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父親
一個深宮裏的妃子, 一個曾在疆場殺敵的武将, 能有什麽牽扯?
武安侯聞言睜開眼睛, 直直地看向秦珩,他的雙眼中有太多的情緒:震驚、喜悅、愧疚、茫然……
然而秦珩卻避開了她的視線,并不與他目光相接。她擡頭用眼神詢問皇兄,希望他能告訴她,這不是真的,是她聽錯了。
秦珣亦是不可置信,不過瑤瑤的這個問題,他還是能回答的。他低聲道:“他說的确實是你母妃。”他輕咳一聲,轉向武安侯:“侯爺先起來說話。”
武安侯借着手杖,緩緩站起。從頭到尾,他的視線一直黏在秦珩身上:“孩子……”
秦珩給他瞧得不自在,她後退一步,一臉的不可置信:“你方才說,我母妃和你有婚約?”
若母妃之前真有婚約,怎會輕易進宮?若是父皇極力想要蘇家女兒進宮的話,同樣是已有婚約的蘇二小姐和蘇三小姐。父皇會放着自己心儀的三小姐不要,而要同樣有婚約, 卻不中意的蘇二小姐?
這說法她可不大相信。
武安侯嘴唇翕動,聲音嘶啞:“是我們兩人定下的婚約, 算是私定終身。”
秦珩“哦”了一聲:“私定終身啊……”
“我二人陰差陽錯,互許了終身。”武安侯依靠手杖而立,輕嘆一聲, 緩緩說道,“那時邊關有外敵進犯。我想着待我去疆場拼殺一番,拼個功勳,也好娶她進門。只是我沒想到她進了宮,也沒想到她生下的孩子,是我的……”
“什麽是陰差陽錯,互許終身?”秦珩輕聲問。
武安侯的臉竟然紅了:“這……”
見他為難,秦珩也不追問,而是改了話題:“你是說,你是我爹?你有什麽證據麽?”
秦珩初時震驚,待聽他說出“沒想到她生下的孩子,是我的……”時,竟然鎮定下來。她前段時日,一直很想知道自己如果不是父皇親生的,那生父是誰。可是,當武安侯當面告訴她,他是她父親時,她心裏非但沒有喜悅,反而充滿了茫然、懷疑和不安。
怎麽會是他呢?比起父親可能是一個她認識多年的人,她更希望她的父親,她從不認識。
過去十多年,她過得并不容易,曾遺憾自己生在皇家,所以要步步小心。後來得知不是,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但是,她的父親怎麽會是他呢?為什麽是他呢?
“你的生辰是臘月二十七。”武安侯啞聲道,“弘啓元年的臘月二十七……”
秦珩點頭:“是啊,沒錯。”她稍微停頓了一下,續道:“不過,我有一點不大明白,我很小的時候,你就知道我的生辰,可你從來沒懷疑過我是你兒子。”
“是,我以為你是早産……”武安侯澀然,“皇家的血脈,怎麽可能有差錯?”
秦珩“哦”了一聲,緩緩勾了勾唇角,她笑道有些古怪:“你說的是,沒有差錯。”她偏了頭,笑意盈盈看向秦珣:“哥哥,雨停了,咱們回吧。”
她笑容燦爛,嬌豔明媚,似乎武安侯的話,她一句都沒放在心上。可她自己很清楚,此刻她心頭一片茫然。
秦珣微微一愣,低聲道:“瑤瑤,不問清楚麽?”
他傾向于武安侯說的是真的。在得知父皇被下藥之前,誰會去猜測四皇子不是皇家血脈呢?
