都在努力,所以我也必須這樣。”
餘白心中微顫,亦伸手抱着他,埋頭在他胸前,閉上眼睛。不需要太多想象,就能看到年少時的他,努力笑着,似乎總之很開心,不為別的,只因為眼淚已經夠多了。多年以來的第一次,她終于看到他背後的深淵。
“就這樣直到我媽媽病危,最後上了呼吸機,還得等他過來簽字,才能拔掉插管。”唐寧繼續說下去,“我在ICU外面聽其他家屬說,插管的時候雖然是深度昏迷,但醒過來的人都說其實每一秒都很清醒,就是那麽痛苦,卻又什麽辦法都沒有,只能一秒鐘一秒鐘地熬過去。可就算那個時候,我都沒怪過他。”
同樣一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大殓之後,我去聽過一場他的庭審,也不為別的,只是覺得孤單,想看到他,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餘白忽然想起,這話唐嘉恒也對她說過——拿着戶口本混進法庭去旁聽,很可能講的就是同一件事。
“那個案子在當時影響力很大,”唐寧繼續,“當天來旁聽的人很多,我雖然年齡不到,但還是跟着別人進去了,就坐在旁聽席最後,他沒注意到我。那場庭審持續了一天,但他幾乎沒怎麽講話,只在法庭調查階段問了兩個泛泛的問題,後面質證環節完全都是助手在發言。最後法庭辯論,他才開口,倒是旁征博引地說了二十分鐘,甚至有人為他鼓掌。那個時候,旁聽席上的人已經走了一些,他看到我,似乎是怔了怔,才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并沒意識到有什麽問題,直到那天晚上,他帶我一起去吃飯,聽他們聊天,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上庭之前根本沒看過案卷,最後那些是他聽了一天庭審之後的即興發揮。
“我很意外,說怎麽可以這樣?甚至還想過,是不是因為葬禮耽誤了他的工作,沒想到他們告訴我,像他這樣的大律師,每年接三四十個案子,還都是大案,怎麽可能有時間親自閱卷?當然都是交給助理。
“就是那天晚上,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好笑,從前以為的那些努力,我的,母親的,其實都只是為了他的名利罷了。”
事到此處,似乎已經說盡了。
餘白可以理解那種幻滅,以及此後他在自己身邊豎起的那一道牆,好像只要那樣,他就不會傷到別人,別人也不會傷到他。
笑成為一種習慣,開朗地,玩世不恭地,可以就那樣看進對方眼睛裏,卻又關上自己,不叫別人看到他。
她聽到,也感受到他的呼吸,是深深的一次。她于是擁緊了他,他的手便覆在她手上。
“你知道,你問我要不要西瓜的時候,我想到什麽嗎?”他忽然問,又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
Advertisement
“想什麽?”她無意去猜,此時此刻實在不适合再講什麽葷笑話。
卻聽他回答:“明月清風,不勞牽挂。”
她怔住,看着病房窗口照進來的月光,許久無語。他喜歡她,原來就是因為她不在乎他的氣概,只可惜她其實并非是那樣。
“現在輪到你告訴我,那個時候,你在想什麽?”他打斷她思緒。
餘白回神,答:“我覺得這事說出來你得幻滅。”
“說啊,”唐寧卻無所謂,“我什麽都告訴你了,你不說,不公平。”
“我沒你想得那麽潇灑,我相信一見鐘情,我喜歡當年站在窗口的你,只是不敢太過投入罷了。”她一時沖動,毫無保留地統統說出來,“好了,你可以幻滅了。”
片刻的寂靜,她等着他開口。
直到他對着黑暗道:“餘白,你喜歡我。”
“也就那麽一點點。”她似又退縮。
“你喜歡我。”他又說了一遍,像是要把這件事蓋棺定論。
“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要是不喜歡你,為什麽請你吃西瓜?”她反問,只想快些把這一頁揭過不提,卻察覺到他胸口細微的聳動。
她意識到,他是在笑,靜靜地卻是抑制不住地笑。
“我是說,literally,請你吃西瓜。”她輕罵一聲,這才有點明白過來自己好像又被他擺了一道。
