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9.舊事重拾

倒影之國,諸夭之野。

此時一位去而複返的女子默默地站在了水松的身後。正是剛剛聞得紫萼到訪而匆匆遁形離去的馨香祭司。

水松察覺到她的到來,轉頭看向了她,給她使了一個眼色。

從她同意與水松合作的那天起,其實她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現下屋內的這兩個人,與合作夥伴相比,她倒是并沒有怎麽把身邊的這個同夥放在心上。

因為她知道,他需要她的幫助,無論是祭司署中勢力、自身修為助益還是她平安祭署內的草木藥罐,都是他急于需要的。

她也需要為君之人出面替她免去很多麻煩,去達到她的目的。

而這個目的只有一個——讓霓煙永永遠遠地離開紫萼,讓他只能回到自己的身邊。

只此一念,她便願意付出一切,哪怕是從登基開始,水松便命匙葉去她處取走了各種毒性不同、藥力霸道的毒水蠱藥。

她知道,身邊的這個新君不介意用任何卑劣的手段去達到他的目的,包括用毒縱蠱去使整個王國和祭司署的勢力重新整饬,收歸他用。

她握權許久,怎會不知他心裏的那些小九九。

然而她所注意的不過是他遞給他孿生阿姊的那份傀儡之蠱。

這蠱是她的傑作,她交出之時,沒有一句囑托,便料定他會如何使用。

“你就沒有想過最後你得到的是一個傀儡的他,可還是你心底真正想要的人嗎?他沒有思想,任憑你的擺布,你真的會開心嗎?”水松取走這蠱時奸笑着問她。

“我只要他,無論他是什麽樣子。你如此操心我的事情,倒是你自己也将面對同樣的情景、同樣的人,你心裏不也是清楚的嗎?”藍芙反問,她知道,水松若要給紫萼下這傀儡之蠱,那麽霓煙必然是他去取得紫萼信任的媒介。

“我與你不同,阿姊與大祭司也不同,呵呵,枉你們白白占據王權這麽多年,難道還不明白這人和人之間有多大的不同。”水松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Advertisement

的确,他心裏從來都沒有高看過他們,哪怕他曾一度親和地去求得他們的力量作為自己的助力。

“哼。”藍芙冷哼一聲,‘狗眼看人低’的話她并沒有對眼前這個她根本不放在眼中的君主說出。

“不服氣?”水松看見藍芙微愠,反而心內得意,“首先你就要清楚一點,我們是王族!”

這五個字水松說的慢且重,他其實就是在強調一件事,即使你們祭司署權力再大、實力再強,王族的血脈還有那已浸入骨髓的優越感和天賦,是任何祭司都無法取代的,哪怕是目前高高在上、不把任何王族之人看在眼裏的大祭司。

藍芙怔在了原地。

王族在倒影之國和整個影族是至高無上的象征。

然而争儲多年,勢弱依附勢強、黨同伐異、縱橫捭阖、合縱連橫,甚至連她自己都已經仰仗着神權,開始忽略和輕視這些玩弄手段的王子們了。

可是事實,全族只有王族的血脈和元神天賦才能掌控試煉洞中每間彩室的色彩,破解試煉洞盡頭關于金色狐尾草的秘密。

從那一刻開始,藍芙知道,她希望紫萼神權的交歸。

祭司署的責任和義務永遠只是輔佐君王,保護他們的安全。

所以守護祭署和守護祭司才會一直僅次于神谕祭司居九司第二位,即便當初紫萼強行拉升了她馨香祭司的排位,但她知道,她和她的平安祭署都不配。

藍芙此時看向了正在窗外偷聽得津津有味水松,那是他們的王,是全族的希冀,然而他做了什麽。

她方才從霓煙身邊離去便從她的氣息中很敏感地察覺到了她身上細微的**縱的感覺。

‘是的,煙兒已中了傀儡之蠱。’她如是告訴自己。

那麽此時此刻的他呢,雖然他正在屋內說着跟自己無關的事情和話語,但是他應該也身中蠱毒了吧,在他們安排好的、恰逢其時的來訪和送藥之後。

“……我想知道你到了那邊都是怎麽過來的……”霓煙輕柔的聲音斷續地傳進了屋外人們的耳中,拉回了他們的注意和好奇。

屋內的霓煙用力地咬着嘴唇,那是她不堪回憶的過往。

那對于他呢,她想知道——所有的經過。

“煙兒,都過去了,”紫萼的聲音有些沙啞,哽咽着繼續說,“我們都熬過來了,何必執念糾結呢。”

