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舊情

正午的陽光從門口傾瀉進來,那人站在光源處, 周身籠罩着光芒。

秦珩心中一凜, 她雖然看不清對方的容顏,但聽聲音, 看身形, 她已然知道這人是誰。

皇兄?!他怎麽來了?

她心念急轉, 回想起白七曾使人離開的畫面, 心知定是他去通風報信了。她有些不解, 她連臉都沒露,白七是憑什麽篤定她就是她的?

她抱着最後一絲僥幸心理, 猜想有可能是皇恰巧路過此地,恰巧走了進來……

別慌,別慌!不要自亂陣腳。

白七先前使人離開, 确實是去禀告皇上了。事關柳姑娘,哪怕是相似的, 都不能大意, 更何況他有八九分的把握。

皇上來的挺快, 再不來, 他就撐不下去了。

白七霍地站起, 正欲行禮厮見, 待見其是一身常服打扮,硬生生忍住,只滿面喜色:“可算是來了。”

秦珣得到消息,就直接騎馬飛速趕了過來。這一路上, 他也在想,或許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這一次也會以失望結束。但他又不由地想,如果真是她,真是她,他該怎麽對她,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明明先前已經想了無數遍,可是真正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時,腦海一片空白,那些措辭一瞬間都忘了大半。

他聽到那個圓臉少年用極力維護的口吻說着“你們別抓我妹妹!”,心裏的那根弦砰的一下斷了。

瑤瑤被圓臉少年以一種保護的姿态給護在身後,她戴着冪籬,嬌怯怯站在那裏。

這陌生而又熟悉的場景刺得他眼睛發痛。他緩緩走進,沖口而出:“還真是兄妹情深。”

高光宗不知道這人是誰,但是見穿着官服的白七對其神色恭敬,猜想是比白七還要厲害的角色。——京城這地方,厲害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高光宗不敢大意,沒有吭聲。

秦珣緩步踱至,目光從高光宗身上略過,停留在秦珩身上。他盯了好一會兒,才道:“白七,他們寫的什麽?拿來給我瞧瞧。”

他話是對白七說的,可眼睛卻眨也不眨,盯着秦珩。

秦珩低着頭,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她屏住呼吸,他不動,我不動。

“好嘞。”白七應着,已然把手稿遞到了秦珣手裏,還細心解釋,“兩個故事,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秦珣點頭,匆匆翻閱。

他拿起的第一本,是《潛龍騰淵錄》,他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瑤瑤的手筆,閑閑翻完,心下微驚。他自小看過不少話本,平心而論,她寫的很不錯。

至于餘下那本,他也翻了翻。《青娘傳》,又名《豔曲》,講一個叫青娘的美豔女子,父母雙亡後,進京投奔親戚,與遠房表哥相戀。但因為身份的差異,對方父母的阻止,不得不分開。後來歷經磨難,感動衆人,最後如願嫁給心上人,相守一生。

這種小男女的感情故事在秦珣看來,不過爾爾。唯一特別的,是這青娘的形貌,倒像是比照着瑤瑤寫的。

秦珣翻得很快,書局安安靜靜,只能聽到他翻書稿的聲音,一下一下,不輕不重,敲在衆人心頭。

高光宗忍不住道:“這位大人不必看了,《潛龍騰淵錄》是我寫的,《青娘傳》是舍妹所作。若真有朝廷要禁的內容,罰我就是了!”

他暗自猜測,多半是小楊氏寫的帝王成長史被人捕風捉影,說是映射今上。——畢竟他寫的那個《青娘傳》只是尋常話本,并無特殊之處。小楊氏雖然不招人喜歡,但她寫話本也是随了他。他是男子,該當起責任。

秦珣将書遞給白七:“哦?是麽?”不辨喜怒。

“是。”高光宗搶道,“我是讀書人,當然是我寫的。她一介女流,能寫什麽?只是,這中間真有朝廷要禁的內容嗎?”

他讀了兩遍,并未覺得有不妥之處。

秦珣冷眸微眯輕聲道:“先帶回去。白七,還愣着幹什麽?!”

