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也想念他】 (1)
月落西方,曉星漸沉,屋子裏的茉莉花散發着淡淡甜香,但床上女子睡得不安穩,不知道是熱還是怕,額頭的汗水凝聚,滴落枕畔。
驀地彈身坐起,她的目光渙散,呼吸紊亂。
關宥慈一動,躺在旁邊的雪球就醒了,它豎起耳朵細聽,确定無事後,湊到她身邊,輕輕着蹭她的手。
慢慢地,呼吸回穩,視線聚焦,關宥慈吐一口長氣,又作惡夢了。
躺回床上,抱着雪球,把頭埋進它的頸間,它溫暖的身子撫平了她的不安。
她經常作惡夢,夢裏紛紛擾擾的片段讓她心驚膽顫,醒來卻怎麽也想不起夢見什麽。
剛進同文齋的時候情況最嚴重,她以為是換了環境,對未來感到不安,才會頻頻驚醒,可是惡夢夜夜造訪。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驚喊,吵到孫叔、孫嬸?剛來的時候,他們常在半夜被自己吵醒,讓她滿肚子抱歉。
是不是因為心存惡念,才會作惡夢?
應該是吧,她總在入睡前想着千百種虐害徐家的方法。
她心知,得等上若幹年才能再回濟州,到時物換星移,誰曉得徐家會不會發跡?想對付徐家會不會困難重重?
徐宥菲母女毒害娘親,人證還在,物證已失,證據不足,告到官府,若遇到糊塗官,一句信口雌黃,她能奈她們如何?
哥和弟弟是關伍德的外孫,将來要将關氏發揚光大,他們身上不能有半點髒水,這種事不能讓他們沾,所以在他們面前,她半句不提娘親的死因。
可單憑她一人,她能怎麽做?呼……她總是想這個,想得頭痛。
掀開棉被下床,雪球看她兩眼,确定主人無事,它趴在床上繼續睡。
關宥慈掏一捧涼水淨臉,振奮了精神,她看着銅鏡中的自己,喃喃自語,“關宥慈,你不用害怕,最辛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夫子對大哥和弟弟青睐有加,你在同文齋如魚得水,路将會越走越寬……”
她對自己說了很多鼓勵的話,卻依舊惶然,好像心中的定海神針被竊取,壞事即将浮上臺面。
揉揉發疼的太陽穴,用力拍了兩下臉,她讨厭這種莫名的不安。
閉上眼,侯一燦那張笑臉瞬地出現,他說話時,總是帶着笑,讓人不确定他是開心還是調侃,她喜歡君子,讨厭不正經的男人,可恰是這個不正經的纨绔,雲淡風輕的幾句話,助她度過最難的一關。
她懷疑過,只見幾面的男子,為何會贏得自己的信任?她分析、解釋,卻找不到說得通的理由,她就是信任他,而他……
她知道玉肌霜難得,知道岳鋒叔和楊掌櫃給她許多機會,待她特別優厚,知道楊掌櫃送到寒舍的筆墨很貴,那些用具讓學院裏頭的權貴子弟暗中猜測大哥和弟弟的背景雄厚,不敢輕舉妄動。
這些全是他授意的,可是他有什麽理由為自己做這些?
她不明白侯一燦的理由,卻曉得每次只要一想起他,不安感就會退去,心漸定,即使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
看一眼窗外,天色尚暗,她點起桌上蠟燭,既然睡不着,就做點事吧。
拿起萬用手冊,封面的套子是皮制的,內頁印着日期,還附一枝炭筆,有什麽事可以随時記下來,不至于轉頭就忘記,相當方便好用。
這也是他給的,雖然把萬用手冊交到自己手上的是岳鋒叔。
岳鋒叔常說她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楊掌櫃不樂意了,佯怒道:“宥慈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和你有一毛錢關系?”
岳鋒叔說:“你不是想讓宥慈當你的媳婦兒,學生這個名頭就讓給我吧!”
