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新婦
看他又哭又笑, 大喜大悲,就像是個孩子,秦珩一時倒不知說什麽好, 她怔怔地看着他, 半晌方輕聲道:“你也不必這樣急着認親……”
她這麽輕輕的一句話,教武安侯一顆心緩緩沉了下去,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又期待萬分地道:“那你說什麽時候?你說, 你說了算。”
只要她能認他, 能給他一個補償的機會。
他炙熱的眼神看得秦珩有些不自在。她心裏亂糟糟的, 輕聲道:“我說了算麽?要我說的話, 我今日累了,想回去了。”
“瑤瑤, 這……”武安侯心中驀然一慌,眼中的喜意瞬間消失殆盡,“你, 你, 還是不信嗎?”
他心念急轉, 苦苦思索證據, 想來證明他的話。
他神情緊張, 容色憔悴,秦珩心下一嘆,輕輕搖頭,神情懇切:“不是信不信, 是我今日真的累了。這事咱們以後再說,成麽?”
突然冒出來一個爹,這個爹還是她認識的孟師傅。她內心深處一時并不能接受,只想好好靜一靜。
她臉龐雪白,睫羽輕顫,幹淨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武安侯忽然就有一些心疼,有一些懼意。她與她的生母異常相像,單單是看見這張臉,就能讓他生出滿腔的愧疚情緒。
他點頭,連聲道:“好,你歇着,我不擾你歇着。我教人收拾房間……”
“不用麻煩了,這事改日再說吧。”秦珩略一沉吟,見他臉上明顯的失望情緒,她心裏驀地一軟,輕聲續了一句,“你說的話,我記下了。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啊……”武安侯眼中閃過不舍,連聲道,“好,好,那你想想,你想想。”
他想,沒有一口回絕,已經很好了。只要她能認他,給他補償的機會,他多等一些時日,也沒什麽。
“你,大概想到什麽時候?”武安侯看着她,巴巴地問。
“我不知道,或許兩三日,或許十天半個月吧。”秦珩扯了扯嘴角。
武安侯努力露出笑容來,有個期限就好,有期限就好。他笑起來,臉頰的疤痕随着抖動。
秦珩不看他,她擡頭去看秦珣:“哥哥?”
秦珣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嗯。”他低聲道:“你若累了,咱們就回去,好好歇歇。今天出來的時候也不短了。”
秦珩點頭,甚是乖巧的模樣。
她眼裏的信賴,教秦珣心中一暖。他輕咳一聲,對武安侯道:“此事尚未有定論,侯爺先別急着告訴京中衆人。朕不希望聽到有關此事的言論。”
他伸手牽了瑤瑤,大步走出。
他內心深處,固然希望瑤瑤早日認父,多個父親,她能多個倚仗,也能更心安一些。但是她這般反應,讓他心驚,自然不敢出言催促。
他不會忘記瑤瑤在得知他們兩人不是親生兄妹且他對她有意之後的反應。那時她突逢變故,選擇的應對方式是離開,是逃避。兩個多月以後,他才又找着她。
他不想,也不能讓她再這樣一次。她說她想想,那就讓她想想。
他們自小在皇家長大,對父愛其實也沒多少期待。
瑤瑤如果想認,那就依着她,讓她認。她若不想認,那也無礙。
她沒有父親也沒關系,反正他會護着她。
在回去的路上,秦珩輕聲問:“哥哥覺得我該相信麽?”
“嗯?”秦珣微微一愣,忖度着道,“他沒必要撒這樣的謊。染指先帝的女人,說起來是淫亂後宮的罪……”
秦珩“哦”了一聲,緩緩點頭:“那哥哥的意思,是他說的是真的,我該認了?”
秦珣輕撫她發頂的手微微一頓:“沒有什麽該不該的。就算他說的是事實,認不認也在你。”他笑了笑:“不管你做什麽決定,都行。”
順勢将腦袋倚在馬車壁上,秦珩阖上眼,聲音極輕:“會不會說我不孝?”
