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落日英雄
長城亭障保,塞外烽煙少。筆精于前表。
趙高嬌橫挑,弟兄忠,勇武風。落日英雄道,大軍寥!
——《飲馬歌》
建武四年,杭元出生在固原郡長秋山的軍營中。
那時的南國與大禾長達四年之久的戰事,終于進入尾聲。
而獲得這場大戰的勝利,付出的代價卻是南國失去一個名将之族。
素有猛将之門的獨落塢山蕭氏一族,盡數戰死在沙場,十萬征天軍團無一生還,只剩下寄居在長安城皇宮中的蕭永夜。蕭氏一族,子嗣伶仃,單薄如葉。
蕭永夜被封為光王,成為南國光武帝冊封的第一個異姓王。
而杭元這個名字由蕭皇後所賜。
彼時三月,蕭皇後攜孟光公主在固原獨落塢山掃墓。
恰好杭元降生,其祖母便抱着他,請蕭皇後賜福。
“元。”
蕭皇後帶着孟光公主在山中騎馬,想了想,說了這個字。
“原本是本宮給公主拟定的名字,一個元字。陛下不喜歡這個字,說公主如果叫做予元,兩字太過英武,反倒不美,才給公主選了予美二字。”
“這,恐犯了公主殿下的名諱。”老夫人惶恐,公主的名諱少有人知,只是一個孟光的封號,就已經興師動衆至極了。
據說孟光公主出生之前,太醫也拿不準皇後腹中究竟是皇子還是公主,不過在陛下膝下空虛的情況,卻是嫡長子出生,一定是最好的,但是如果出生的是公主,衆人失望,陛下憂心皇後傷懷,于是事先就拟了兩份不同的聖旨。除了男女不同,聖旨的內容都是一樣的,而皇子的名字,公主的封號,俱是陛下親自花費了半年之久才選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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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光,孔孟之德,日月之光也。
“本宮所賜,有什麽忌諱的。《子華子·大道》上有‘元,無所不在也。’本宮的公主能用,老夫人的孫兒也是能用的。”
杭元三歲時,在固原上就有了神童之名,只是父親卻不太喜歡他。
父親希望杭劉氏再生一個孩子,因為他希望杭家有一個能個将杭家帶向更輝煌的世界的繼承人。
縱使杭元在軍營中出生,在走路之前就已經學會騎馬,在會用木筷之前就已經學會了握劍,杭父依舊不滿意。
因為他面相太過書生氣質,在除了學習武藝之外,更喜歡跟着杭劉氏讀書。
終于,杭父盼來了他的第二個孩子。
在杭元五歲的時候,杭劉氏再一次有了身孕,只是這一次因為年紀過大,身體一直抱恙,無奈之下,杭父請旨,将妻子送回長安養胎,同時被送回去的還有杭元。
杭家祖籍金陵,卻在很多年前就在長安城中置辦了宅院,金陵老家的宅子已然交給了族人打理。
其實,那是杭元記憶中第一次見到蕭元。
杭劉氏的身體在回到長安城中後,奇異的好了起來,也開始出現在各家的宴會上。
這一次,是宮中的麗妃娘娘生辰,一大早杭元就跟着母親進了宮。
一群命婦在陪着帶着郁色的麗妃說笑,杭元被小太監帶着去找那些進宮的公子小姐玩,在路過崇光殿的時候,見到了蕭元。
崇光殿殿前,光武帝依着孟光長公主的意思,命人挖鑿了一方清池,池中鋪上玉石,養着的卻是最最普通的鯉魚。
蕭元就卷着褲腳,在那眼清池中抓魚。
深紅色的裙裾被綁在腰上,露出了潔白的腳趾,衣裳上盡是水漬打濕的暗痕,但是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專心致志的彎着腰,徒手摸魚。
接連幾次,她都撲了個空,整個人摔向水面,這一下衣衫濕盡,就連頭發也打濕了。
“臣女(臣子)見過孟光長公主,願公主殿下長安千秋。”
這時,女孩才微微擡起頭來,打量的目光落到杭元身邊的幾個孩子身上。
也是這個時候,杭元才意識到,這個女孩,是陛下的女兒。
那時,他一刻想到的,不是蕭元是尊貴無雙的孟光長公主,而是想起了,臨入宮時,母親說的話。
母親說皇宮之中,規矩森嚴,讓杭元不要淘氣,切莫沖撞了貴人。
蕭皇後的薨逝,舉國皆知,杭元對這位給自己賜名的皇後娘娘,雖未曾見面但是也有些儒慕。
“那現在宮中,是麗妃娘娘主事嗎?”
“傻孩子,怎麽會是麗妃娘娘。”杭劉氏笑道,随後卻很喟嘆,“如今是長公主殿下在打理後宮,說起來,你和殿下還有些緣分。”
“殿下的小名,也叫元兒。”
那一瞬,杭元想到的,就是這個女孩,不過九歲,卻因為母親的早逝,而獨自生活在這座巨大的宮殿裏。
女孩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杭元的心突然被刺了一下,那雙眼睛裏不合年歲的冷漠孤高,彰顯着女孩曲高和寡不可侵犯的身份。明明嬌豔如花的臉上露出來的卻是成熟的疏離,在打量了這一群同齡孩子之後,孟光長公主的目光落到杭元身上。
“這是誰?”