“我想知道!”霓煙的眼眶中噙着淚,盯着紫萼央求道。

紫萼的眉頭蹙起,但還是努力給霓煙擠出一個安心的微笑,一臉輕松地說:“好,我告訴你。”

紫萼伸手捂住了心口,就像握着自己玉簪花的心紋一樣:“也許去凡界,是我今生的宿命,”他沒有過多的停頓,繼續擺出一副無關緊要的态度敘述,“剛跌入凡界,即便是綿延雪山和戚戚黑夜,但是穿過雙月之時,凡界也必是月圓。當時我反噬的極為厲害,就在後來我指給你的山洞裏,我足足被困在那片雪山四十多年。”

“人間的四十年?”霓煙突然好像意識到了什麽。

“影界一日人間一月,其實這裏不過寥寥數月罷了。但是當時我已身處凡界,這四十年的抵禦是必須的,即便我再抱着你返回,也是同樣要閉關療傷的。”

“所以,在最後你帶我返回這裏之後,你其實也是真的在閉關療傷,對不對?我記得當時你修為全廢,連命都幾乎保不住。”霓煙關切地問。

紫萼點了點頭。

屋內的溫馨反襯出的便是屋外驚駭。

沒人能想象到水松和藍芙此刻又多麽不可思議,尤其是水松。

他一直認為當年紫萼執意閉關是為了把控局面,放任王子內鬥為的是将權力盡收于己。即便藍芙當時知道紫萼重傷折損修為卻也未曾想過強大的他居然會命懸一線。

他倆面面相觑,疑惑更重。

‘你藏得可真好。’水松心裏咒怨。

“四十年啊,即便你在人間也是生生獨自一人挨過的。”霓煙感嘆唏噓,他的所歷,她感同身受。

“其實我在凡界的時候根本不可能做到真正的療傷,因為光熱,其實我一直都是用法術支撐熬過的每一天。後來,當我已經可以适應這種反噬的傷害并做到不去修複和理會,慢慢我帶着你走出了山洞。只是那時,我唯一能行動的時候還是在黑夜。”紫萼慢條斯理地講述着,像是在講着一個故事,一個事不關己的游歷轶事。

“因為法力不濟和反噬的原因,我當時只能在無月的夜間徒步行走。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我當時可以越行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裏,應該怎樣完成任務。所以我大概斷斷續續走了十多年的時間吧。”

“原來你在人間的經歷都是以十年為單位計算的。”霓煙有些無語,卻不由地撇嘴笑了笑,是心疼也是無奈。

“是啊,所以連我自己都覺得活了好久,不過我們影族本就是神仙之影,長生不死的谪半仙,這悠悠百年也不過一瞬。就像我也不記得自己一共活了多久了。”紫萼感嘆,這影族中的衆人,恐怕也只有能數的過來歲數的人們,才會記得自己到底活了多久了吧。

“那後來呢?”霓煙把紫萼的思緒拉了回來。

“後來我收到師父的問詢越來越頻繁,便知道随着你在長大我恐怕無法再用法力壓着強行不讓你醒來。我慢慢靠近了凡界,看着他們如何生活,但是我依舊離不開極寒和黑暗之地。

因此我選擇了海腴山作為我的落腳點。哪裏是離人間最近又有極寒的所在。之後我便尋了一個饑荒之年,好好養精蓄銳了一番。在成功撿到一個被遺棄的男嬰之後,我便給自己僞造了避難孤寡的身份。”紫萼如此草率地概括着當年的事情,然而只有他自己心裏知道,他到底歷劫了多少。

“那個男嬰便是我父親?那你為何做了我的奶奶?”霓煙問。

紫萼輕輕笑了笑:“我也是沒有辦法,人間的禮教繁瑣我也是看了很多才知道了一句俗語‘寡婦門前是非多’,倘若用幻術扮作寡婦,再以此為借就免去了很多和別人接觸的機會。”