白七“啊”了一聲,疑心自己聽錯了,不是要帶柳姑娘回去麽?帶這個圓臉的小子幹什麽?但是皇上的命令,總是沒錯的。他招招手,喚屬下上前,冷喝道:“帶走!”

他話音剛落,就有幾個屬下上前,押着高光宗,想要帶走。

秦珩暗驚,啞着嗓子,輕聲問:“敢問官爺,到底是何處犯了朝廷的忌諱?”

她聲音嘶啞,跟先時大為不同。晉七爺、高光宗、白七等人齊齊向她看去。

而秦珣卻不瞧她,只應聲答道:“抹黑了我朝高宗皇帝,還問何處犯了忌諱?”

“不是……”秦珩下意識道。她确實是以高宗皇帝為原型,但抹黑一說,卻是冤枉。他眉目清冷,面無表情,像是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可是她很清楚,他分明認出了她。

“那是怎樣?”

“這是我寫的,跟他沒關系。”秦珩咬牙道,“你……不要遷怒他。”

秦珣看了她一眼,眼神一閃,勾了勾唇角,轉頭對白七道:“走吧!”

白七微怔,繼而反應過來,揮揮手,令下屬帶着高光宗離去。他自己沒忘了帶着那一沓手稿。

高光宗有些害怕,但極力保持鎮定:“你不用怕。沒有朝廷要禁的東西,他們仔細看了就會知道。你先回家!告訴……”

話沒說完,他就被拽了出去。

秦珩不及多想,快走幾步,到秦珣跟前:“你……”

隔着冪籬,她擡頭看他,皇兄看起來陌生了許多,他做了皇帝,更像是她夢裏的那個他了。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後退了半步。

她這幾日,時常會想到他。近來宮中變故多,她隐約聽聞有人反對他,她知道他不大容易。她也曾想過,真有一日,他們都老了,再次相見,她會說些什麽。可是重逢來得太早,她站在他面前,一時竟想不起該說什麽好。

秦珣沉默地看着她,眼中的光亮一點點變暗。他眼睑微垂,轉身離去。

秦珩下意識去捉他衣袖,卻捉了個空。

方才因人多而顯得狹小的書局一下子變得寬敞起來。秦珩站在原地,有些怔忪。

“唉……”晉七爺嘆了口氣,“今日也算是你們倒黴,回去吧!看看能不能托關系,把人給撈出來,能保一命就保一命吧,功名就不要想了……”

秦珩輕輕搖頭:“不會的。”她想她很了解皇兄,他不是喜好遷怒的人。他肯定能認出她的字,她寫的高宗故事,有一個小細節,還是他曾經講給她聽的。

他不會認不出來,他是故意這麽做的。

秦珩回到高家,高屠戶還未歸來。掬月看見她回來,忙迎上來,笑問:“怎麽才回來?阿志呢?”

阿志是高光宗的小名。

秦珩去掉冪籬,輕聲道:“遇上皇兄了,他被帶走了。”

“什麽?!”掬月大驚,“你說的是……”她指了指上方。

秦珩點頭:“是。他說高大哥寫禁書,就帶走了,可那明明是我寫的。”

“這……”掬月語塞,“他認出殿下了?”她看殿下臉上塗的奇奇怪怪,有幾分不确定。

“嗯。”秦珩有些無力,“姑姑,我想洗把臉,幫我準備些吃的,我要進宮一趟。”

“殿下!”掬月神色忽變,“殿下如果沒被認出來,何必要自投羅網?已經牽扯到了高家,我想辦法送殿下走,也好過……”

“姑姑。”秦珩輕聲打斷了她的話,“不是自投羅網,是有些事情,總得說清楚。”

她當時匆忙逃走,只留下一封信。後來她知道了滴血認親不準,她有點遺憾,到底是沒能分說明白。

她從沒想過今生今世跟他再不相見,只是她沒想到重逢來的這麽早。既然遇上,那就講清楚吧。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女兒。而且皇兄今日對她态度疏離,并不像是情絲難斷的模樣。也許他已經走出來了……

“可是……”

“沒有可是。”秦珩笑笑,“姑姑放心,他不會殺我的。他要真想殺我,在書局的時候就動手了……而且,我不想因為我的緣故,再連累了高大哥。”

高光宗雖然不喜歡她,但在這件事裏,他卻是實實在在無辜受累。跟他沒關系的事情,把他牽連進來做什麽?