“都說清楚是誤會了,那就這樣吧,”她賭氣,“我們好聚好散,以後還是朋友。”
“我話才說一半,你急什麽?”他卻這樣回答。
“還有一半?”她問。
“其實比一半還多一點,”他又笑,似乎在斟酌着比例的多少,“喜歡你,最主要還是因為你的西瓜好。”
餘白頓覺無語,想要起來摔門走掉,卻掙不脫他的手,被他緊緊按在懷中,胸口貼着胸口。一時間,心跳亂在一處,她擡頭,便被他吻了,像是等了許久之後,痛飲着的一杯酒。
“喜歡你,是因為你跟別人都不一樣,至于哪裏不一樣,我也不知道,這麽多年追着就是想弄清楚。”嘴唇貼嘴唇,他對她說,輕到幾近無聲。
她聽着,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動,亦貼着他道:“那你記着,在我這兒,你可以笑,也可以哭,可以高興,也可以難過。我跟別人不一樣,就是個鄉下柴火妞,我什麽都經得住。”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把姿态放到最低,他怎麽也得捧兩句,結果卻聽見他說:“可不就是喜歡你這一點麽,說這麽久,總算說清楚了。”
她氣結,伸手就去掐他。他喊痛,她又慌了,手忙腳亂地去找電燈開關。
“別動,”他捉住她的手,“再這麽呆一會兒,別動。”
她輸給他,還是回到他懷中,那樣抱着,靜靜躺在黑暗裏。
“我們倆互相不了解的問題依然存在,結婚的事情暫不考慮。”她忽然道。
“同意。”他很是爽快,爽快得倒叫她有些不爽。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又開口:“所以,現在的問題,就是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幹了。”
“你是說事務所?”她問,隐約嗅到一絲不軌的意圖。
“否則還有什麽?”他反問,十分的正經。
“好。”她答應,臉上有些微赭色,以為真是自己想多了,直到察覺有只手正探進她的裙子裏。
“你幹什麽?!”她捉住他的手。
“裙子下面到底穿了什麽,關子賣這麽久,總得告訴我吧。”他抗議。????
36
接下去的一周,餘白果然實踐承諾,每天在醫院陪着,最多不過回家換衣服洗澡,或者出去買個東西,才會離開病房。
此番待遇之下,唐寧宛如掉進蜜糖,幹脆連家裏人都不讓來了。旁的同學朋友說要探望,還有各路記者與網媒想要采訪,他更是一概拒絕,搞得人家還當他這次傷得不輕,狼狽得不想叫外人看見。
就因為這樣,A大法律系研究生群裏甚至還特別開了一個小群,議論唐寧這回遭遇,有人猜他大約既傷身又傷心,以至于整個人意志消沉。
餘白也被老同學拉進那個群裏,她潛水旁觀,看着衆的人種種猜測與擔心,其中既有出于真心,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成分,再看床上正晾着腿的那位,一連幾日好吃好睡,一張面孔除去青的地方還是青的,反倒還比從前水靈了幾分,就連工作也沒耽誤,左右電腦與手機都在,還有個勞動模範一般的徒弟周曉薩供他調派,簡直就是世界我有的架勢。
餘白有點想笑,但也不願意說太多,早先那句“何必呢”也是傷了她的心的,而且經過這次的事,她發現自己特別地想護着唐寧,那是一種近乎于護犢的心态,她甚至為此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從頭至尾,她在小群裏壓根就沒出聲,只是看那些傳聞就快脫缰,這才在大群裏說了一下,自己已經去醫院看過唐寧,他并無大礙,只是徹底恢複還需要一段時間,讓老師和同學都不用太擔心。
不料,這宛如代言人般的一番聲明又引起了衆人的猜想。所幸兩人早已是盛名在外,一個不婚,一個不羁。餘白只說是因為工作上的關系,自從回國之後聯系多了些,這事就算是解釋清楚了。
“聽說唐寧要自己開事務所?唐延教授會去做顧問?”又有人在群裏這樣問她。
新事務所會有一個如此大牌的顧問,餘白倒是頭回聽說,她不禁想起那個老段子,說某法律系老教授收到有關一樁案件的來函咨詢,在其中發現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