兩人的争執惹得李想滿肚子冒酸水,“以前我是他們最得意的學生。”
她無意的,但她必須比別人更努力。
她沒有資格放松,她要爬得比徐國儒更高,要比他強,她要靠自己的雙手為母親報仇,就必須累積足夠的實力。
打開萬用手冊,這是掌櫃級的人才能用的,拿到這本冊子時,李想指着她的鼻子說:“從現在起,我三天不和你說話。”
他唬她的,不到三個時辰,他就同她說話了,他說:“我嫉妒死你了”。
可是他話才說完,楊掌櫃便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杓。“有空嫉妒,為啥不拚命學?”
然後,李想真的拚了命,不想老是輸,這股氣勢帶動了李念、李夢,三兄弟争先恐後學本事。
楊掌櫃是這樣形容的——像是有老虎在屁股後面追似的。
關宥慈翻到寫着八月二十五的那一頁,上頭記着:“一,盤點書冊;二,把稿子交給楊掌櫃。”
昨天有空,她已經先把書冊盤點了一次,至于稿子更早,她在前天已經謄寫完畢。
提早把事情做完是她的習慣,她喜歡留着時間,留有後手。
今天有空,幫楊掌櫃理理賬冊吧!
這大半年裏頭,楊掌櫃忙得暈頭轉向,他東南西北到處跑,一個月進同文齋不到三天,因為……侯一燦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為此,岳鋒叔、楊掌櫃、鐘伯伯幾個大掌櫃,必須代替侯一燦理事。
幾個月前,主子爺失蹤的消息傳來,各大掌櫃聚在同文齋開會。
岳鋒道:“主子爺不在,生意不能亂,咱們得守着顧着,生意不能在咱們手上敗掉。”
那是第一次關宥慈對侯一燦深感佩服,即使他人不在,依舊能讓一群有能耐的人對自己忠心耿耿,這等馭人的本事,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不相信?那麽猜猜,若失蹤的是皇上,文武百官是會自發自覺高聲疾喊“我們要團結一致,為皇上守住這大好江山”,還是說:“國不可一日無君”,立即立下新君,應該是後者吧。
至今,侯一燦已經失蹤将近兩百天。
有岳鋒叔在,侯一燦的計劃一絲不茍地進行着,撞面上的生意未受絲毫影響,該賺到的錢,沒有半分落到別人的口袋。
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可是她很清楚,并不正常,主子爺不在家,衆人嘴巴不說,卻心情沉重、憂心忡忡。
可是在李念碎碎隐着“主子爺會不會出事”,在孫嬸抽到下下簽、擔心會不會應在主子爺身上,在李夢聽到捕風捉影的謠言,擔心地拈香祭鬼神時,關宥慈沒有擔心。
不是因為不熟,無法感同身受,而是她對他無法解釋的信任。
她相信他好好的,相信哪一天他會突然冒出來,帶着痞痞的笑臉對她說:“小小丫頭別老是裝老頭”。
整理謄寫好的手稿,她不确定楊掌櫃今天會不會進同文齋,不過這本書,她很喜歡。
這大半年裏,關宥慈學着經營算賬,也把女客喜歡的小說一讀再讀,是誰說的?熟讀唐詩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謅。
所以她讀那麽多小說,和女客交換無數心得,覺得自己能試試看,試着寫一本小說。
她性子積極,說試便試,完稿後交給楊掌櫃。
楊掌櫃看了之後,這般評點,“你的小說結構布局不夠精彩,但勝在文筆動人,多數寫書的人是男子,描繪不出女子的心情,可是你能,你把女子的感情和想法寫得絲絲入扣。”
再三斟酌後,楊掌櫃試着将她的手稿付梓,擺在同文齋試賣。
關宥慈的工作內容之一是推薦書冊,內舉不避親,她當然會對自己的作品多說幾嘴巴。
一個月下來,賣的不是最好卻也不太差,楊掌櫃還吩咐李想印第二批書,放到其它的書鋪賣。
這是她的第二本手稿,花了大精神,希望能有更好的評價。
天際翻起魚肚白,新的一天開始了,關宥慈把自己打理好,下樓到廚房幫孫嬸的忙。
雪球跟前跟後,逗得孫嬸歡喜,把它抱起來揉揉捏捏玩上一會兒,再賞它一只雞腿,咬着雞腿,它搖搖尾巴,叼到沒人的地方享受大餐去了。
雪球長大了很多,沒了小時候的可愛,不過很聰明機靈,仿佛能懂人似的。
關宥慈情緒低落,它會自動貢獻溫暖;她歡快,它會咬住她的裙擺,鬧着她陪玩;見她忙,它會自己去找樂子,要不就窩在她腳邊蹭着,體貼得李想、李念兄弟羨慕得緊,幾次問她肯不肯割愛。
她總笑說:“我肯割愛,也得雪球肯啊!”
