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無端禍降紅顏淚

金易第一人民醫院是一片規模恢弘的建築群,有兒童醫院、疾控中心、門診部、急診部、住院部等各種機構,高樓林立,樓前廣闊的廣場上車來人往,男女老少絡繹不絕。蘇靜秋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将白色天籁安置好,從車上下來。秋天上午特有的澄澈陽光通透地照着她白皙的脖頸,臉色稍顯蒼白,頭發高高挽起在後腦勺束成髻,顯得整體精神。盡管憔悴浮現在臉上,但細膩姣好的皮膚和薄而精致的單眼皮給人的印象十分年輕,像極二十多歲女性的容顏。

蘇靜秋一身黑色的職業套裝,小巧修身的黑色西服內穿一件衣領別致的寶藍色襯衫,下身套裙,腳蹬高跟鞋,腳步急促。她今天帶着隐形眼鏡,可以看到眼部淡雅的妝容。從單位請假出來,下午上班前還必須趕回雜志社,現在時間已接近十一點了,所以顯得行色匆匆。

她徑直走進門診部的一樓大廳,穿過來來往往的人流,順着電梯上了二樓,直奔服務臺而去。向護士報上姓名後,她拿到了資料。

上次檢查的時候,B超報告給出的結果是子宮內可見腫瘤兩處,後又做了宮腔鏡檢查,婦科主任是位五十多歲的身材魁梧的老婦人,她凝視着診斷報告,眉頭緊蹙,搖頭不語。當蘇靜秋問病情的具體情況時,婦科主任将報告平放在辦公桌上,雙手把略微下滑的眼鏡戴到更高的位置,然後十指交叉擱在報告單上,一字一頓地說:“蘇小姐,從檢查結果來看,不太樂觀。”

蘇靜秋盯着婦科主任茶色鏡片後那雙理智冷靜的眼睛問道:“蔡主任,您就直說吧,我沒關系的,應該都可以治療的。”

“疑是子宮內膜癌。”蔡主任說完摘下眼鏡,“不過,現在還不能下定論。”

蘇靜秋一時間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答案,覺得頭部一陣暈眩,周身燥熱,她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下前額,然後身體前傾小聲地問道:“子宮內膜癌?”

再堅強的人聽到這樣的診斷結果,都瞬間變得無助而無力,連問話的聲音都變得沙啞,弱小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蔡主任看着蘇靜秋似乎為難地蠕動了一下嘴唇,而後避開對方的眼神,用開朗的聲調說:“還不确定,一般情況下年輕女性這種病例很少見,需要進一步做分段刮診。還有,現在的醫療水平,治療效果都不錯。思想上要放松。”

上次和蔡主任對話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這次拿到檢查結果,自己甚至都沒有勇氣先看上一眼,蘇靜秋惴惴不安地拿着報告一步一步地走出主任室。

“蘇靜秋。”一個男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吳敏君。”蘇靜秋轉過身有氣無力地看着對方說道。

吳敏君身穿白□□袍,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身材偉岸,膚色黝黑,五官棱角分明。他表情冷峻地看着蘇靜秋,蘇靜秋印象中他從未有過笑容,無論看誰都是一樣的冷冷的表情,但這并不說明他是冷漠的人,而現實卻恰恰相反。

“我在二樓電梯口看到了你,報告出來了嗎?”吳敏君雙手插在醫袍插袋裏,胸前全部敞開,露出貼身的黑色T恤,他目不轉睛地看着蘇靜秋問道。

“是的。”

“給我看看。”吳敏君不由分說地從蘇靜秋手中抽走報告。

蘇靜秋心裏有點不快,這種東西屬于個人隐私,即使是老同學也沒有道理看別人的檢查報告。

“還我,我要去找蔡主任。”蘇靜秋伸手要資料,目光嚴肅地說道。

“我也是醫生。”吳敏君快速翻閱着,漸漸皺起了眉頭,目光變得更加冷峻。

“你不是婦科,再說我主治醫生不是你。”

蘇靜秋依然伸着手,向前逼近一步。

吳敏君合上報告,遞給蘇靜秋,聲音低沉地說道:“我在外面等你。”