不等秦珣回答,她就又繼續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我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可是,可是我好像,并不想就這麽去跟他上演父慈女孝……真奇怪,明明我之前很想知道我爹是誰的,可我真知道了,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秦珣輕輕“嗯”了一聲,将她的頭小心放在自己肩上:“那就不認,不去想這件事了……”
“他說,他和我母妃是陰差陽錯,互許終身。”秦珩睜開眼睛,擡起頭去看秦珣,“你說,什麽是陰差陽錯,互許終身?”
她目光澄澈,直直地盯着他,眼中無一絲的绮念。而秦珣卻是心中一蕩,有些口幹舌燥。他輕咳一聲:“不清楚,許是情不自禁?或者非他本意?”
秦珩垂眸:“他說他想有了功勳再去求親。你說,如果這中間我外祖父把我母妃許給了別人怎麽辦?哦,對了,沒許給別人,教她進宮去了。進宮更可怕啊,宮裏的嬷嬷,個個都是人精……”她深吸一口氣,自嘲一笑:“是了,子不言父過的,我不該說這些……”
她以前也曾想過,若她生父不是皇帝,那會是誰。她既非早産,那她母妃進宮前肯定是有情郎的。
她不能深想下去……
她想,也許這不怪他們。他說了,是陰差陽錯。
若非父皇橫插一杠,也就不會有這般結果。
可是無論她怎麽想,她心裏都有一股郁結之氣,一時半刻排解不了。
秦珣聽她聲音極低,沒半分情緒,心中驀地一疼,抱緊了懷裏的人,輕聲道:“或許當時他另有難言之隐。你不必這般想着為難自己。”他面色稍微緩和了一些,故意笑道:“再說了,你還沒認呢,他的過錯,自然可以說得。”
頓了一頓,他又續道:“咱們小時候,不也暗暗說過父皇一兩句麽?什麽子不言父過,狗屁的道理!真有錯,為何說不得?”
秦珩很少見他說這種話,呆了一呆,撇了撇嘴:“我累了,我不想說這件事了。”
“那就不說。”秦珣接話道。他看得出來,她今日情緒不大對,他小心溫存,順着她的意思來。
秦珩想了一想,轉了轉眼珠子,悄聲道:“哥哥,你給我唱個曲兒吧?”
“什麽?”秦珣愕然,疑心自己聽錯了,“你方才說什麽?”
秦珩話一出口,也稍微有些悔意。他是天子,她上回教他講故事也就罷了,這次還讓他唱曲兒,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但是話已出口,看他的神色,她心知他肯定是聽到了。于是,她繼續說道:“我說,你能不能給我唱個曲兒……”她低着頭,眼角的餘光看了他一眼,小聲補充:“我小時候,我不開心了,掬月姑姑就會唱曲兒給我解悶,安慰我……”
少女眼眸低垂,聲音極輕。
“那讓掬月進宮陪你。”秦珣道。
“哦。”秦珩低了頭,似是知曉,似是失望。
她低着頭,秦珣看不見她的神情,聽她語氣,只當她失望至極。他輕嘆一聲,心說,罷了罷了,反正也無外人,只當是哄她高興。
她今日心情不好,他是知道的。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秦珣咳嗽一聲,阖上眼睛,小聲哼唱。
安靜的車廂裏忽然響起極小的歌聲。秦珩詫異地睜大了眼睛,看向閉着眼面無表情的皇兄。他吟唱的《蒹葭》調子有些像他們小時候悄悄出宮,在茶樓裏聽人唱的。只是皇兄唱的似是而非,曲不成曲,調不成調,遠遠稱不上動聽,倒有些好笑。
秦珩抿唇一笑,繼而又伸手掩住了口。她靜靜地看着他,心裏有些酸澀,又有些溫暖。
他閉着眼,她無法從他眼中查看情緒,她只看到他的薄唇一開一合,不成調的曲子從他口中溢出。
笑意漸漸染上了她的眉眼。她心裏的那些慌亂、不安、猶豫、難堪忽然散去了很多。她悄悄伸出手去,輕輕撫上他的唇。
秦珣猛然睜開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神色如常。——若非秦珩眼尖看到了他紅透了的耳根子,還真當他如同外表一般淡然。
輕咳一聲,秦珣仍捉着她的手不放:“怎麽了?有事?”