她輕嘆了一聲:“反正他已經認出我了,逃是逃不了的,倒不如主動點,還能更從容一些。”

她淨了面,沐浴更衣,雇了馬車往皇城而去。

路上她還在想着她現在的身份,又沒腰牌,要進宮可能不大容易。然而到宮門口,剛下馬車,她就看到了一個熟人:阿武!

阿武如今一身總管服飾,精神奕奕。遠遠看見她,登時一喜:“呦,真是柳姑娘,可等到你了。也不枉我吹了半天的風。”

秦珩心念微動:“他,知道我要來?”

“誰?”阿武愣了愣,搖頭,“他不知道。不過是教我在這兒等着。等到了固然好,等不到也……”

秦珩心下一嘆,露出些許笑意:“我知道了。勞煩阿武公公帶路。”

阿武笑了,甚是舒心:“姑娘請。”

皇宮很大,阿武特意教人備了馬車。

皇宮的道路秦珩自己格外熟悉,本無需阿武引領。重回皇宮,她不免思緒繁多。

阿武似是心情不錯,口中還哼着不成調的曲子。

秦珩心裏亂亂的,縱使是已經決定去見他,可還是心生不安。她輕聲問道:“阿武公公,皇上近來可還好?”

阿武回頭瞧了她一眼:“好不好的,阿武也不好說。姑娘見了皇上,親自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他原本想過再見了柳姑娘以後,在她面前拿拿喬。但是略一思忖,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罷了,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即使是這會兒皇上惱她,日後回心轉意,也不可能慢待了她。

是以,他态度恭敬,似乎之前什麽都沒發生過。

阿武笑呵呵道:“皇上在禦書房忙公務,姑娘先到皇上的寝宮略作休息。”

“寝宮?”秦珩心裏打了個突,一種微妙的不安忽然彌漫了心頭,“我……”她想,她是不是不該來?

阿武見她神色有異,輕笑:“姑娘想什麽呢?皇上還在孝中呢。禦史大夫建議充實後宮,皇上都沒同意……”

秦珩有些赧然,亦有些難堪。她輕輕點了點頭:“也是。”

馬車走着走着,她漸漸察覺到不對了:“這不像是皇上寝宮……”

方位不對。

阿武笑笑:“哦,這個啊,柳姑娘不知道。皇上沒搬進先皇的寝宮,暫時住在章華宮。”

“章華宮?!”秦珩一驚,“他……”

她心中一時五味雜陳,有點酸澀,有點不安。

阿武笑道:“是啊,姑娘可能不知道。這章華宮先時是齊王殿下的舊居。齊王英年早逝,章華宮就空了下來。咱們皇上小時候啊,跟齊王殿下最要好了……”

他別有深意看着柳姑娘。能長一張和齊王相似的臉,也是她的福氣。

章華宮……

秦珩暗嘆,她心想,也好,章華宮是兩人熟悉的所在。在這裏,有不少舊日的共同記憶。在這裏見面,她想說什麽,可能會更容易一些。

她默默思索着此行的兩個目的,一是将高光宗摘出去,二是和皇兄把事情說明白。

她輕輕嘆一口氣,第一個容易,第二個有些難。

章華宮同舊時差別不大,并沒有因為做了皇帝的寝宮而變得富麗堂皇。一應擺設,仍與她還在皇宮時一般。

她微微有些恍惚,仿佛這一年多的經歷,只是一個奇異的夢。

過往的回憶一點點湧上心頭,眼睛有些澀澀的,她只得緩緩阖上了雙目。

章華宮有幾個宮人,都很眼生,她們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沒有看見她。

秦珩在自己以前常做的椅子上坐了,靜靜地等皇兄到來,如同少年時那樣。

此刻,秦珣還在禦書房。案前的折子早已批閱完,他面無表情聽着白七的回報。

“那個人叫高光宗,是個秀才。他爹是個屠戶,生意還不錯。他就是個普通人,扔人群裏都找不着的。如果說特殊,就有一點,他有個繼母,是今年年初宮裏放出來的老宮女,姓楊,叫……”

“掬月。”不等白七說完,秦珣就開口。

“啊?對!是叫掬月。皇上已經知道了?”