孟光長公主的聲音十分的柔和,但是柔和中摻雜的冷淡又清晰可見,杭元還沒有說話,便有在一旁的內侍官回話道:“禀殿下,這是杭橋大将軍的長孫,今日麗妃娘娘生辰,随其母入宮賀壽。”
孟光長公主低下頭,繼續觀察着池中的鯉魚,随意的揮了揮手,杭元身邊的孩子們就自知之明的退下。
“你···”
蕭元突然擡起眼,指着杭元說:“下來陪我抓魚。”
“我···”杭元連忙後退了幾步,搖頭說:“我不會水。”
他本以為,這樣集萬千寵愛的公主會嬌蠻跋扈,會命令他立刻下去,誰知,少女就這自己濕漉漉的手扶正了頭上的發簪,毫不在意的說:“那本宮賜你一個泅水的老師,你學會了再來陪本宮抓魚。”
之後,女孩便在宮人的服侍下,回到了崇光殿裏,杭元陪着母親在麗妃的宮中用膳。
麗妃是如今皇宮中最高位的妃子,她的生辰不僅請來了長安城中許多貴婦作陪,就連就不涉足後宮的陛下也在衆人的驚愕中,突然駕到。
唯獨,不見孟光長公主的身影。
杭元坐在母親的身邊,靜靜的吃着菜,卻聽見母親身邊一位素未謀面的夫人低聲笑道:“這麗妃,聽說是長公主一手提拔起來的,今日生辰,長公主卻沒來,看來是好日子到頭了。”
杭元回到杭府之後,就開始期待着孟光長公主賜的教她泅水的老師來,可惜他等待了整個夏天,也沒有等到。
也許,是蕭元忘記了,也許那不過是她的一句戲言,也許她從未記得在刑場之外的地方還見過這個杭元的孩子。
就在杭劉氏快要臨盆的前半個月,杭元獨自一人去了院中的荷花池。他十分希望能夠和孟光長公主一起抓魚,或許私心裏就是那是一個需要陪伴的女孩。
那一次,杭元險些溺死在池中,杭劉氏在驚吓之中早産,生下了一個死胎。
在盛怒之中,悲痛之下,杭父遷怒于引起這件禍事的杭元,将他遣送回金陵老家,在宗廟中思過。
直到建武十一年,杭元從金陵被押解回長安城,得到的便是杭家叛國的消息。
彼時只有七歲的少年,在完全不知情的習慣下,被已經兩年未曾見面的母親抱在懷裏時,他還有些茫然無措。
母親的恸哭聲,劊子手手起刀落頭顱落下地的聲音,祖父大呼冤枉的聲音,是那時鮮明的記憶。
而在這樣愁雲慘淡的時間裏,那個久違的女孩緩緩走來,“元兒不怕,不會死的。”
那就是孟光長公主,無雙的顏色,冷傲的神情,悲憫的眼神,卻又凜然不可親近。
她彎身将杭元護在懷中,看上去無邊心疼,實際上杭元看到的,卻是波瀾不動,古井一般的雙眼。
在孟光長公主的一力維護之下,處罰的結果有了改動,從死亡變成了流放。
直到深夜,母親撇下他自裁,一切終于結束了。無人知道,他是親眼看着母親自裁的,就在方寸大小的牢房裏,用筷子戳進心髒,就躺倒在杭元的腳邊。
兩年的不曾相見,曾經因為緊張他而導致的流産的母親,幾乎已經忘記了一個母親的責任。為女則弱,為母當強。
只是她的死亡,帶給了杭元一個契機。
不必再被流放,而是被送到了長公主府,改名換姓為容煥。
容者,寬大忍耐。
煥者,明也。
東溪河上的冬夜下着冷雨,徹骨的寒意饒是燒着火盆也融化不了,在這個萬物凋零的時節了。
他卻坐在一艘畫舫上,回憶起了許多年不曾回憶的過去。幼年的記憶早已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不清,日漸清晰濃豔的卻是蕭元的容顏。
沒想到,他這十二年的歲月裏,唯一始終鮮豔明媚的,只有蕭元。
宛如是長在心尖的一朵花,用心頭血來澆灌,越開越盛,愈加靡豔。接天映日,根脈相纏,再也無法根除。
容煥溫熱的手指輕輕觸了觸依舊熟睡的蕭元,忽然笑了,笑容奇異而深隽。帶着不合年紀的色彩,似有萬般柔情的看着蕭元。
他不過十二歲,卻覺得自己應該是二十歲。他可以理所當然,名正言順的站在這個女子的身邊。
在幾個月以前,她本該成為人婦,卻突然取消了婚約,這帶給容煥的是難以言語的喜悅,可是與此同時,他看着蕭元,又覺得孤寂幾乎深入她的骨髓。
東溪河上潺潺水聲,槳夫的吆喝聲漸起,容煥看着船壁,在天明十分進入了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