她沒說錯,同文齋那麽多人,雪球就相準她和孫嬸,遇到其它男人,就把頭仰得高高的,一副睥睨天下的張狂樣兒。
雅室也是雪球喜歡窩的地方,關宥慈本擔心它會吓着女客,沒想到某次有個不長眼的登徒子硬闖進雅室,驚擾女客,還出言不遜,雪球一躍上前,把登徒子撲倒在地,它張開嘴,露出尖牙,口水滴到對方臉上,吓得他屁滾尿流逃出去。
它的英勇行為,得到女客一致肯定,事情傳出後,意外地成了同文齋的活招牌,許多女客特地上門看它,還有人帶了食盒,裏頭裝着雞鴨魚肉犒賞它。
雪球很享受女客們的摸毛服務,它不介意在她們面前賣萌,看它在女客中優游自得,氣得李夢不時臭罵它一句色胚。
今天早餐,孫嬸準備稀飯,不過桌面上多擺了一碗面和兩顆蛋。
見她一頭霧水,孫嬸解釋道:““今天是主子爺的生辰,主子爺最喜歡吃我煮的長壽面,往年家裏給主子爺賀生辰,請一堆親朋好友,可宴會結束,主子爺都要到這裏吃我一碗面。”
她長得眉清目秀,身材嬌小但是力氣很大,親手擀的面條彈牙有勁道。
“為什麽,府裏的酒菜不好嗎?”
“主子爺有個孿生兄長,生辰宴自然是一起辦,主子爺老說,有個孿生兄弟真沒意思,什麽東西都要分一半,只有我給爺做的長壽面是他獨享一份兒。”孫嬸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
關宥慈贊過孫嬸,就算不待在同文齋,光靠這門手藝也能發家,可孫嬸卻說:“賺再多,也甭想把我從同文齋請出去,我這輩子啊,就給老孫和主子爺做菜!”
又是個馭人成功的範例,在同文齋待越久,她越無法不崇拜侯一燦,因為在所有人眼裏,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
孫叔和孫嬸不同,是個大手大腳、個子比門框還高的粗漢子,李想用盡力氣抱起一摞子書,孫叔單手就可以高高舉起,她毫不懷疑,就算天崩塌,孫叔也能擦起半邊天。
“孫叔孫嬸真的很喜歡爺?”
關宥慈的話讓孫叔笑了,回道:“誰能不喜歡主子爺?”
侯一燦有那麽好嗎?應該是,否則不會所有人都用盡力氣想對他好。
“老孫,主子爺今天能回得來嗎?”孫嬸發愁,已經好幾個月了,怎麽能半點消息都沒有呢?
“能,主子爺光是想到你做的面,無論如何都得趕回來。”
趕回來?說得好像他只是到外頭逛一圈似的,不過這也證明孫叔和她一樣,對侯一燦信心滿滿。
只是岳鋒叔的表情卻像……生死難斷。
想到這四個字,關宥慈心頭一滞,像是被什麽東西壓上,她不自覺補上一句,“會的,爺今天一定會回來。”
好像非要這麽說,壞運才會結束,好事才會臨頭,而那個讓大家盼望多日的男人,才能平安返回。
聽到從來不對主子爺多做評論的關宥慈居然這麽說,孫嬸喜上眉梢。“你怎麽知道?”