“你倒是聰明又大膽,‘是非多’你還敢做。”霓煙輕哼了一聲,知道他雖是無奈之舉,但畢竟也是欺瞞于她。

“我又借病留居在半山——那個撿到的孩子能活下來而我也能住下地地方。而此之後我便也在沒離開過。”紫萼欣然看着霓煙,然後坐穩再次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飲下,示意他已經說完了。

“那我的出生呢?”霓煙有些迫切的追問。

紫萼嘆了口氣,說:“很慶幸他們夫妻生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女孩,讓這個女娃昏迷卻不是難事。”

紫萼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霓煙心裏已經明白,她替代了那個無辜喪命的孩子。即便紫萼這個劊子手就坐在自己面前,她也無法怪責于她,畢竟他在完成任務,稍有差池他付出的亦是性命。

“那……那後來……後來我被你強行帶回來救人是怎麽回事?”霓煙踟蹰了好久,還是問了出來。

“因為你的父王入試煉洞反噬嚴重,以及,我師父覺得你歷練的差不多了,任務算圓滿完成了。”紫萼回答得果決。

“我這枚棋子可以開始發揮作用了?而且第一個作用就能這麽大?”霓煙冷笑着問。

“那一次也是冒險一試,在計劃之外的。”紫萼無力解釋。

“原來是意外,看來對于我的布局你們利用的很徹底呀,真是未雨綢缪,能這麽的物盡其用,”霓煙詭異地笑了起來,她心裏對此事到底有多麽的介懷一聽便能聽出,“所以寧願用我這顆棋子的命數一搏、寧願放棄你們籌謀多年的計劃、寧願犧牲你幾乎用性命換來的成果,也要保住你們君王的性命嗎?”

“是。沒有主君,何談計劃。”紫萼堅定地看着霓煙,即便眼神中都是疼惜,但是話還是硬生生地說出。

因為他知道,任何真相現在在她面前都不需要任何的掩飾。

“原來我的重要,也不過這麽得不值一提。”霓煙低頭默默良久,當憤怒與傷心達到極致的時候,也許只剩下徒嘆奈何。

紫萼也靜靜地坐着,就這麽陪着她,時間對于他們來說并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洪荒萬載,誰知道他們還要這麽挨過多久。

窗外偷聽的二人也只是默默地低頭看地,各自思忖琢磨着各自的心事。

“那麽……”終究還是霓煙的輕聲細語打破這所有的凝固,“他們……最後都是怎麽死的?”

紫萼眉頭微皺,面部的肌肉有些輕微的抽搐,他到底還是沒有擠出一個笑容,那畢竟事關他最親近的那個人。

“通過雙月重合撕開通往凡塵的縫隙,這本就需要凝結巨大的結界籠罩我們整個影界,不然那瞬間而至的強烈光熱會導致絕大多數的子民因反噬而死。你後來強要再次離去之時,那不同當年送你走的時候,而且在那之前他們都身負重傷,所以……”紫萼有些哽咽,沒有再說下去。

然而聰慧如霓煙,她已知曉。

“那……是不是……我這一去、一回,他們……他們……就……各隕……”霓煙不敢擡頭看紫萼的眼睛,她此刻內心矛盾又激蕩。

紫萼沉默了。

他的心也因提到這些陳年舊事而被撕拽拉扯着,他從始至終都分不清當年自己所做的、所縱容的,是對還是錯。

他保全了霓煙,卻永永遠遠地失去了他唯一的親人。

沉默之中,他聽見了輕微的抽泣。

他望向她,她偷偷地在拭淚。

她并不想哭,因為那些利用她的人不值得她哭泣。

可是就算她心裏不認,也不會忘記那個死去的老人是她的至親骨肉,而今她亦知道了,他又何嘗不是因她而死,即便理由是為了保護這裏的芸芸衆生。

霓煙淚眼朦胧地透過窗棂看向遠方,夷月在烏雲之後漸露出那幾不可見的微光,說:“我曾經以為,是他們對不起我。可是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其實……其實,是我對不起他們。”

“這并不都怪你,有因才有果。”紫萼安慰道,即便他知道他寬慰的話,她是聽不進去的。

霓煙自顧自地站到了窗邊,陷入了無盡的回憶:“當年我用盡心力,只為回去,然而我回去了,他們卻也都希望我死掉。我永遠也忘不了那熊熊的大火、那一尊尊石化的雕塑,和那烈火中呼救的撕扭面龐、石化散盡後的滾滾煙塵。那些我一直銘記在心的感情原來也會随着時間消散殆盡。”

