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衛莊以為自己會就此回魂,但等他再度醒來時,他發現他還是那個住在西跨院裏的衛莊。
蕭槿看着靠在靠背上出神的少年,提醒他湯藥已經晾得差不多,可以喝了。
衛莊凝眸望了蕭槿須臾,方欲端起藥碗時,蕭槿已經将碗遞給了他。
衛莊微微笑了笑,一面喝藥一面詢問方才大夫怎麽說的。
“周大夫說你這大約是累的,無甚大礙,”蕭槿想起衛莊中秋前夕歸來那回也是忽然就倒了下去,嘆息道,“表哥身子是不是很羸弱?往後可要多多調養調養才是。”
衛莊喝藥訖,蕭槿囑咐他好生休息,臨走前将他送她的三幅畫仔細卷好,朝他笑道:“沒瞧出表哥畫功這般了得,表哥回頭教我畫畫吧?”
衛莊頓了一頓,道:“回頭再說。”
蕭槿颔首,笑眼彎彎:“好。”言罷,順手捎走了空藥碗,回身出屋。
衛莊目送着蕭槿離開,眼神幽微。
自打他變成衛莊開始改寫這個侘傺書生的命途之後,周遭的人對他的态度或多或少都有所改變,但有三人的态度卻是前後一致的,一個是宋氏,一個是衛晏,還有一個就是蕭槿。
蕭槿在當初阖府上下幾乎都瞧他不起的時候就對他十分友善,也從未因他以前的屢試不第而鄙夷過他。後來他連得案首,又認了義父,衆人皆來攀交之時,蕭槿也只是真誠祝賀,并沒因此而變得異常熱絡。
衛莊對着蕭槿離開的方向出神少頃,倏忽低眉淺笑。
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賤貴窮通,禍福壽夭,世間常态也,然則最難測的是人心,最珍貴的亦是人心。
他做衛莊的這些時日雖然耽擱了科舉,但收獲頗多。
不過蕭槿畢竟是世家出身,衛莊這個身份實則配不上她,亦且頂着這個身份不好往上爬,終歸是束手束腳,他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原身去的。
只是眼下可能也由不得他了,他總覺得自己這回昏厥和回魂有關,只是不知為何,沒有即刻魂歸本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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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怕是歸期将至,再留在此,恐為不妥。
京師。上元夜燈海熒煌,溫錦置身其中,掀起帷帽上的皂紗,縱目四望,看中了幾盞花燈,轉過頭正預備指給身邊的衛啓沨看,想讓他為她猜謎贏來,卻見他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
“表哥,”溫錦撇嘴撒嬌,“你方才是不是都沒聽見我說話?我好容易才偷跑出來陪你看燈,你怎還心不在焉的?多掃興。”
“表妹若是覺得掃興,那便先回吧,”衛啓沨語聲低緩,“也免得相熟的人瞧見我們走在一處。”
溫錦一噎,沒有接話。
她跟衛啓沨說她是偷跑出來的,但實則她跑來找衛啓沨的事她爹娘都一清二楚。她爹娘巴不得她早點嫁給衛啓沨,溫家正需要衛啓沨這樣的乘龍快婿。
她才不回去,她得抓緊每一個跟衛啓沨相處的機會。何況是上元觀燈這種能增進暧昧關系的機會。
溫錦想起她來之前她爹娘對她的授意,嗔道:“表哥說,我們何時才能不這樣遮遮掩掩的?表哥究竟打算何時來提親?表哥不怕我爹娘給我定了別家?”
衛啓沨轉眸看向她,少頃,輕聲道:“我這邊事情千頭萬緒,表妹莫急——時辰不早了,我也有些乏了,我送表妹上馬車吧。”
溫錦望着眼前璨璨燈火中長身而立的少年,一時失神。
衛啓沨生得實在好看,尤其是他輕聲細語與人交談時,溫文醇和的氣度自然流瀉,宛若春風拂煦,令人迷醉。
溫錦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驕傲,這樣出色的少年郎,愛的是她。
衛啓沨親眼看着溫錦上了馬車,轉身回了國公府。
他步入衛承劭的書房時,衛承劭正低頭寫奏章。
“父親說大伯父為何又出了遠門,”衛啓沨走到衛承劭的書案前,“竟然連上元節都不在府中過。”
“你管這些作甚。”
“兒子總覺得,大伯父近來奇奇怪怪的,而且四弟始終不知去向。”
衛承劭笑了一笑:“你何必理會大房那起子人的閑事,你讓他們折騰去吧,咱們當心些便是。眼下春闱在即,你莫要分心理會這些,仔細溫書才是正經。”
衛啓沨沉吟一回,暫且丢開此事,轉眼瞧見案上的奏章,道:“難得上元十日假,父親怎還悶在屋裏寫奏章?”
