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光芒

關丸捂着頭,慢慢的從那令人心悸的作嘔幻覺裏清醒過來。

“阿木,”他大聲喊着侍從:“咳咳……該死,發生什麽事情了。”

他從地上翻身坐起,并沒有找到自己的侍從,四周依然黑得可怕,關丸跌跌撞撞的走着,突然一點似螢似星的光點飄過。

光點如螢光,輕盈的漂浮在空中,散發着柔和的白光。飄散到哪裏,哪裏的黑暗便漸漸消融。

武士停下腳步,驚訝的看着前方,螢光點點,好像下了一場白色的雪。漆黑之中,唯有這處光明。

那個白發的付喪神,就跪坐在其中。

他的腰深深的彎着下去,白發披散開來,遮蔽了他的面容,雙臂之間,似乎擁抱着什麽,然而他的懷中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唯有如雪花般不知愁緒、輕盈飛舞的光點。

他慢慢彎下腰去,手指深深的插入了地面,粗糙的砂石摩擦着他的指尖,很快便鮮血淋漓,他卻仿佛根本沒有感受到痛楚。

一滴水珠摔在地面。

有那麽一瞬間,關丸以為這是付喪神的眼淚。

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是從他嘴角不斷滴落的血珠。

“再不松手,你的骨頭就要碎了,”一個輕緩的聲音說道,衣着華麗的男子撐着傘,夾着昏迷過去的阿木,走到了付喪神面前:“停手吧,那個孩子……已經散魂了。”

“……”

付喪神張開嘴,似乎想要說什麽,卻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賣藥的?”關丸喃喃自語,他連忙沖過去:“喂——”

還未開口,便見賣藥郎豎起手指:“武士大人,聲音請放輕些。”

他松開阿木,關丸連忙扶着侍從退到一邊。

賣藥郎伸出手,接過一枚飄落在他掌心的光點,猶如夢呓一般,異常輕柔的道:“會吓到了她呢。”

“……”

關丸莫名所以,但出于一種直覺,他能感覺到,跪坐在地的付喪神,仿佛一個深淵,散發着令人心驚的氣息。

賣藥郎的話剛說完,付喪神便稍稍擡起頭,白發下一雙血瞳,緊緊的盯住了他。

關丸毫不懷疑,若他敢再弄出一點動靜,付喪神會毫不猶豫的斬了他。

“您現在的模樣,可不是那孩子希望看到的。”

賣藥郎面對付喪神,神情泰然自若,他松開手,紙傘便旋轉着,悠悠懸在半空。

随着紙傘轉動,漂浮在四周的光點,緩緩聚攏而來。

它們搖曳着,無知無覺、無憂無慮。

賣藥郎彎下腰,手伸向了地上的太刀。

他的指尖剛碰到了刀鞘,付喪神的刀鋒,便壓在了他的手背上。

“松手,”他說,聲音仿佛被砂石磨過,“這是……她的東西。”

“原來你會說話嗎,”賣藥郎發出了些許驚訝的語調,仿佛嘲弄,“我還以為,你打算就這樣,一直沉默下去。”

付喪神充耳不聞,只是将刀鋒下壓,雙瞳中似乎毫無人類的感情。

關丸聽見賣藥郎居然極其輕微的嗤笑了一聲。

這個古怪的男子,自從出現以來,便從未見他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始終是不急不緩的,此刻他卻擡起了手,反手握住了付喪神的刀鋒,用力一彈,便将那柄壓在他手背上的太刀,輕易的揮開了。

“诶呀,毫無鬥志的刀,”他将手背上那道細微的血痕抹去,“即便做出攻擊的姿态,也無法讓人提起興趣呢。”

接着,關丸就眼睜睜的看着,這兩個人,一言不合……動起手來。

只是他們打得委實“文雅”了一點。

付喪神并沒有起身,依然跪坐在地上,用一只手揮舞着太刀,而賣藥郎則半跪在他對面,揮舞着那柄朱紅色的短劍抵擋。

兩人的臉上都沒了玩笑的表情。

然而唯一的圍觀者,關丸發現他很難嚴肅起來。

“……”

清脆的裂帛聲中,付喪神的太刀割開了賣藥郎的袖子。

一直無知無覺環繞在附近的光點,突然像聚攏的螢火,湧動着,如飛揚的雪花,朝付喪神與賣藥郎撲去。

它們擠擠挨挨着,磨蹭着付喪神的臉頰,環繞着賣藥郎的手腕,像個黏糊糊的小動物,試圖分開交戰的兩人。

‘哐——’

