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那一天,赫延帶着蕭元走進了雪域與大禾的交界,鳥獸絕境的雪原。
在踏上這一遍雪原的時候,蕭元打了一個寒顫,頭頂之上,蒼穹開始落下一片又一片的白色雪花,整個世界都是蒼茫的白,遠山近丘莫如是。
在赫延胯下的馬開始駐足不前的時候,蕭元伸出手,抓住赫延手中的缰繩,烏紫色的嘴唇顫抖着,說:“不要···不要再去了,你明知道我們走不出去的。”
從雪原到大禾,除非你有飛天遁地的深宮,或者在這極冷的環境中能夠生存下來,他們之中還有人能夠抵禦這樣的冷。
赫延帶來的百餘騎已經分散得很開,不論是馬匹還是人,身形都變得滞重,沒有人在雪原之上輕松自若。
眼看着赫延不聽她的話,蕭元愈發的焦灼,擡起頭,看着他隐藏在頭盔之下的面龐,勸道:“你這是在做何?一心尋死嗎?”
“不,”赫延沉吟了片刻,眯着眼望着大禾的方向,道:“我只是想問她為什麽?”
為什麽突然放棄了他?
還是為什麽在他身上下了三年的毒,時至今日,他才發現。
“好了,你別去了,”蕭元扯着他的衣袖,道:“我告訴你,我什麽都知道,你若只是求一個結果,我來告訴你。”
腳下的路愈發的艱難,雪花鋪天蓋地,好像世間便只剩下一個冷字而已,蕭元說話已經開始哆嗦,她本來就畏冷,“你母後還有一個女兒,名喚均葷。”
均葷?
司寇均葷?
父王四年前巡視疆土時,從宮外帶回來的農家女?怎麽會?不可能···
他閉着眼睛,搖了搖頭,長久以來的疑問得到了答案,一顆心卻仿佛沒有了支撐,身子一歪,跌落在雪地裏,蕭元垂下頭,卻看見他緊緊露出來的那雙眼,灰敗無助,似是失怙的孤鳥。
她顧不得腳底下及膝的雪,翻身下馬,卻沒有踩穩,一下子撲倒在雪地裏,擡起頭,正好看見赫延取下了頭盔,男子的臉上,是結了冰的淚痕。
“我一直以為,大哥才是那個鸠占鵲巢的人,熟知,我也不過如此。呵···”
他笑了一下,表情卻難看至極。
蕭元張口想要說什麽,卻被雪原上的冷風灌了一口,止不住的用力咳嗽,赫延轉過頭,看她,撿起頭盔,戴在她的頭上。
“你是何時知道的?”
“就在不久前,屠嫣來信,要我與她結盟。”
赫延低下頭,看着漸漸落滿他衣衫的雪花,嗤笑道:“往我一生,以為自己的血統高貴,熟知,不過如此···她養了我二十年,卻半點沒有把我當成親生血肉。”
“母後,不是你的毒藥殺死我的,是你的狠心殺了孩兒。”
他早就該想到的,以母後的手段,怎麽會容忍一個毫無背景的女人成為父皇寵愛萬千的側妃,他當時還想,是不是正是因為司寇均葷毫無勢力,所以母後眼不見心不煩。
想來是四年前,母後便發現了那是她的親生女兒,不知是何等孽緣,居然入宮為妃,做了自己父親的妃子。
難怪整整四年,無論哪等節宴,司寇均葷也沒有出來見過外人,而他的父王是怎麽想的,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他伸手拂去身上的雪花,仰頭靜靜的凝望着灰白不明的天空,妖豔的容貌灰敗褪色,“我,真的不是母後的孩子嗎?”
“諾,屠嫣只有一女。”
他伸出的手漸漸垂下,放在胸前,眼中的光芒散去,只覺得身遭的一切再也無法忍受,狠狠的一拳砸進雪裏,毫無章法的亂叫着。
蕭元打了個哆嗦,靜靜的看着他,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手背,卻沒有散開,真的好冷。
她只是這樣看着赫延,便覺得真冷,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擡起頭,望着那些雪花在半空中起舞,恍惚間,耳邊聽到有汜的聲音,他說:“娘,我會一直陪着你。”
好的···娘也會一直陪着你···一切都會很快結束的。
她蜷縮在深雪之中,正要閉上眼睛,卻被赫延一把拉起來,男子紅着眼睛,看着她,少頃,将身上能夠禦寒的東西全部裹在她的身上。
他很是用力,蕭元完全無法拒絕,在确認蕭元身上每一個角落都包裹住之後,赫延翻身上馬。
看着站在雪地裏的蕭元,笑道:“雖然我已經知道結果了,但我還是想回去問一問她,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蕭元,你可有喜歡過我?”