一咬唇,關宥慈回道:“我就是知道。”
她不曉得自己憑借什麽這麽有信心,但話落的同時,她感到沒來由的開心。
李想在第三次算學考試中輸了關宥慈,只好放棄看賬本的機會。
因此楊掌櫃不在的日子,由年資最輕的關宥慈暫代掌櫃一職。
她将算盤珠子撥得飛快,快接近月底了,她打算把這個月的帳算清楚,楊掌櫃回來可以省一件事。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櫃臺前方,關宥慈迅速用炭筆把數目字記在賬冊上,擡眼,未看清來人,先彎起笑眉。“歡迎光臨……”
可是當她看清對方的模樣後,便再也發不出聲音,只能張着小嘴,瞪大雙眼,他真的回來了?!
突然間,她控制不住一股酸酸的感覺湧上,滿滿的情緒填入胸臆,直到這一刻,她才恍然發現,原來她和所有人一樣,日夜盼着他回來。
只是他的眼神很陌生,他的表情很疏遠,就算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夠密切,他也不該像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她……不對,他不是侯一燦。
一樣的桃花眼,可眼底擺的不是漫不經心,不是痞痞的親切,一樣的薄唇,抿成威嚴的直線,而不是随時随地往上勾的溫柔,一樣的五官臉龐、一樣的身材打扮,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卻帶給人迥然不同的感覺。
眼前這個男人,帶着不可被侵犯的威嚴,像個天生的王者,教人望之畏怯,而侯一燦總是未語眉先笑,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想要對他好、再好、更好。
垂眉,關宥慈吶吶地道:“對不住,我認錯人了。”
侯一鈞微揚眉,她居然認出來了?自己是哪裏露了餡?不是說只有幾面之緣?這丫頭難怪人人誇,光是這份細膩心思,旁人便及不上。
才想着呢,李想、李念、李夢沖上來,圍住他,帶着哽咽的聲音道——“主子爺,你終于回來了!”
“主子爺,你去哪了,怎麽不說一聲?”
“主子爺,我們好擔心!”
“主子爺……”
一人一句,争先恐後,吵得人頭痛。
侯一鈞受不了的搖搖頭,虧他們幾個跟了弟弟多年,卻一點長進也沒有。
“停!”他大喊,冷冷的聲音阻止衆人的熱切,他退開幾步。
門外,正牌主子爺氣定神閑地走了進來。
視線與主子爺對上,李念幾個人定住身,動彈不得,這、這、這才是主子爺,糗大了!
侯一燦不滿地瞪他們一眼,走到櫃臺前,笑彎了一雙桃花眼,伸手摸摸關宥慈的頭,說道:“怎麽大半年過去,小丫頭個頭沒長多少,肉也沒長幾兩?說!誰克扣你吃的?”
他的動作很親昵、口氣很親昵,好像他們不只是數面之緣,而是天天在一起的親人,他們之間有這麽熟嗎?
關宥慈直覺把頭歪開,這個動作有拒絕的意思。
但是侯一燦不接受,手跟了過去,又摸了摸她的頭,因為他心情很好,因為她能認出自己,因為她看見大哥時,臉上的驚喜昭然若揭。
她想他念他,對吧?她期待他回來,對吧?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對吧?他越想越高興。
“誰說的,宥慈做了兩次新衣,每次都要放長一寸呢!”楊掌櫃邊說邊從門外走了進來。
開玩笑,他不只幫關宥慈養腦子也養身子,養個幾年,他就要把她變成自己人,肥水不落外人田,這才符合主子爺老挂在嘴邊的經濟效益啊。
“哼哼,少邀功,過來!”侯一燦向關宥慈招手。
關宥慈的眉頭皺得都快打結了,他們真的沒有那麽熟。
看她又繃出一臉的小老頭,侯一燦頻頻搖頭,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他幹脆走到櫃臺裏頭,不由分說地挑起她的下巴,撩開她的浏海,細細檢查她的傷症。
不錯,若不這麽近距離的仔細看,還真看不出有疤。
“玉肌霜還有沒有繼續用?”