“我想提前将述職的奏章寫好,”衛承劭擱筆喝茶,嘆道,“都察院副都禦史孫大人明年就要致仕了,你說誰來接替這個位置好?今日徐大人前來拜訪時問我可有提議。”
他口中的徐大人指的是吏部尚書徐泰。都察院副都禦史秩正三品,品級高,權責大。
衛啓沨思量片刻,道:“父親看蕭大人如何?就是鎮遠侯府的世子蕭安。”
“你怎想起他來了?”
“兒子在蕭家住的那段時日,蕭大人夫婦對兒子都頗為照顧,兒子瞧着蕭大人也堪當此任。”
衛承劭思量一回,點頭道:“蕭安外放多年,政績卓著,調回京應當不成問題。容我去與孫大人計議一番。”
蕭槿聽聞衛莊要回故裏的消息時,很是驚訝,再三款留,但衛莊去意已決,她實是無法。
衛莊臨行那日,蕭槿與蕭岑一道前來相送。
蕭岑拉了拉衛莊的衣袖,笑着綽趣:“表哥往後可不要再那麽摳門了啊,仔細真的娶不上媳婦。”
衛莊擡手在他腦袋上一拍:“我有那麽摳門麽?”
蕭槿跟蕭岑齊齊一愣,默默對望一眼。
蕭槿将視線調回衛莊身上,忍不住問道:“表哥究竟為何突然要走?”她之前也追問過他,但他總是語焉不詳。
衛莊垂眸望她片時,笑道:“我在此住的時日也不淺了,家中産業這些年疏于打理,是時候回去整饬一番了。”
蕭槿想了一想,覺着有理。算起來,衛莊也在蕭家住了六七年了,而如今他也早已學成,确實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裏,想要回家一面料理産業一面讀書科考,也無可厚非。
只是,她有些不舍。
她從前與衛莊接觸不多,衛莊在她眼裏也只是個借住在家裏的親戚,但自打衛莊被撈上來之後,兩人幾乎日日見面,她已在不知不覺間和衛莊熟稔起來了,眼下他要離開,她心裏很有些不是滋味。
衛莊摸摸她腦袋:“記得照料好自己,夜裏讓人看着你,不要踢被子着涼,病了要記得按時喝藥,每日的功課要盡早做完,不要拖,夜間點燈寫字費眼睛……”
蕭槿聽着聽着,忽然紅了眼眶,擡眸望向衛莊:“那表哥什麽時候回來看看?”
衛莊一頓,旋笑道:“這個說不好,往後說不得就忙起來了,怕是難抽出空閑來。”
蕭槿抿唇半晌,踟蹰道:“那表哥盡力抽工夫回來瞧瞧,也不要太在意路上那點盤費……”
衛莊揉了揉眉心。
他吝啬的性子似乎已經在蕭槿心裏紮根了。
衛莊與衆人一道往大門去的路上,遇見了陸遲和陸凝。
陸遲一直都想跟衛莊讨教制藝,然而衛莊始終都無意與他深交,他也不清楚衛莊為何對他态度冷淡。見今衛莊要離開,他難免覺得遺憾,他原本還想再試着與他混熟的。
陸凝先是跟衛莊寒暄幾句,随即為着之前杜氏的事致歉,希望衛莊不要介懷。
衛莊看了陸凝一眼。
陸凝這般,既做好了姿态,又能盡可能避免結仇,實則比為了面子若無其事地揭過要好得多。
看來他要交代蕭槿往後跟陸凝打交道的時候多個心眼了。
衛莊又瞥了陸遲一眼,容色微沉。
雖然父親與他說已經探好了蕭安的口風,蕭槿暫且不會定親,但他還是不放心。
他還是得盡快回來,不過等他回來,應當已經換了身份了。
蕭槿跟在衛莊身後,出了大門後還一直往前送,衛莊步子很慢,她也慢慢随着。
她想起她之前兩次送衛莊赴考的場景,一時感慨,笑道:“表哥今年會去考秋闱吧?表哥總說我是表哥的福星,那表哥考秋闱時,要不要我去送?”