“煙兒,你能看到的真摯的感情,都是短暫的。而然,正因為它們的短暫,所以才美好。”紫萼說。

“紫萼……”霓煙好似突然想到了什麽一般,轉頭直勾勾地看着紫萼,話有凝滞,“你後來有沒有幫我……”霓煙又停頓了一下,就像喉嚨中有千金墜着,不好說出口,然後思慮了一下,換了說法,“後來含桃谷的衆人……怎麽樣了?……”

那是她暈厥之後還未知曉的事情,其實她想問的是:“紫萼你有沒有幫我救好我的親人?”

紫萼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瞬石往生是沒有解法的’,還是應該說‘其實我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往生了’。因為無論哪種說法其實都是在說‘其實你當時已經殺害了他們’,這樣的結果,即便是現在,她應該也還是無法接受的。

“紫萼?……”霓煙輕喚,似在叫醒沉思中的他。

“嗯?……煙兒,不要想了,不論如何他們都已得到了解脫……”紫萼這麽說。

“你的意思是……你沒救他們嗎?”霓煙還是執着。

“煙兒,你知道現在距你從人間離開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了嗎?”紫萼只好用另一種方式将話題轉開。

“多久?……六七年吧?”霓煙還是順着紫萼的思維,開始了思索。

“錯了。”紫萼答。

“啊?錯了嗎?”霓煙不解。

“錯的很離譜。人間應已過了兩百多年了。”紫萼說。

“有這麽久嗎?所以你的意思是,其實……其實,我的那些親人早已不在人世了嗎?”霓煙驚詫。

“所以我無法跟你保證‘他們’現在是何狀态。”紫萼為自己托詞。

但何嘗不也是為了霓煙尋着托詞。

“所以,你是想告訴我,我不該再如此記挂了,對嗎?”霓煙笑了笑。

“年輕的時候,總是會把所有的悲傷和痛苦放大很多倍,到了後來才會漸漸明白,只有放下才會給自己雲淡風輕的機會。”紫萼亦笑着看着霓煙。

道理這種東西,身為大祭司的他是能說上很多很多的。

霓煙聽聞後,擡頭看向紫萼,沖他輕輕一笑施以善意,即便她的面頰上還有着淚光浮動:“是啊,我也是慢慢地才從這些夢魇中走脫。發現這長久的時間真的是一個好東西,它雖然并不會真的去幫助解決什麽問題,它能做的卻是把原來怎麽也想不通的問題變得不再重要。”

“你能放下就好,”紫萼附和着說,“不論是凡塵的種種,還是在這影之國度裏被親人随意犧牲和利用。畢竟他們最終全都因你而死。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誰又會知道你、我的結局會是什麽時候、什麽樣的呢。”

“什麽?!”窗外的水松,聽完紫萼和霓煙最後的對話後像被雷擊一般,直接石化在了原地。

藍芙亦是驚愕地轉頭看着他。

“父王……”水松痛苦地張嘴,無聲地癡癡喚出兩個字,沒有聲音。

也再沒有接着說些什麽,父王對他的所有疼愛和恩寵,是他所有的驕傲,也是他這麽多年心中最溫暖的地方。

然而今日,從紫萼和霓煙的對話之中他才知道了當年父王薨逝的真相!

也正是因為父王的驟然離世,才會有他後來的囚禁生涯。

若不是父王的離去,他哪會過活的如此艱辛,甚至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和他此生引以為傲的心紋元神。

居然全都是因為她!

霓煙的釋然卻換來了水松心內的掙紮和仇恨。

水松雙拳緊握的每一個關節都發出了細碎的摩擦聲響。

他的眼睛瞪得巨大且兇悍,感覺就快要眼眶眦裂。

藍芙看了也不由地心驚。

“呵呵,結局嗎?很快,不用等多久,我會告訴你們的,你們的結局!”

水松喘着粗氣撂下了這句宣戰似的話語,恨不得直接破門而入。

但他終究是還是一臉仇怨地攥緊着雙拳,直到屋內傳出來‘撲通’的聲音。

巨大的一聲悶響,紫萼驟然倒地。

水松的嘴角才艱難地擠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