“有。”
自從知道玉肌霜一瓶要價千兩銀子,連宮裏的貴妃娘娘都要掂量着用後,她每次擦都心驚膽顫的。
“快用完了吧?沒關系,再讓岳鋒弄兩瓶過來。”
“不、不必了。”
“誰說不必?用!放心大膽的用。”侯一燦彎下腰,又摸上她的頭,眉開眼笑的,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小女孩,而是宅男女神。
關宥慈心悶,她又不是雪球,他幹麽老是摸她的頭?
再次躲開他的手,她對楊掌櫃說:“這個月的帳做完了,我先進去做事。”
“急什麽?”侯一燦一把将她拉回身邊,笑眼眯眯地捏捏她的臉、抓抓她的頭發,像她在玩雪球那樣,直到玩夠了才彎下腰,臉湊得老近,問道:“說,這麽久不見,有沒有想爺?”
明明是想的,明明是念的,可被他這樣當着大夥兒的面說出來,小姑娘家豈能不惱?關宥慈板起臉,聲調冷冷地反問:“想爺的人那麽多,爺要不要一個個點名啊?放心,宥慈不在點名簿上。”
沒意思,還以為天天面對這麽多客人,會磨掉她的眉間棱角,沒想到還是小老頭一枚,不行,他得趁待在京城的這段時間親自幫她修整修整。
“年紀輕輕,幹麽老是皺着眉頭?跟爺說,誰欠你銀子,爺替你讨。”他還是嬉皮笑臉,半點不見被拒絕的尴尬。
臉皮真厚!關宥慈回道:“沒人欠我銀子,是我欠爺,還有兩年又二百三十二天,合約到期。”說完,她往雅室走去。
見狀,雪球立即跳起來,跟在她身後。
侯一燦微詫,雪球長這麽大了?她還沒發現雪球不是狗嗎?
他忍不住再度彎起眉、勾起唇,滿臉的桃花舞春風,怪了,怎麽每次看到宥慈丫頭就會忍不住開心呢?明明人家就沒給他好臉色。
侯一鈞見弟弟吃癟,嚴肅的面容難得揚起笑意,哈哈,天底下也有弟弟降不住的人?真好,這丫頭值得結交。他的大掌往弟弟肩膀一拍,“收起你的桃花眼,人家不吃這一套。”
“別嫉妒我,我的人緣就是比你好。”
侯一鈞撇撇嘴,對,他嫉妒弟弟,明明長得一模一樣,明明聰明一樣、學習力一樣,可是娘親就是偏愛弟弟。
他嚴正抗議過,爹改變不了,只能無奈地道:“沒辦法,阿燦生肖屬蜜蜂,而女人偏愛甜食,誰能給他擺臭臉?要不,你也試着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把笑臉挂上。”
他試過,太艱巨,半個時辰臉皮就受不住了。
只能承認這是高難度的技術活兒,既然無法東施效颦,他就改變風格,一臉酷、一身寒,讓人見之畏懼。
行啊,弟弟喜歡人人親近,他就讓人人害怕,各有各的特色,誰也搶不了誰的風采。
侯一燦問楊掌櫃,“宥慈怎麽了?有人招惹她?”
楊掌櫃嘆氣道:“主子爺,宥慈是大姑娘,不是小丫頭,你的爪子老往她頭上摸,太讓人沒面子了。”
聞言,侯一鈞的眉頭微微一挑,敢說主子爺的手是爪子?也只有沒把下人當下人看的弟弟不會發飙,如果是他,哼哼,哪個将官敢無視他的命令!
