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衛晏看着兄長離去的背影,轉頭問宋氏:“娘可覺着,哥哥方才有些古怪?”
宋氏搭了遠去的衛莊一眼,道:“誰曉得,約莫是怕花錢不想去看燈,等他回來,咱們就把他拽去燈市,管他樂意不樂意。”
衛晏笑道:“娘說的是。”
宋氏一頭往回走,一頭道:“也不知你哥那是随了誰,我跟你爹可都不是悭吝之人。”
衛晏撓撓頭:“哥哥除了摳門之外,也沒旁的毛病。”
宋氏嘆道:“那也不能摳成那樣啊,就沒見過比他更摳的……等回頭再跟他提一提與趙家做親的事,我還是屬意那趙家娘子。我看也就是她不會嫌棄你哥那摳門的德性了。”
衛莊趕到莊子上時,衛承勉正焦灼地屈指一下下叩着小幾。瞧見兒子過來,衛承勉當下起身上前,一把拽住他就往外走:“你終于來了,走,我帶你去看。”
至于去看什麽,父子兩個心照不宣。
衛莊深吸一口氣,這感覺怎麽那麽詭谲。
衛承勉領着衛莊一路轉入了一間密室。衛莊甫一入內,就覺一股冷氣迎面襲來。
衛承勉解釋道:“雖說目下還沒出正月,但眼看着也要開春兒了,為保穩妥,我特地選了一間背陽的屋子,又搬了些冰塊進來。”
衛莊望着眼前那棺榇一樣的黑漆大木函,按了按眉心。他上前與衛承勉一道掀開蓋子,便瞧見一個人靜靜躺在裏頭。
正是他自己。他見今雙目緊阖,神容恬谧,仿佛只是溺于夢境,只是面色略顯蒼白。
不過這種以旁觀者的角度去看自己的感覺實在太怪異了。
衛莊稍一踟蹰,伸出手去觸了觸自己的臉。
一旁的衛承勉看看眼前站着的兒子,再看看裏頭躺着的兒子,等了半晌,攢眉道:“怎麽沒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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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頭先不是去了一趟湖廣麽?可曾探訪到什麽招魂的術法?”
衛承勉嘆道:“打探到的那些法子我都一一試過了,但不頂用。”
衛莊垂眸望着木函裏的自己,又靜靜等了兩刻,但依舊什麽也沒發生。
衛承勉焦急起來。他繞着木函轉了兩圈,将兒子拉到一旁的圈椅裏坐下,道:“你坐着再等等,說不得只是時辰不到。”
衛莊被父親按着坐下,搖頭道:“兒子覺着這樣似乎不能回魂。”
衛承勉踯躅一回,問道:“若真是回不去,你預備如何?”
衛莊凝思少刻,輕嘆道:“只能繼續做衛莊,不然還能如何?”
衛承勉沉默半晌,拉住兒子的手道:“若果真如此,我就把你記入族譜,你住進國公府來,仍舊做國公府的少爺。”
衛莊望了木函一眼,輕聲道:“再等一等吧。兒子總覺得,應當還有轉機。”
蕭槿牢牢記得衛莊初一那日跟她說的話,因而一得空就跑到了西跨院,要跟衛莊要那傳說中特殊的壓歲錢。
然而她轉了一圈都沒尋見他的人,問了宋氏才知道他出了門。蕭槿想着反正目下無事,便坐在他書房裏等他。
她坐了少頃,起身四顧時,發現他的書櫥裏竟然大半都是詞話傳奇一類的閑書,一路掃下來,正經書都沒有幾本。
蕭槿禁不住感慨,學霸的書房果然不同凡響。她從前也是看走眼了,她竟然覺得衛莊輔導不了她。
她又等了半個時辰,眼看着天色将擦黑衛莊卻遲遲不回,心裏憂慮漸起,正想起身出去迎迎他,就聽房門“吱呀”一聲響,回首流眸間,正瞧見一臉疲倦的衛莊踏着暮色,緩步而入。
蕭槿忙上前詢問他去了哪裏,衛莊低頭對上她關切的目光,倏忽之間,心頭五味陳雜。
“就是出去走走,”衛莊摸摸她腦袋,“你來了多久了?”
“也就半個多時辰,”蕭槿含笑伸手,“我是來要東西的,表哥快把我的壓歲錢補給我。”
衛莊在她腦袋上拍了拍:“等我歇會兒,咱們去逛燈市,觀燈回來,我就給你。”
蕭槿撇嘴:“表哥是不是想耍賴?怎麽一拖再拖。”
衛莊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個賴不掉的。”
國朝素重上元,上元燈市例從初十開始,持續十日,大弛夜禁,通宵達旦,熱鬧非常。
夜幕降臨之後,街道上行人越發湊集。蕭槿眼望燈架林立,耳聽車馬轟雷,禁不住想起了前世她跟衛啓沨上元出游的情景。
她出嫁之前雖與衛啓沨沒有感情基礎,但也是預備好好經營這段婚姻的,然而嫁過去之後,她漸漸發覺衛啓沨根本沒打算跟她好好相處,只是一盆一盆給她潑涼水。及至後來,她發現了衛啓沨的秘密,這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個犧牲品。
衛啓沨見她知道了他跟溫錦的事,也索性不再在她跟前避諱,上元節時明着是帶她出來賞燈,實際上是趁機跟溫錦私會,連着幾年皆是如此,後頭溫錦有了孩子,他大概是覺得多有不便,這才漸漸跟她減少了往來。
但仍舊不死不活地跟蕭槿耗着,有段時日還變得越加敏感多疑,喜怒無常,總覺得蕭槿要紅杏出牆,不斷限制她盤問她。
有一回蕭槿坐在鏡前梳妝,他就不住審問她是要去哪裏要去見誰,蕭槿據實說是要去跟小姑子一道去廟裏進香,衛啓沨就冷笑道:“去廟裏打扮個什麽勁兒?去拜佛不該素面朝天麽?”