蘇靜秋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抽回資料,一言不發地走開。

吳敏君怔怔地立在原地,如同雕塑般屹立不動。半響,他低頭走出長廊,在大廳的等候區找到空位坐了下來。

來往的護士看到心髒外科的主任醫師面無表情坐在婦産科的患者等候區,都投來異樣的目光。婦産科實習醫師方雅燕路過此處,步态率性地走上前來。吳敏君擡眼看到她點頭致意。

“師兄,你怎麽坐在這裏?”方雅燕見誰都一臉微笑,讓人覺得是位非常樂觀向上的女孩子。說來也巧,她和吳敏君是雙料校友,同樣畢業于複旦大學醫學院,同樣赴美留學華盛頓醫學院。吳敏君一般不願多與人交流,唯獨她例外。

“等一位熟人。”

“女人吧。”方雅燕故作神秘一笑說道,在吳敏君身旁的坐下。

“老同學。”吳敏君一邊擡起左腕看表一邊回答道。

“師兄的同學不都是同行嗎”

“不,以前的事情你不了解。”

“我倒是想多了解一下師兄,但你也要給機會啊,要不中午一起出去吃飯,咱們把酒暢談,怎麽樣?”方雅燕這樣的年輕女孩在留美期間都受到了西方文化的感染,講話率性,敢作敢為,甚至有點不羁的浪漫。

吳敏君至今仍是單身,倒不是因為不讨女人喜歡,恰恰相反很多女性主動追求過他,但他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拒人于千裏之外。在金易第一人民醫院也被同行們視為怪人,不懂讨好領導,說話态度強勢,但醫術一流,男同事大多不喜歡他,但折服于他高超的醫術,女同事并沒有人說他不是,甚至背後議論他是個性感的男人。

“我約了人,還有白天我從不喝酒。你也不能,懂嗎?”吳敏君唯一緩和的表情可能就是微微彎起單邊嘴角,在他自己來說可以視為微笑,但別人看來那分明就是高傲神情。

“師兄,你這話講的就沒有你外表那麽酷了。一個月前,我明明看到你中午喝得爛醉,一身酒氣。但無法令人無法相信的是,你醉成那樣居然做了一臺很漂亮的手術,結果人家不領情,家屬把你給結結實實地告了,差點吊銷你的醫師執照,幸虧院長利用人脈前後周旋才平息了事态。”方雅燕斜眼壞笑地看着吳敏君揭了他的短。

“因為醫院需要我,那以後我沒碰過酒杯。”吳敏君不以為然地望着等候區的排號熒屏說道。

“師兄,你這人說話就是太直,這點比較像我。還有你這張比變形金剛還堅硬的臉實在應該多點表情才可愛。”方雅燕是唯一敢和吳敏君開玩笑的人,吳敏君對她也沒轍。

“你不忙嗎,我讓蔡主任給你安排練習的機會。”吳敏君今天顯然有點心事,不願多講話。

“我現在才知道,什麽叫做同門相殘。師兄,你果然是冷面殺手。祝你好運。”方雅燕沖吳敏君做了鬼臉起身離開。

吳敏君仍舊單邊嘴角微微一彎算作回答。

方雅燕進入門診長廊時看到一位着裝優雅、氣質絕佳的女人失神地往外走,高跟鞋敲擊地磚的聲音顯得迷茫無措,兩人擦肩而過,蘇靜秋絲毫沒有注意誰在看她,目光空洞地走出長廊。

她從大廳走到電梯口,準備下樓,也沒有去搜尋等候他的吳敏君。這時候,她什麽心情都沒有,等待她的是一場艱難的抉擇。

吳敏君眼角的餘光看到蘇靜秋的身影,再轉頭一看,立即起身小跑過去。他站在下行電梯上,他看不到身前的蘇靜秋此刻已淚眼婆娑。他想喊住她,但看到她如此消沉的背影,便不再作聲跟在後面。

蘇靜秋走出門診大樓,邁向門前的臺階,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着身後的吳敏君,目光淩厲,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你這個人煩不煩,我們很熟嗎?一步不離跟着我什麽意思啊?”

