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征夫語證婦:死生不可知。欲慰泉下魂,但視褓中兒。

——《征夫詞》

借口往獨落塢山為光武蕭皇後掃墓,孟光長公主得到旨意,帶着她長公主的派頭,一行人聲勢浩大的離開長安城,前往北地。

她去年就已經去過一次獨落塢山,可是礙于孟光長公主的威勢,即便是朝堂上的言官也不敢進言說她逾制。

孟光長公主的車駕不緊不慢的抵達固原郡的時候,赫延已經抵達了駐守在邊疆的十萬大軍中,這是他最後反戈一擊的唯一籌碼。

在獨落塢山上短暫的稍作休息之後,她便在輕盈的護送之下悄然前往固原之上,南國邊疆。

路過長秋山軍營的時候,她本來讓人去将容煥找來,随她以前去前線,這時才知道,那個孩子一到固原郡就随王肅到了前線,至今沒有回來。

這一次,蕭元沒有帶着方簡,而是派他留守在長秋山中軍營,以便随時接應。

然而,在去前線的路上,蕭元收到了第一個好消息。

容煥以骠騎校尉的身份随王肅擊大禾軍隊于冰原之上,以八百人殲滅二千二十八人,俘獲了屠嫣王後的侄子和督軍,并殺死了屠嫣王後的大哥。

容煥此兒,直到此時才不負當年杭家的戰名,蕭元想到此,不禁微笑,若是就那樣被誅連了,南國的好将軍又該少一個了。

在馬車中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睛,不自覺的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蕭元睜開眼睛,伸手掀開車簾,入目的是固原上蒼茫無邊,與人同高的荒草,然而她心中卻沒有一點蕭索之意,她其實很喜歡這樣的景致,相較于那些繁華似錦的春日景色,她偏愛這樣的風景···

放下簾子,車頂上的夜明珠發出幽暗的光芒。

馬車卻驟然停下來,只聽見輕盈的一聲怒喝:“什麽人?”

蕭元攤開了手指,修建得整齊的指甲裏藏着致命的毒藥,這是她從小就在做的事,無論身處何地,都不能掉以輕心,即便是死,也應該有尊嚴的死去。

車廂外靜靜的,良久才聽見一個男子略顯女氣的聲音:“小王特來求見長公主。”

蕭元嘆了口氣,她是有過赫延會半路前來的想法,可是卻未曾真的放在心裏,此時狹路相逢,只能怪自己大意了。

罷了,再不濟,不過是答應他幫他對抗屠嫣而已,況且,她本來就在這樣做着。

“長公主要是不好意思出來,那小王只有唐突了。”

一身重甲的赫延騎在馬背上,臉部隐藏在頭盔之後,只露出一雙陰沉的眼睛,帶着邪氣肆意的笑容,如一頭野狼一般,緊緊的盯着蕭元。

這樣的赫延,并不是她熟知的那個赫延,一時之間她有些拿不準,只能故作鎮定的說:“不知三王子有何事?你的盟書本宮已經收到,正趕來與結盟。”

赫延冷笑一聲,道:“你們這些婦人,都是巧舌如簧,下來,随我走。”

蕭元沒有料到他會如此答話,想來是屠嫣做了什麽事,傷了他的心。

在蕭元沉默的時候,赫延做了一個手勢,他帶來的一百餘騎亮出了弩箭。

“且不論別人如何,赫延,本宮自問未做過對不住你的事。”

赫延垂下眼,遮住其中莫測的光芒,眼前的女子半跪坐在車廂之中,就在前不久,他還想過,等他登基為王,就可以向南國提出和親,屆時他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駕馭這個得到母後盛贊的女子。

如今,他已經沒有那種風花雪月的心思,只是緩和了語氣,勸道:“下來吧,你過來,我便不殺他們。”

蕭元聞言秀眉微蹙。

他此時截了她,究竟是意欲何為?若他激怒南國,那只會引來南國四十萬大軍的瘋狂屠殺,屆時南國便會真正的與右王後聯手,于他沒有一點好處。

蕭元看了一眼輕盈,搖了搖頭,獨自下車,走到赫延的跟前,男子陰沉的眸子裏面,閃了閃光芒,彎腰伸手,一把将蕭元摟到身前。

“公主小心了,我們要啓程了。”

蕭元一愣,問:“你要帶我去哪裏?”

“大禾!”

大禾,蕭元實在無法理解,現在的大禾,正處于兩軍交戰的情況,赫延将她擄走,莫非真的是為了激怒南國,只是,這樣又有什麽好處呢?