蕭槿覺着好笑,譏诮道:“我既是要出門,難道不該收拾一番麽?我打扮得光鮮一些,我心情好,不成麽?”
衛啓沨似乎仍舊不肯信,攔住她不讓她走。蕭槿讓他找小姑子求證,但衛啓沨只是盯着她,仿似想從她神色裏看出什麽來。
蕭槿當時覺得他的态度很奇怪,思想一回,問他道:“有人在你面前讪謗我什麽?”
衛啓沨凝睇她半晌,說她想多了,扭頭就走。
或許男人即便是不喜自己的妻子,也總是希望對方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蕭槿有時候想,衛啓沨後來挨了打都不願意跟她和離,是不是在跟她較勁。
蕭槿輕輕吐出一口氣。如今脫了桎梏真好,那永遠離不了的婚真是個噩夢。
走在一旁的衛莊拍了拍她腦袋,問她要不要花燈。蕭槿正要開言說不必,擡頭就瞧見李氏領着趙若淑迎面走來。
李氏一見是衛莊,拉住趙若淑就要改道,趙若淑卻執意要去打招呼,李氏一時不察被她掙脫,只好沉着臉随她上前來。
趙若淑也聽說了衛莊近來的事跡,眼下再見,覺得他變得越發陌生越發遙遠了,跟他寒暄幾句,竟是冷了場。
李氏還記得上回衛莊是怎麽待她女兒的,乜斜衛莊一眼,忍不住道:“你的手治好了?”
蕭槿愣了一下,跟着反應過來李氏說的是衛莊那個間歇性手抖的毛病。
“我不知道李夫人在說什麽,”衛莊看向李氏,“我的手沒毛病。”
蕭槿在心裏補充道,只是有點摳而已。
李氏猶自憋氣,衛莊一轉頭正看到宋氏拉着衛晏疾步往這邊趕,知是為着李氏和趙若淑,當下一拽蕭槿的衣袖:“快走。”
蕭槿尚未反應過來,便被衛莊拉出了幾丈遠。蕭槿哭笑不得,想了想,問道:“表哥是不是打算等将來中了進士再議親?”
衛莊一眼瞧見路旁燈架上的一盞珠玑金屏燈,沒有答話,跑上前連破三個燈謎将那盞燈贏了回來,遞給蕭槿。
“我不急,”衛莊拍拍她腦袋,“倒是你,今年就十一了,再過兩年也要開始籌謀婚事了,有沒有想好要找個怎樣的夫君?”
蕭槿雖然已經漸漸開始習慣衛莊随意的問話,但聞言還是尴尬了一下。她接過衛莊手裏的燈,低了低頭,道:“找一個對我好的。”
衛莊一頓:“就這樣?”
蕭槿擡眸笑道:“當然還要我看得順眼。”她而今真正是跟衛莊熟稔起來了,真的接起這種話頭,竟然也沒覺着多別扭。
衛莊張了張嘴,想問她看他順眼不順眼,但尚未出口便把話咽了回去。以眼下的狀況來看,不論她看他順眼不順眼,他都要憂慮。
蕭槿正想謝他送燈,就見他身子忽地一晃,趔趄了一下。蕭槿伸手扶他一把,關切道:“表哥頭暈?”
衛莊一手按着額頭,一手扶着蕭槿的肩,緩了好半晌。他方才忽然覺得一陣眩暈,五內似也要跟着移位一樣。
衛莊腦中念頭閃過,心頭一凜。
“咱們回去吧,”衛莊搭在蕭槿肩上的手微微收緊,語聲低緩,“我把壓歲錢給你。”
蕭槿雖不知衛莊緣何這般,但見他臉色确實不太好,猜測可能是奔波所致,當下攙着他折返。
等回到西跨院的書房,衛莊取出三個卷軸遞與蕭槿,輕聲道:“打開看看吧。”
“表哥不是讓我回屋再看麽?”
衛莊緩緩在軟榻上坐下:“我改主意了,現在看吧,哪裏看不懂的,我講給你聽。”
蕭槿奇道:“這還需要講解?”說話間依言一一打開卷軸。
三個卷軸分別是三幅畫,第一幅畫上是一個半大的簪花少女,從眉目來看,顯然是她,第二幅畫上的少女瞧着年紀略大一些,好像依舊是她,只是眉眼長開了一些,第三幅畫上的少女已出落得豐姿嬌妩,神态楚楚,身姿袅袅。
蕭槿擡頭問:“這是表哥畫的?”
這三幅畫工筆精妙,刊落庸瑣,一望即知畫功了得。
衛莊颔首:“第一幅是你現在的模樣,第二幅和第三幅分別是我預想出的你十三歲和十五歲時的模樣。等你長大了,可以對照對照,看我畫得對不對。”
“挺有趣兒的,”蕭槿笑道,“我看表哥神秘兮兮的,還道是什麽呢,原來是我的畫像——表哥之前為何定要我回屋後再看?”
“因為不想讓別人瞧見我給你畫的……”衛莊的聲音越來越低,一句話未完,倏地身子一偏,眼簾一沉,一頭倒在了榻上。
蕭槿見狀一驚,手中畫卷落地,上前呼喚搖撼他,但他似已陷入昏迷,毫無知覺。
蕭槿錯愕不已,匆匆将卷軸收在一旁,轉身奔出去尋人去叫大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