“大姑娘?不是才十三歲嗎?”侯一燦不解的問道。
楊掌櫃苦笑。“她的年紀是十三歲,可性子不是啊。”要不李想那幾個,能老是輸得脫褲子嗎?
關宥慈不滿被摸頭,但還是跑到後頭告訴孫嬸一聲,她的主子爺回來了。
孫嬸聽見,像天上掉銀子似的驚呼一聲,快步跑到鋪子前頭,和主子爺喳喳呼呼地說上一通後又沖回了廚房,殺雞洗菜忙得不亦樂乎,她一面整治食材,一面喃喃自語,“怪了,宥慈丫頭怎麽猜得準主子爺今天會回來?莫不是心有靈犀?”
中午,楊掌櫃關了鋪子,在雅室擺上兩桌,大夥兒一起吃頓飯。
半年以來,鋪子上下沒這麽高興過,沒想到人才剛坐定,聽到消息的岳鋒就匆匆忙忙上門來。
關宥慈走到孫叔、孫嬸身邊,人還沒坐下就讓侯一燦一把拉住,往大桌那邊挪,她一挪位兒,雪球自動自發地跟着跑,雪球比她的影子更盡忠職守。
一張桌子四個面,侯一鈞、楊掌櫃、岳鋒各占一邊,侯一燦帶着關宥慈和自己同坐一張長板凳。
雪球擡起頭,左看看、右看看,最後鑽到桌子底下,趴在侯一燦和關宥慈的腳中間。
侯一燦揚眉,這個有靈性的好家夥,是不是認出自己也是救命恩人一小枚?
人還沒開動,侯一燦抓起一只大雞腿,獎勵雪球懂得站隊,他拍拍它的頭說:“好家夥快吃。”然後把另一只雞腿夾進關宥慈的碗裏,很公平地說:“好丫頭,快吃。”
再一次,他成功地惹惱了關宥慈,他真把她當成雪球了?
她生氣,打定主意不理他,直接把碗裏的雞腿夾給雪球,就這樣,一只雞最精華的部分全便宜了雪球。
“不喜歡雞腿?沒關系,菜很多,孫嬸的手藝是五星級的。”
侯一燦不斷往她碗裏夾菜,雞鴨魚肉布置成一座小山,好像她這輩子從沒吃飽過。
他下意識又要摸上她的頭,幸好楊掌櫃及時輕咳一聲,他連忙換個位置,拍拍她的肩膀說:“多吃一點,瘦成這樣,當紙片人哦?”
五星級?紙片人?他老說些聽不懂的話。低頭,關宥慈安靜吃飯,不理不應。
侯一燦在心裏低嘆一聲,青春期的少女就是難纏,不過再難纏他也要纏。“宥慈,蘇先生到京城來了,明兒個讓孫叔去寒舍接關宥默和關宥善,與蘇先生見上一面。”
聞言,關宥慈的雙眼瞬間一亮。“你怎麽知道?”
“皇上想辦百叟宴,反正我返京順路,就把人一起接了。”
“書院蓋好了嗎?”
“嗯,你娘的塑像已經立起來了,雕得很漂亮,下次去濟州,帶你一起?”
關宥慈搖搖頭,那個地方,她再也不想回去。
“想不想知道徐家的事?
她擰了眉,淡聲問:“徐家能有什麽事?”
“你那招夠狠,沒了鋪子田地,徐家只好搬回祖宅,可是兩畝地哪夠一家子嚼用,趙姨娘天天吵,鬧得狠了,徐國儒連家都不回,鬧到徐老夫人病得無法下床,聽說沒有幾天光景了。”
“你那個妹妹更狠,過去你母親鋪橋造路、濟貧救苦,徐家在濟州頗有善名,秦知縣才會想與徐家結親,如今徐府沒落,誰還肯提這門親事?沒想到徐宥菲居然私下勾搭上秦知縣的三兒子,被趙姨娘逮個正着,秦家滿心不樂意,還是得用一乘小轎子把人接回府裏當姨娘。”
“女兒勾搭,母親逮人,當中貓膩誰看不出來,秦家肯吞下這個悶虧?”關宥慈問道。
“哪裏虧了?不過是個可打可賣的小妾。”侯一燦笑着回話。
楊掌櫃嘆道:“宥慈的妹妹才多大,竟有這等心機?”