他深深看了蕭元一眼,無視她眼中的迷惑不解,仍是邪氣入骨的笑道:“走了,我的長公主殿下。”

雖然滿腹的疑惑,蕭元卻還是別無選擇的随赫延一起啓程,他的十萬軍隊已經在屠嫣派兵圍剿的時候,分散躲藏在了固原之上,爾後南國與屠嫣一派開始激戰,屠嫣分不出精力對付赫延,他才得以喘上一口氣。

她與赫延相識很早,在建武十一年便打過交道,直至如今,她都不曾把他放在眼裏,只當他是一個幼稚到可笑的孩子。

可是頭一回,她不知道他心裏打的什麽算盤。

這種感覺好奇怪···

像是自己掌控的東西,突然脫離了軌跡。

蕭元半眯起眼睛,避開急速駕馬産生的風,算了,不管他是怎麽打算的,沒理由會殺了自己,弄得他一生被南國追殺。

燕京是出了名的苦寒,卻是北方最繁華的所在。

由于是翻過歸雁山最富饒的城市,所以理所當然的成為了大禾國都的不二之選。

然而,此刻她确實在想,他要去大禾,要怎麽去?

能夠通往大禾的關口,都被南國或者屠嫣的軍隊把守着,想避開他們回到大禾,除非···

可是,在蕭元熟知的歷史中,沒有人從那裏安然走出來。

那一遍雪原,是真正的無人秘境,沒有人記載過,沒有人踏足過,沒有人能活着從那裏走到大禾去。

“你沒有必要這樣,我們可以結盟,直接從歸雁山打到燕京去。”

赫延先是一愣,然後搖頭微笑,看了蕭元一眼,道:“來不及了···我等不了了。”

在馬背之上,妖冶的男子眼中閃過一點黯然,然而下一刻便眺向遠方,他在心底哀嘆,他沒有那麽多奢侈的時間可以等待。

“你還記得你帶我去看燒火判兒嗎?”

蕭元一怔,點了一下頭。

那大概是建武十一年的時候,大禾與南國開始首次通商。那一年新年,長安城來了很多大禾的商人,其中有只皇商,接到了南國陛下的接見。

在那一隊商人之中,有一個随行的小孩子,便是當年的赫延。

當晚的宴會,光武帝大宴賓客,百官同賀,家書親眷都得以進宮,場面盛大而熱鬧。

“你個黃毛丫頭,知不知道小爺我等了你多久?!”

那時也不記得兩人是怎麽相識的,蕭元記得的,便是這一句話,赫延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今天不是你們中原人的元宵節嗎?你不是一直說你們中原人怎樣怎樣,那便帶小爺我去見識見識。”

“不過即使燒火判兒嗎?有什麽好看的!”

“我們大禾多得是新奇玩意,你···你要是喜歡,那你跟我去大禾,我讓人給你弄一個,你天天可以看!”

“你這寫的是什麽?我怎麽一個字都看不懂?”

“你們中原人的字不好寫,我以後回大禾了,就不給你寫信了。”

“黃毛丫頭,你知不知道你們的字有多難寫,我給你寫了那麽多信,你為何一封都不回?”

“小丫頭,這是我給你寫的最後一封信了,我聽說你養了一個面首,所以我也納了一個側妃。不知道你元宵的時候,和誰一起去看燒火判兒了,燕京沒有···”

那是赫延寫的最後一封信,從建武十一年開始,在建武十三年結束。

他始終不曾告訴她,他還是沒有忍住,給她寫了許多的信,卻再也未寄出,當聽到她遣散了面首之後,他也散去了府中的滿院姬妾。

只是,這些事,他到底不曾告訴過她。

在初見她的時候,他的身份是商賈之子,他以為她不過是一個官員之女。

可是分別之時,他才知道,她是南國長公主,而他則是敵國的王子。

在分別後的很多年裏,赫延都曾經想過,如果建武十一年,他毫不猶豫的将她擄走,即便引起兩國交戰,那又如何呢?

他們又會如何?是不是還有可能···

蕭元坐在赫延的身前,低低道:“你現在放我回去,我便幫你奪回王位。如何?”

赫延的笑聲隔着後背的衣衫,傳來,他說:“晚了,王位,你,還有世間種種,都來不及了。”

蕭元不解其意,可是卻從他的話裏聽出了悲伧之感,她對赫延沒有那麽深的感情,只不過卻擔心起了自己的處境,從赫延的口中,她好似猜測到了一些她之前忽略的事。

晚了,究竟是什麽晚了?

赫延,就是是什麽晚了,讓你非要拼了命的趕回大禾,難道,真的是我猜測的那樣?

只是,如果真的是那樣,那你如今所做的,又有什麽意義?冒着生命危險的前行,不過是面對着又一次慘烈的結局。

都是死,何不尋一個安穩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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