秦珣雙目微斂,遮掩了眼中洶湧的情緒。是他疏忽了,他以為掬月真的回了青州老家,卻不想她仍留在京城,還在瑤瑤走投無路的時候,收留了她。

也是,瑤瑤無戶籍無路引,在京城,她又能認識誰?

是他的疏忽,讓她在外面待了兩個多月。轉念一想,這樣未嘗不好。兩個月的時間,能讓她不安的因素,都已經不複存在。他現在是皇帝,他會護着她,再沒人能為難她。

秦珣點頭:“是,朕已經知道了。”

“皇上聖明。那個高光宗……”白七笑問,“皇上打算怎麽處置?”

“先關着。”秦珣黑眸沉了沉,想到《青娘傳》的內容,“關幾日。”

白七轉了轉眼珠:“明白了。”

“好了,你先下去吧。”

“是。”白七施禮離去。

阿武悄無聲息走了進來:“皇上,柳姑娘來了,申時到的,人在章華宮。”

秦珣眼眸半阖,薄唇上揚:“好,朕知道了。”

她到底還是來了。不管為了什麽,她終究是回到了他身邊。他沉吟片刻:“擺駕章華宮。”

章華宮的香爐裏,香氣氤氲,甜甜的。

秦珩合着眼,以手支頤,不知不覺竟有些困頓,思緒也有些混沌了。

秦珣踏入章華宮時,看到的便是她以手支頤,似睡非睡的場景。他的心一瞬間就軟了下來,放輕腳步,慢慢走了過去。

他俯下身,想要将她抱起。

但是剛一走近,她就睫羽輕顫,睜開了眼。

秦珩一睜眼,看見皇兄湊近的臉,不由地一怔,本要站起,不知怎麽,腿上無力,竟往下軟。她臨時起意,軟軟跪了下去:“皇上。”

秦珣眼裏的笑意在一剎那間消失不見。他輕輕“唔”了一聲,後退一步,站直了身體,清俊的眉眼沒有半分溫度:“平身吧。”

他怎麽能忘了,兩個月前,她是一心想逃離他的。現在即使是真的出現在他面前,也未必是滿心歡喜。

“謝皇兄。”秦珩悄悄換了稱呼,自己扶着椅子站起來,安靜地站在一邊。

這場景跟她想的有些出入,不過片刻的慌亂後,她又恢複了鎮定。她笑一笑:“皇兄,我……”

“你這次進宮做什麽?”秦珣打斷了她的話。他雙手負後,在她視線範圍外,攥緊了拳頭。

秦珩垂眸:“是有點事情。皇兄也知道,那個《潛龍騰淵錄》是我寫的,跟高光宗沒有關系……”

秦珣目光轉冷,她果真是為了這件事!她千方百計從他身邊逃離,現在回到他身邊,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縱然他已經猜到了這個緣由,甚至自認為不管什麽緣由都能平靜接受。可是真正從她口中聽到為高光宗求情的話,他還是忍不住生出莫名的怒意和酸楚。

“此事朕心裏有數。”秦珣容色稍緩,“你不必再提。”

“皇兄是要做好皇帝的人,不能因為私人感情……”

怒氣夾雜着不甘襲來,秦珣将拳頭松開又攥緊。親耳聽着她是為了一個觊觎她的男子而來,他忍不住心生怒氣。他告誡自己,不能急,不能怒,不能再逼她、吓她。

他輕聲道:“沒有別的了?”

秦珩微微一愣,輕輕低下頭,神色微微有些奇怪。

見她垂頭不語,秦珣沉默了一瞬,緩緩轉身。

這場景與在書局時何等相似。不能讓他就這麽走了!她的事,可一件都沒辦呢。

秦珩心念急轉,立時伸手去扯他袖子,撲了個空後。她疾行數步,從背後抱住了他。

腰上忽然多了一雙手臂。秦珣身形一僵,站在當場,動彈不得。

“還有一件事,我,我想哥哥了,很想很想。”

秦珩仰起頭,輕聲說道。

她情急之下,抱了他。待反應過來,已然暗生悔意。她急急忙忙想收回手,卻被他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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