那一瞬間,建武十一年的初遇浮現眼前,蕭元望着他,搖了搖頭。
馬匹像離弦的箭一般駛出,她站在雪地裏,看着一身薄衫的男子,“赫延···”
不曾回過頭,就這樣單薄孤獨的消失在了雪原之上,那個妖豔得幾乎勝過她的赫延,應該再也不會見了吧。
可是,他不是想帶着她一起死的嗎?怎麽就把她丢在了這裏,不上不下,遲早她也得凍死在這裏。
不知過了多久,她整個人身上都堆積滿潔白的雪花,只覺得身體裏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入骨的寒意,向一條條冰蟲,鑽進了她的千枝百骸般。
蕭元掙紮着,走了一段路,卻最終卧倒在了雪中,靜靜的聽着雪花慢慢遮蓋住她的聲音,等待着風雪将她長眠于此。
“元兒!”
耳邊居然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來不及睜開眼睛,就被人橫抱而起。
是很溫暖的懷抱,帶着禪香,熟悉而溫柔,蕭元閉着眼睛,低低的喊:“阿止···”
“是我,不怕了。”
景行止将她抱在懷中,男子不知是哪裏來的那樣炙熱的溫度,在他的懷裏,蕭元止住了冷意,整個人有了暖意,似乎再一次活了過來。
“我死了嗎?”
“不會死,我在。”
蕭元側起頭,艱難的睜開眼睛,擡頭看着景行止,卻只能看見他的下巴,尖刻而冷硬,沒有以往的溫和,卻憑白的叫人覺得心安。
她微微動了動嘴唇,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張了張口,青紫色的手指,指着天空的一角,說:“阿止,你看,極光···”
她從幼年開始,每一年都期待不已的極光,在此時突然出現在雪原的天空之上。
“也許是我記錯了,母後那年,帶着我來了雪原,所以,這些年我在冰原上怎麽找,也找不到極光。是我的錯,我找錯了地方,才會一直得不到。”
她看着他,眼裏有着哀傷和歉意,然後,別開眼去,說:“對不起,阿止。”
“我記性這樣的不好,明明是我無理取鬧在前,反而将罪責強加于你,我把這些都忘了,你也不要再記着了。”
“無事。”他沒有一絲怨怪,只是抱着她在懷,與她一起擡頭看着滿天的七彩絢麗的極光,半響才問:“你說過,極光出現的時候,就原諒我。”
“元兒,你我前塵往事都不再提起,從今日起,重新相識可好?我不是一心求佛的景行止,你不是滿心空付的姜予美。”
“我是阿止,敢問姑娘名諱?”
蕭元忽然止不住哭聲,小聲的啜泣起來,突地又一笑,卻又哭了:“我叫蕭元,你可以叫我元兒。”
在蕭元哭聲漸起的那一瞬間,遙遠的雪原深處,突然傳出一聲巨大的哭嚎聲,蕭元一怔,擡起含着冰淚的眼眸,看向那裏。
她的臉色變得更差,景行止将她背在背上,轉身最後看了一眼雪原的深處,便頭也不回的朝着邊界走去。
蕭元再次醒過來,是在景行止的背上。
他穿的極為單薄,身上卻是溫暖如春。風雪在耳畔呼嘯,然而身體卻不再感覺寒冷,她緊緊的趴在景行止的背上,手圈着他的脖子,不自覺的,卻是悲傷的想起了前世的種種。
她時常想,若是前世如這般,該有多好。
然而,她卻沒有再去重塑前世的力氣。
一滴淚順着臉龐,沁透到景行止的背上,他的步子頓了一下,又繼續朝着前方走去。
是啊···
即便重新開始過,她也不會再如前世那般愛着他,景行止緊緊抿着唇,心尖發疼,眼中卻毫無悔意。
這樣就很好了,你喚我阿止,這樣就很好了,你還能時時喚我一聲阿止。
那,也是一種陪伴吧,永永遠遠的,卻又幾近短暫的。
他想說什麽,蕭元卻伸出一只手,摩挲着點在景行止的額前,已經開始恢複正常顏色的指尖已經纖細蒼白,她就趴在他的身後,輕輕說道:“你們佛家有八苦,阿止,你當忘卻愛別離之苦。”
愛別離。
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前世裏愛他的那個姜予美已經永遠的死去了。
曾經一度,他們會是人間眷侶,放眼整個南國,他配她足矣,她配他亦是。
然而,終究還是擦肩而過。
她對他的愛意,早就停留在前世的建武二十年,永遠結束了,不管他再做些什麽,她會感激,會動容,卻不會再愛上他了。
景行止不曾回答,一刻不停的向着前方走,宛如一個虔誠的朝聖者,堅定不移的背着他的佛,向着西天朝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