關宥慈在心裏冷哼一聲,徐宥菲都能給娘和自己下藥了,這算什麽?察覺到衆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似是擔心她不開心,她微微一笑道:“沒事,若不是她們母女,我和大哥、弟弟也不會上京。”
“沒錯,就算同一組爹娘,都能生出兩款人,她們還不同娘呢!”侯一燦指指自己和大哥,笑道。
還不同爹呢!這句話,關宥慈到底沒說,她無意認父親,也無意透露身世。
“爺,這段時間你到底藏到哪兒去了?我們到處找不到你。”岳鋒問出衆人心中的大困惑。
侯一鈞和侯一燦相視一笑,他們找不到,但隐衛找到了,托他們的福,這次返京,侯一鈞的位置該升一升了吧。
“我被北夷人俘擄,他們誤以為我是侯一鈞,不知道正牌将軍還坐在中軍帳裏。”侯一燦可樂着了。
可關宥慈看得卻直皺眉,被敵軍俘擄很有趣嗎?他怎說得這般雲淡風輕?
“然後呢?”岳鋒又問。
“然後咱們兄弟裏應外合,吃掉北夷三州,這會兒他們的頭頭該換人做了。”這年代不知道有沒有負責下臺這種事?
旁人還一頭霧水,但熟悉朝中事的岳鋒恍然大悟,滿臉驚喜地問“原來這場勝利是爺和世子爺連手,那朝廷會不會給主子爺封賞?”
侯一鈞和侯一燦又互望一眼,一個板着臉孔,一個笑得滿眼桃花,但兩人異口同聲回道:“不會。”
侯一鈞确實在生氣,攬着弟弟的功勞讓自己升官值得高興嗎?一點也不!他要名聲、要官位,會自己去掙,不需要靠別人幫忙,明明這場勝利兩人功勞各居一半,偏偏弟弟的事不能搬到臺面上,只能讓他獨領風騷,害得他受之有愧,升官升得無比心虛,他最痛恨心虛的感覺了。
相較之下,侯一燦當真是樂歪了。
千萬別以為他損失很多,開玩笑,他可是無利不起早的商人,他比誰都清楚自家兄長的心态,不樂意占便宜的大哥,在官位上占了便宜,自然會在別的事情上頭給足補償。
不只侯一鈞如此,那位大老板更是如此,明面上少一分利,暗地裏多兩分好處,他虧嗎?不,半點不虧!
“為什麽?主子爺,雖然鎮國公府的勢力能讓咱們的生意順風順水,但主子爺若能找個肥差,裏頭有多少好處啊!”楊掌櫃興奮極了。
“沒錯,主子爺應該同皇上讨價還價……”岳鋒跟着附和。
一屋子人,滿腦子想的都是賞賜,但關宥慈不一樣,她放下筷子,轉頭問道:“六個多月,只有裏應外合四個字?”
很輕的一句話,卻給了侯一燦重重一擊,震得他心悸。
她……她在乎他的際遇?在乎他受苦?