衛莊心中百般滋味翻攪,默了默,摸摸她腦袋,柔聲道:“不必了,你之前為我帶來的好運道已經足夠了。”說話間俯身湊近,低聲将他對陸凝的看法說了一說,讓她留心一下。
蕭槿往大門內看了一眼,點點頭:“知道了,多謝表哥提醒。”說着話也低聲道,“表哥定要撐起門戶,照顧好姨母和表弟。”
前世衛莊死後,宋氏與衛晏的處境實在不好,這也是除卻衛莊奇摳無比的性子之外,她對這個表兄的死印象深刻的另一個原因。
衛莊颔首:“好。”他已經籌謀好了。
蕭槿微微一笑,又遽然想起一事,認真交代道:“你一定記得我的話,若是日後遇見那榮國公府的四少爺,千萬謹慎,不要得罪他。”
衛莊深吸一口氣:“他那麽可怕?”
蕭槿覺得跟他說得嚴重一些可能震懾性強一些,當下神色一正,點頭道:“他性子陰晴不定,發起脾氣來很吓人的,而且整人的手段很多。”
惡毒上司發起脾氣來肯定吓人,要不然也不會把那些大小官吏整得服服帖帖的。不過最要緊的是,這個人将來權焰赫赫,鬼知道他是不是也很記仇,還是讓衛莊多加小心才是。
衛莊瞧着蕭槿滿面的嚴肅之色,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好,我知道了,不過我還是覺得四公子的脾氣應該沒有那麽壞。”衛莊無奈道。
蕭槿伸手拍拍他:“你一定要聽我的,小心駛得萬年船。”
衛莊再度摸了摸她的頭,與她作辭時,言辭間皆是不舍,蕭槿也被激起了離愁別緒,一時很是傷感。
衛莊臨上馬車時,蕭槿又跑上前來,仰頭道:“表哥那幾件預備傳家的衣裳帶走了吧?”
衛莊一頓,随即笑着點頭。
“我會好好收着表哥給的禮物的,”蕭槿笑道,“等過兩年,我再拿出表哥給的畫,看表哥畫得準不準。”
衛莊緘默片時,點頭道好。
蕭槿擡手揩了揩忽然湧上來的眼淚,嗓音微啞:“表哥記得抽空回來看看。”
她正抹淚間,一擡頭,忽然瞧見衛莊遞來了一串糖葫蘆。
“啾啾不要哭了,”衛莊低聲道,“我們還會再見的。”
蕭槿點點頭,只是顧着擦淚,不肯收下糖葫蘆。
衛莊将糖葫蘆拿到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我方才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才給你買的糖葫蘆,真的不要?我難得大方一回的。”
蕭槿倏然破涕為笑,接過糖葫蘆,微笑道:“謝謝表哥。”
衛莊最後看了蕭槿一眼,回身上了馬車。
宋氏與衛晏早就坐了進來。宋氏掀起簾子朝着蕭槿揮了揮手,話別幾句,這才重新坐回去。
“真不懂你近來都在折騰什麽,”宋氏瞥了衛莊一眼,又嘆道,“不過也好,許久沒回去了,是該歸家看看。”
衛莊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馬車開動,漸漸駛離蕭家。
光陰荏苒,冬去春來夏又至,轉眼半年過去。
衛莊走後,蕭槿有些不習慣,總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麽似的,有時候路過空蕩蕩的西跨院,也會駐足停留片刻。
這日午後,她剛剛睡醒中覺,才從床上坐起,就見蕭榆興沖沖地奔進來,一把抓住她。
“啾啾快收拾收拾,”蕭榆抓住她的手臂晃了晃,“衛家公子來咱們家拜訪來了!”
蕭槿揉了揉臉,蹙眉道:“衛啓沨又來了?”
“不是衛家二公子,是衛四公子,”蕭榆笑嘻嘻道,“聽聞他容貌更勝二公子呢,我很好奇他究竟長得多好看。”
蕭槿睡意未消,掩口打了個哈欠:“哦,四公子啊……”說話間忽然反應過來,驀地瞪大眼睛,“衛四公子?!”
衛啓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