“也沒什麽好問的吧?”秦珩笑笑,聲音很低,“我們出來好一會兒了……”
她今日剛剛在母親墓前祈禱,想知道生父是誰。這才過去多久,就有人跳出來說是她爹了。她自己反倒不敢認了。
秦珣輕輕擁了擁她的肩頭:“至少讓侯爺說清楚。”
他想,如果武安侯真是瑤瑤的生父,那對瑤瑤而言,并沒有什麽壞處。
秦珩睫羽低垂,并不說話。
武安侯看她神色,也不知她心中所想。他小心說道:“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當你是先皇血脈,我沒想到她會在宮裏生下我的孩子。我只知道她進了宮,我跟她再沒有任何可能。如果不是今日皇上說起你不是先皇骨肉,我根本就不敢奢想自己還有孩子。我從來都不敢想的……我對不起你娘,可我從沒想過辜負她。在我心裏,她就是我的妻子。除了她,我沒有別的女人。我,我對不起她,我也對不起你……”
他也曾遺憾過,傷心過,怨恨過老天,可是當知道她曾為他生下孩子,且還有一個孩子尚在人世時,他心裏的悲傷遺憾被喜悅和感激所代替。
她當年扛不過進了宮,可她竟然給他生下了孩子。而且其中有一個孩子,還是他看着長大。
想到這個孩子被迫女扮男裝,在宮中艱難度日,他頓時自責、難過而又心疼。
然而秦珩眼眸微垂,只輕輕“嗯”了一聲:“是這樣麽?”
瑤瑤的反應,教武安侯心下惴惴。他點頭,神情期待而不安:“是這樣,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娘,對不住你們母女,我,我能不能補償你?”
秦珩擡起頭,靜靜地問:“你說你是我爹,還有別的證據麽?”她扯了扯嘴角:“你的話,好像沒什麽說服力。”她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你瞧,咱們模樣、性格都不像。滴血認親又不能作數,你拿什麽來證明,你就是我爹呢?”她頓了一頓,又道:“我母妃已經不在人世了,她沒法活過來說話。你的話,我也沒法判斷真假。”
她輕輕搖一搖頭,精致的臉上沒半分表情。
武安侯神情微變,聲音嘶啞:“你若不是早産,又非先皇骨肉,那自然是,自然是我的孩兒。”他有些尴尬:“我,我同你母親有,有過夫妻之實。若是正常的十月懷胎,生辰就在臘月底……”
他說到此處,頗為難堪。
一旁的秦珣聽着也不禁耳根發紅,然而秦珩卻是大大方方,面上并無尴尬之色。她像是與此事毫無關系一般,點一點頭:“原來如此。那,還有別的嗎?”她輕輕笑笑:“我母妃去世多年,沒辦法證明你的話是真是假。你有什麽證據能證明,她與你,她與你,私定了終身?”
“有,在侯府。”武安侯支着手杖向外走,“侯府就有。”他停下來,看着秦珩:“你,願意同我去看看嗎?”
秦珩看了看秦珣,略一遲疑,點了點頭:“好啊。”
秦珣簡單安排了一下随性侍衛,與瑤瑤同乘一輛馬車回城。
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秦珩安安靜靜坐在馬車裏,一言不發。
秦珣見她面龐雪白,睫羽輕顫,心知她不像方才表現出的那般自然。他坐在她身側,小心将她攬入懷中,輕聲道:“瑤瑤,你不要難過……”
“我不難過。”秦珩自他懷中擡起頭來,輕輕按了按胸口,明麗的眉眼毫無溫度,“不難過,就是這裏疼。哥哥,師父說,他是我爹爹。他說他是我爹爹……”
少女聲音嬌嫩,仔細聽還帶着絲絲顫意:“他說他是我爹爹……”
秦珣很少見她這般模樣,心疼之餘又有些擔憂。他緊了緊懷裏的人兒,輕聲道:“瑤瑤不希望他是你父親麽?”
秦珩搖頭,神情茫然:“我不知道,哥哥,我不知道。”她掙開他的懷抱:“他要真是我爹,那我……”
“嗯?”