侯一燦和侯一鈞同時亮了眼睛,齊齊地注視着她的眼眸。
侯一鈞在乎,是因為雙生子心有感應,弟弟受刑時,他也痛着;弟弟被逼供時,他慌張不已,但沒想到有個人也是這般在乎着弟弟……
桃花眼上開桃花,侯一燦說不出滿肚子的快活。
因為穿越,因為占足先機,因為事事過人,不管是爹娘長輩或同侪兄弟,所有人都以為他很厲害,當他是不敗的無敵鐵金鋼,卻沒有人想過,就算穿越人也有吃癟的時候,也會受苦、受傷、受磨難。
他從來沒有撒嬌過,但這次他想要撒嬌,對一個小丫頭。
很奇怪嗎?或許是,不過他就是想這麽做。
侯一燦用力點頭,滿臉委屈,嘴唇還微微噘起,低聲道:“當然不只這四個字,你知不知道那群人有多可惡?侯大将軍在北疆立威立名,那些馬背上的将士都以為他是神佛轉世,不可輕易待之,所以把我抓住後,不敢亂砍亂殺,卻又舍不得放掉,他們怕繩子捆不了我,居然用鐵絲,你看……”他拉開衣袖。
關宥慈看見了,心瞬間被狠狠
甩上兩鞭,痛得說不出話。
“鐵絲捆得很緊,從手腕到手肘,割出一道道傷口,捆的時間太久,鐵絲嵌進皮肉裏,後來傷口長了肉,把鐵絲包進肉中,軍醫花了大把功夫才把鐵絲弄出來,這還不打緊,捆成這樣怎麽睡?整整五個月,我沒有躺下來睡過一天。”
她輕輕撫摸着他的疤痕,想像着非人的折磨,這些北夷人真可惡!
侯一燦看見她的心疼,形容得更仔細了,“我一面和他們讨價還價,一面探聽他們部落兵力分布情形,後來隐衛找到我,我讓他們把訊息帶給大哥,北夷還以為侯大将軍身陷敵營,無法發動戰争,卻沒想到大軍突然壓境,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那你呢?你還在敵營裏?”關宥慈問道。
又一次,她不在乎勝利失敗,只在乎他的安危,侯一燦笑得快要看不見眼了,突然間覺得,被人寵愛的感覺超美妙。
“我低估侯大将軍的戰力,原本打算多等兩天才逃命的,沒想到大軍來得這麽快,這下子我的冒牌身份被揭穿,北夷人暴怒,把我綿在柱子上,打算把我從活人鞭成死屍。
“幸好我和大哥有心電感應,他猜出我在哪裏,帶領數千兵馬,來得及時,北夷人聽到侯一鈞這個名字,吓得屁滾尿流,才打幾下就棄鞭而逃,然後我就被丢在那裏,前後左右到處都是沙,太陽又毒又辣,我都快被烤成人幹了,背後那根柱子像烙鐵似的,燒得我的背快要冒火,我很渴,整個人都快要燒焦,我很生氣,想要指天罵地,可是全身上下榨不出半點力氣……”
故事的後面,随便都能猜出結局,大可略過不提,但關宥慈認真而同情的表情讓他想要加深故事張力。
“我開始出現幻覺,張開眼睛,放眼望去,竟發現自己在大海裏面游泳,你見過大海嗎?那是會讓人溺斃的地方,可是那一刻,我覺得能溺死是幸福的……”
侯一燦是說故事的好手,說得關宥慈動容,一張小臉因為緊張而蒼白,兩個拳頭死命攥着。
補這段做什麽,想哄小丫頭同情?侯一鈞聽不下去了,冷冷的插話,“沒那麽可憐,我很快就找到他,軍醫給他灌下一大囊水,他就活過來了。”
侯一燦很不滿,怒瞪大哥一眼,他痛恨打架,痛恨見血,前輩子和一個老外小霸王打架,打到染上艾滋病,因此他打死不承父志,打死不進行武打這類粗魯活動,可是今年犯太歲,他被誤認成是大哥,被搞得傷痕累累,他已經夠虧了,大哥不但不自我反省,還來拆他的臺?
難得他撒一次嬌,難得有這麽合作的聽衆,難得……
這個時候,侯一燦還不曉得,這份難得對他而言有多重要。
關宥慈嘆氣起身,垂着頭離開,所有人盯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生氣了嗎?不喜歡男人吹牛皮嗎?侯一燦憂郁的問道:“楊掌櫃,我又惹毛她了?”
“應該……沒有吧。”楊掌櫃也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