秦珩試着抽出,沒有抽出來,幹脆作罷。她挑了挑眉:“有,想縫上你的嘴。”
“為什麽?”
“不好聽。”秦珩回答的很簡單。她另一只手也在他臉上作亂。
柔軟的小手将他的臉扯成各種形狀,秦珣的眸色漸漸變深,他沉聲道:“想堵上我的嘴,不止這一個方法。還有其他的,你要不要試一試?”
“啊?”秦珩乖乖收回作亂的手,“什麽法子?”
秦珣低頭傾身,準确無誤地吻上那菱形如花的唇瓣,但是并未長久。如同蜻蜓點水一般,淺吻之後,飛速離開。
他盯着她紅潤的唇:“這個法子。”
秦珩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結束了這個突然的吻。她雙頰顯出暈紅,想要惱一惱,又覺得沒意思,她重重地哼了一聲,快速抽回了手,将身子挪得離他遠了一些。
她這反應,同之前兩次都不一樣。秦珣見她眼睛明亮,嫩臉勻紅,像是惱,又像是羞。他心裏有些頂不準,幹脆也挪得離她近了一些。
秦珩深吸一口氣,似是自言自語:“這法子一點都不好。”
秦珣一愣,繼而輕笑:“是,那我下次想個更好的法子。”
狠狠瞪了他一眼,秦珩道:“你別想了。”她偏過了頭,不再看他。
她想,還是不一樣的。當初在晉王府,他親她那幾次,讓她覺得震驚、恐懼,甚至還有些荒謬感。她那時滿心的都是:“他怎麽能這樣?!他怎麽能這樣?!”
而現在,當他們不是兄妹的證據漸漸明了,她又與他朝夕相處數月,有時也牽手、也擁抱……到今日,他再親上她時,她只是驚訝、好笑、羞惱……
她想,她真是一點一點,跟他越來越近。原本以為不能接受的事情,竟然就這麽慢慢地接受了?她莫名有些懼意,是不是再過一段時日,她就會歡歡喜喜地同意嫁給他?
她的心很小很小,原以為只能容下她自己一個。可是,從什麽時候起,他的位置越來越重的?
秦珣看她神色變換,卻不知她心中所想。怕她胡思亂想,影響心情。他輕聲道:“距離回去還有段時間,不如,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不等秦珩回答,他就自顧自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孤兒……”
他一面講着一面看她神色,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覺,就又講到揭竿而起了……
秦珩愣了愣,搖頭輕笑。她擺了擺手:“好了,好了,你別講了。我知道你下面要講什麽了。你要是覺得無趣,我唱曲子給你聽好了……”她小聲道:“《蒹葭》哪裏是那麽唱的啊……”
她定一定神,慢啓紅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被打斷的秦珣挑了挑眉,靜靜地看着她。他承認,她比他唱的,要好聽太多太多。——當然,他想,即使她什麽都不唱,就是安靜坐着念佛都比他唱的好聽。
馬車急速行駛,在雨後的街道上留下淺淺的轍痕。
街上安安靜靜,偶爾有行人匆匆走過。
秦珩待在馬車裏,她只唱了幾句,就不再唱了。
以歌聲娛人,終究是下道。在季夫子口中,這和以美色惑人不相上下。他們偶爾唱上一兩句,全當是娛己。再多的,卻是不能了。
何況她心裏裝着事情。她雖然口口聲聲說着不想武安侯的事情。可是,又哪能真的不想呢?思想這種事情最難控制。
她閉上眼,眼前浮現的就是武安侯眼含熱淚說着“我有女兒了”、“我有女兒了”時的情形。她輕輕搖頭,試圖趕走這些畫面,然而一轉念,卻又忍不住想他和母妃當年究竟是何等情況。