秦珩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她曾想過,她的親生父親在她的生命中從未出現過,很有可能是已經不在人世了,不然不會任她在宮中艱難掙紮。
可是現在突然告訴她,她爹不但活着,還是她所認識、甚至是尊敬的師父。她心裏竟隐約有些抵觸。
他說他不知道,他說他以為她是父皇的孩子。
她想她不應該怪他,可她心裏忍不住替自己覺得委屈。
秦珩覺得眼睛有些不舒服,她眨了眨眼,淚水從眼眶中流了出來。
秦珣一驚:“瑤瑤!”他拿帕子給她拭淚,抱着她,輕聲道:“你若不想認,那咱們就不認了。咱們現在就回宮去。”
——已經知道了她爹爹是誰,以後不管是否相認,他心裏都有數了。
秦珩抓着他的袖子,悶聲道:“不,我要去看看他說的證據是什麽。”
馬車在武安侯府門口停下。
掀開簾子,武安侯拄着手杖站在馬車前,他伸着一只手,想拉秦珩下車。
然而秦珩身形微微一頓,她扭頭看了皇兄一眼,自己輕巧地跳下了馬車。她還回身問秦珣:“哥哥,用我扶你麽?”
秦珣見她雖眼睛微紅,但是神情如常,他心情複雜,微笑着搖頭:“不必。”言畢,他緊接着跳下了馬車。
這武安侯府是秦珩常來的,但這一次,她的心境與之前任何一回都不一樣。她臉上帶着清淺的笑意,可是她很清楚,她內心充滿了不安。
武安侯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很快,他收回了手,勉強一笑:“我這就帶你們去看。”他拄着手杖,行得極快。
秦珩略一遲疑,緊跟其後。
秦珣快走一步,将她的手納入手中,在她耳畔輕聲道:“不急,我陪你。”
瑤瑤的手很涼,秦珣緊握着她的手,希望可以給她一些溫暖。
武安侯帶着他們,進府過院,在閣樓停下。
他深吸一口氣:“這閣樓,你們也知道,我不許任何人入內,我以前打算我死的時候,就死在這裏,一把火燒幹淨的。因為這裏面,有我最珍貴的東西,也有……”他看着秦珩,努力扯出笑容:“也有你要的證據。”
他摸出鑰匙,遞給秦珩:“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秦珩指尖輕顫。
遞到她面前的這只手,從虎口到手腕有道疤痕,甚是猙獰,骨節突出,戳的她眼睛發痛。她接過鑰匙,在門口站定。
她一手拿着鑰匙,一手扶着鎖。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她的手輕輕顫抖,竟是對不準鎖孔。
秦珣輕嘆一聲,伸出手去,緩緩覆上她的手,将鑰匙插進鎖孔,稍一使力,打開了門鎖。
“我……”秦珩擡頭,勉強一笑,“謝謝哥哥。”
她推開門,慢慢走了進去。
秦珣也跟着入內。
這閣樓并無沉悶腐朽的氣息,相反,它的采光和通風都不錯。秦珣一進去,就看到了桌前供奉的牌位。
愛妻雲蕊之位。
秦珩心神一震,怔怔地去看武安侯。——她母妃的名諱,他是知道的!
武安侯嘶啞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我不能寫上她的姓氏,可我知道是她。”他随手指了指:“這閣樓裏的所有物事,都與她有關,你看,這些可夠?”
他眼中滿是期冀。
但是秦珩卻移開了目光。她上前幾步,對着牌位鞠了一躬。
“咦……”秦珣眼神一閃,面目驚訝之色,他指着桌上一物,輕聲道,“瑤瑤,你看……”
秦珩順着他手指指向看去,見桌上安安靜靜躺着一個淺綠色的香囊,瞧着有些眼熟。
“是你母妃留給你的香囊。”秦珣續道,他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極為肯定地道,“是你母妃做的。”
這個香囊,是他當初去邊關之前,瑤瑤言辭懇切送給他的,說是希望母妃能保佑他平安歸來。他一直随着帶着,對這香囊,格外熟悉。
武安侯聞言一驚,繼而一喜:“是,是你娘做的那個。你十六歲生辰那天,香囊落在了這裏。我撿到了,私自留了下來。”他小心看着秦珩的神色,又道:“我不是貪墨你們的東西,我是因為,因為我知道,那是你娘做的。你娘很久以前也給我做過一個,可惜摩挲次數太多,現在已經不能看了。可是她的針法,我記得的,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是麽?”