付喪神手中的太刀應聲而落。

他擡起手臂,慌忙捧住了不斷朝他撲來的光點,那模樣關丸都看得心酸。

光點悠悠飄落,穿過了付喪神的掌心。如同一個幻影。

“……”

付喪神臉上的表情,關丸無法形容,他保持着擡手的姿勢,看光點不斷的從他的指縫、掌心滑落。又如最初那樣,無知無覺的飄散着。

“……”賣藥郎擡起手,指尖輕輕掠過一星螢光,又恢複了一貫的态度:“看來我們都讓那孩子擔心了呢。”

他再度朝地上的太刀伸出手,同時瞥了付喪神一眼:“別急着動手。”

“……”

賣藥郎将那柄太刀撿起,過了片刻,飛舞的光點,便如緩緩的朝太刀聚集而去。

“哦~”賣藥郎的語調微揚,“有反應呢。”

這句話就像一個開關,付喪神倏然擡起頭,目光立刻便釘在了太刀上。

“看我做什麽,”賣藥郎指着他的頭發,“把自己的毛發整理一下吧,狐貍的眷屬。”

“……什麽?”

“那孩子對你的毛發,好像相當的執着呢。”妝容妖嬈的男子站起身來,“低頭看看。”

付喪神那如絲綢一般的白色長發之中,擠擠挨挨的,挂滿了細小的光點。

付喪神的頭發好像在發光一樣,明明該是可笑之極的情景,他卻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臉。

他的指節深深的陷在發間,漆黑的手套遮掩了所有表情。

等到付喪神松開手,他依然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卻低頭将自己的頭發,小心翼翼的、珍之又珍的收攏起來。

“哼。”

賣藥郎輕嗤一聲,将太刀遞過去,“拿着吧。”

于是這下光點們全都朝着付喪神聚集而去了,大部分藏進了他的發間,小部分環繞在他手中的太刀上。

“喂,”關丸終于鼓起勇氣,忍不住問道:“賣藥的……怎麽回事啊。”

“這些……到底是?”

“還有,”他硬着頭皮問道:“那個、我是說……應該還有一個女孩?她、她……”

“她在哪裏呢?”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深潭。

黑暗之中猛然響起了極為凄厲的哀鳴之聲,好似能夠刺破天際。狂風拔地而起,大地似乎在震顫,付喪神的身邊好似形成了一個漩渦,咆哮着,要将一切都撕碎。

“哇啊——”關丸驚叫着,連忙退後,卻依然感覺到風如同刀子一樣,一刀刀的切割着他的臉。

“賣藥的,”他大喊道:“救命啊。”

下一刻,狂風驟止,付喪神舉起了太刀,筆直的刺向了天空,鋒利的刀光如同野獸的利爪,深深的陷入了上方的黑暗之中!

明明該是虛無,他的刀卻猶如刺中了實體,關丸聽見刀鋒刺入肉體那獨特的沉悶聲響,與此同時,付喪神的身上,憑空出現了一道傷口。

鮮血立刻便飛濺而出,他卻好似感覺不到,只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頭發。

光點無知無覺、無憂無慮,安靜的藏在他的發絲之中。并沒有被驚動。

于是付喪神便毫不猶豫的刺出了第二刀。

傷口應聲而現,橫貫了付喪神的胸口,幾可見骨。

手臂、小腿、腹部、後背……他身上的傷口越老越多。

最後一擊刺下,付喪神的額頭裂開,鮮血淌了他滿臉,順着臉頰滑落,如同淚滴一般,墜入他腳下的土地。

夜風驟然湧來,淡淡的月輝灑落,無聲的籠罩着一切。關丸回過神,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困住他們的那片黑暗,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他……”他指着付喪神說不出話。

賣藥郎擡起頭,凝視着彎月:“鵺已被消滅。”

“喂喂,他怎麽回事,突然……”

“嘛嘛,”賣藥郎打斷了關丸語無倫次的詢問:“不是說過嗎,那是鵺,從心中誕生的物怪呢。某種程度上,與這位大人可是相連的。”

“抱着殺死自己的決心,最終斬除了心魔嗎。”

付喪神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他甩掉刀上的血,收刀入鞘,便用僅有的、未曾受傷的手,珍惜的托舉着自己的頭發,懷抱着太刀,轉身朝夜幕之中走去。

一柄朱紅色的短劍卻伸出來,阻擋了他的去路。

“恐怕您還不能離開呢,”男子語調輕緩,“在下有些疑問,必須要得到您的解答。”

“百鬼夜行之首,小狐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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