他說他對不起母妃,也說對不起她……
他說他要補償她……
秦珩很小就聽到武安侯的名字,她十歲起跟着皇兄随武安侯學武藝。她那時裝傻扮呆,不管學什麽,都只作是拼盡全力也學不會的樣子。武安侯從來都沒有責怪過她。
比起對待皇兄的嚴苛,他對她簡直可以說是耐心十足。一招一式,他反複教許多遍。還是她自己不好意思一直麻煩他,任由皇兄教導……
父皇偏疼太子二哥,對其他子女感情淡淡。她想,她那個時候,內心深處,大約是隐隐約約曾把對父親的孺慕之情轉移到孟師傅身上一些的。——當然,這種感情很淡很淡。她自小冷情,對感情也不算太在乎。
她感激他教她武藝,讓她多了自保的本事。她也曾好奇過他的過去。偌大的武安侯府只有他一個主子,他無父無母,無妻無子,身體殘疾,孤苦伶仃……
她當時的近身太監山姜還曾猜測,說可能是武安侯在戰場上傷了根本,所以幹脆就不娶妻了。
秦珩記得那時她訓斥了山姜,她很讨厭山姜的這個猜測。在她心裏,武安侯雖有殘疾,但他保家衛國,授她武藝,是英雄,亦是值得她敬佩的長輩。
可現在告訴她,他就是她爹爹。
這讓她一時如何接受?
她想她是該歡喜的,爹爹不是大惡人,還想認下她好好待她……她該歡喜的,但是不清楚為什麽,她偏偏卻歡喜不起來。
她知道他不易,她知道他想認她,想補償,她知道為人子女,當孝敬父母……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覺得憋屈難受,胸口堵得慌。
——還是和皇兄笑鬧了一會兒,她心中的郁氣才散去一些。
然而再想到今日的事情,她不免又有些頭疼。
她想了一想,忽然開口:“哥哥,你說讓掬月姑姑陪我,還做不做數?”
“嗯?”秦珣一愣,笑了笑,毫不遲疑,“當然。明日就宣她進宮。”
“不成。掬月姑姑嫁了人,宮裏規矩多,她再進宮不方便。”秦珩擺了擺手,“我去找她好了。”
秦珣雙目微斂。這事可不能由着她。楊掬月在高家,高家可是有個高光宗。高光宗暗地裏有什麽心思,秦珣心裏有數。他怎麽能任由她離開,還去高家?
“這不大合适。”秦珣并不直接拒絕,而是略一沉吟,說道,“不合适。”
“為什麽?”
“高家即将添新婦,正是忙碌的時候。你去了,不是添亂麽?”秦珣挑眉。
“新婦?”秦珩微怔,面露訝然之色,“皇兄是說,高大哥要娶妻了?什麽時候的事?”
秦珣含笑點一點頭:“是啊。上次掬月進宮,我們提到過。”
“那的确是不大方便。”秦珩稍微有些遺憾,“十月的時候還沒聽說呢,也不知他娶的是誰家的姑娘。”
她心說,高光宗是好人,不過性子有些怪,說話也莫名其妙的,他要娶妻了,希望他對她的妻子不是這樣,兩人能和和氣氣。
秦珣早知她對高光宗無意,但是現在看她并無難過傷心的神色,仍是不免高興。他随口道:“這倒不清楚了。”
秦珩輕輕嘆一口氣,其實她也不是真的要麻煩掬月姑姑。她有些茫然,當年的事情,不知掬月姑姑知道多少。
她搖頭,慢慢勾了勾唇角。她暗笑自己糊塗,掬月姑姑又知道多少呢?掬月是姨母麗妃娘娘的貼身丫鬟,對二小姐的私事,她又能知曉多少?
“你若是想她了,明日就教她進宮。”秦珣看她神色,輕聲說道。
“罷了,哥哥不是說她家裏忙麽?”秦珩搖頭,“不用給她添麻煩了。”
秦珣一噎,尴尬自他眼中一閃而過。嗯,确實是他說的,是他說掬月家中要添新婦,會很忙亂的。此刻他也不好再改口,只能“嗯”了一聲。
過得片刻,他又道:“先看着吧,她若不忙,就喚她進宮陪你。”
秦珩只一笑,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