“是的。”武安侯大力點頭,“咳咳……”或許是由于說的急了,他接連咳嗽了好幾聲。他指着閣樓裏的物事,一一介紹:“你瞧,這是我做的河燈,上面有你娘的名字。我學雕刻,雕的你娘……還有這個,這個簪子,也是你娘的……”
他啞聲說着,神情殷切而期待,臉上長長的疤痕不受抑制地抖動着。
秦珩不說話,她看到了他所說的河燈,又看了所謂的她母妃的雕塑。老實說,跟她并不怎麽相像。
她的沉默,教武安侯心裏的不安越來越重,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你第一次穿了女裝到這裏來,我就疑心是看到了她。皇上說你是太平縣人,想要我收你做義女,提一提你的身份。我當時不肯,我不是怕麻煩,也不是看不上你。我不肯是因為,因為我心中有鬼……”
“……”秦珩勾了勾唇角,眼中情緒莫名。
“我怕別人會因此而懷疑你娘不清白,你的相貌,太像你娘了。我……咳咳……”武安侯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很想,很想和她有一個這樣的女兒。可越是這樣,我越不能……你在我跟前學武,進步很慢。我拿出所有的耐心來對待你……我,我有時真希望你不是四皇子,而是我的兒子,是我跟你娘的兒子……聽說你出事,我去皇陵祭奠你。我恨過我自己,恨我保護不了你娘,也保護不了她兒子……”
他眼眶發紅,因為激動,臉上的傷疤都在微微顫抖着。
秦珩緩緩阖上雙眼,輕聲道:“我知道了。”
“那,那你信嗎?”武安侯眼中的緊張遮掩不住。
“你要說的話,我知道了。”秦珩避過了他的問題,聲音很輕。
她也問自己,信嗎?
“還有,還有……”武安侯心頭一跳,繼續說道,“你娘後頸有一顆痣。你同她長的像,可她笑起來,右頰有個梨渦,她不常笑。她,她的生辰是四月初九,她是辰時生的。她,她的姨娘姓連。對了,她在蘇家過得艱難,身邊只有一個丫鬟,叫碧荷。碧荷姓鐘……”
他越說越多,但秦珩的沉默讓他越說越覺得不安、底氣不足。他雙目緊緊盯着她,他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讓她相信。
聽到“碧荷”二字,秦珣眉頭微微一跳,他想,能說出碧荷的名字,看來孟越果真是和蘇雲蕊有舊了。
他牽着秦珩的手,輕聲道:“瑤瑤,要不,咱們回去再查,查他說的真假?”
她不說話,臉色蒼白,他也擔心。
他想,也許這次太急了,該給她一個緩沖的時間。
秦珩将腦袋抵在他胸口,小聲道:“我母妃的姨娘,确實是姓連。我母妃她,也的确是四月初九辰時生的……”
秦珣輕輕拍着她的脊背,以示安撫,溫聲道:“嗯,我知道,我知道……”
秦珩聲音雖小,可武安侯聽得清清楚楚。他喜道:“你,你這是信我了?認我了?瑤瑤,我沒騙你……”他舉手立誓:“若我有方才半句虛言,教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秦珩輕輕嘆一口氣:“你也不必這樣。你說是,那就是吧。”
剛聽到“不必這樣”時,武安侯心中大喜,又聽得下一句,他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了。他扯了扯嘴角,苦笑:“你,你還是不信?”
像是剛上雲端,又被狠狠摔了下來。
秦珩嘆息。信麽?大約是信的。他沒必要撒這樣的謊,而且這滿屋的陳設也是佐證。只是她自己一時有些難以接受“師父”變成“父親”這樣的事情。
她輕聲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信吧。我信你對我母妃,有感情,有愧疚。可是,我有點乏了,我想回家去。”
“這裏就是你的家。”武安侯接道,“我是你爹爹,你是我唯一的女兒。這武安侯府就是你的家……沒有人能欺負你,我會好好補償你。”
他看着她,一臉希冀:“我這就教人給你收拾房間,我,我讓人續族譜。我,我要宴請京中衆人,我要告訴他們,我有女兒了!我有女兒了!”
他哈哈一笑,笑聲凄涼可怖,緊接着,滾滾熱淚就落了下來。
秦珩心裏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