吳敏君依舊面無表情,炯炯有神的雙眼強勢地注視着蘇靜秋,仿佛永遠理智冷靜的傑出殺手一樣。

“我只關注在乎的人。”

“莫名其妙,我們充其量只是兩年的同學,你憑什麽管我的事情。”蘇靜秋知道自己是遷怒于人,但此刻她已沒辦法顧慮別人的感受。她轉身走下臺階,腳步突然一頓,身體失去平衡。吳敏君立即上前扶住了她。

“你松開,OK,是我今天不可理喻,但請你離我遠點,拜托,我真的很煩。”優雅的女人一旦認真起來震懾力也是相當強的,蘇靜秋柳眉皺起,清秀的單鳳眼射出刀鋒一樣的嚴厲光芒。

然而,吳敏君卻視若不見。他不由分說地拉起蘇靜秋的手,快步走到廣場前的停車位将車門打開,把女人塞了進去,然後自己走到另一邊發動引擎,黑色的捷豹轟鳴幾下呼嘯而去。

“你到底要幹什麽,難道你還覺得我不夠煩嗎?”副駕駛座位上的蘇靜秋說完氣急敗壞地哭泣起來。

“哭吧,這樣心情會好一點。”捷豹已飛馳在環城高速,吳敏君從車前抽出紙巾遞給蘇靜秋。

哭完之後,蘇靜秋心情多少平複了一些,車上兩人都沉默不語。

“蔡主任說,我必須盡快手術,但是這個手術我不能做。”蘇靜秋望着窗外連綿的青山輕輕地說道,然後深深地呼吸,眨動眼睛将淚水壓抑着。

“子宮切除術。”吳敏君毫無感情色彩地說出這幾個字,仿佛複述專業術語一般。

“你怎麽知道?”蘇靜秋不解地問道。

“我是華盛頓醫學院全額獎學金的畢業生。”吳敏君機械的語言,冰冷的語調讓人懷疑他有沒有人類的感情。

“我不想做這個手術,這樣一切都完了。”

“你的事情我全都了解。”吳敏君降低車速,此時已下環城高速,轉向一條幽靜的山下公路。

“你怎麽會了解?”蘇靜秋越來越不能理解他的話語。

“你和金易大學電子信息工程系的教授季瓊樓結婚後,一直未生兒育女,對了,那時候,季瓊樓還不是教授。所以,做了這個手術,就意味着你們今後都沒有可能再要孩子。”

“這些事情我好像沒對你講過。”

“我說過,我只關注在乎的人。”

蘇靜秋無言以對,縱然感覺吳敏君的話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再對他發火。

“你幹嘛帶我來這個地方?”蘇靜秋對于青山一帶最熟悉不過了,這裏是金易大學的後山,大學那會兒幾乎每個星期都會來這裏吃飯,這裏的淡水清粥館是那時候她的最愛。

“現在是午飯時間,沒胃口的時候,我就喜歡來這邊喝粥。”

“你也喜歡這家店?”

吳敏君沒有回答,他麻利地将車停在淡水清粥館前,熄火下車,等待着蘇靜秋。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飯店。

“請問就兩位嗎?”年輕的女服務員穿着別致的工作服迎上前來。

“嗯,靠窗的位置。”吳敏君脫下醫袍拿在手裏,這次出來衣服都沒有換。

“有空位,兩位請跟我來。”服務員帶領他們走了進去。

這家店臨山而建,玻璃牆身架構,完全掩映在山體綠樹的濃蔭裏,遠遠望去顯得清寂而潔淨,令人休閑放松。

兩人坐在高大玻璃牆下的白色遮陽傘下,實木的餐桌和座椅被漆成深棕色,一盞半球形的銀色吊燈由地面延伸出來的細長燈頸投放在木桌上方,弧度如同飲水的白天鵝,又似細長花頸彎下後吊着的花骨朵。身後不遠處是一盆茂盛的發財竹,旁邊是一個低矮的雜志陳列櫃,上面擺放着花花綠綠的時下熱門雜志,這在蘇靜秋來說是最為熟悉不過的事物。窗外不遠處是青山翠柏在秋日陽光下無聲靜默,四下一片寂靜。

“大學時,我常來這邊等一個女孩子。”吳敏君很少談及自己的事情,一旦說起來眼神裏發出異樣的光彩。

“你女朋友嗎?”蘇靜秋淡淡地問道。

吳敏君輕輕搖搖頭,喟然長嘆。

“暗戀。絕望後,我就離開了金易大學。”

“這個事情,從來沒聽你講過啊?那個女孩子是我們系的嗎?”

“是,你也認識。”

“叫什麽名字啊?”

吳敏君單邊嘴角微微一彎,搖頭不語。

“那時候,星期六我總能在這邊看到她,有時候一個人來,有時候和幾個女同學一起。”

“那時,我也經常休息日過來,飯後就去登山,每次都在上午十點左右的樣子。想想那段時光,真是挺美的,無憂無慮,每個面孔都是那麽青春,滿腦子的畫面都是綠樹青山,白衣飄飄。”蘇靜秋暫時擱下痛苦,無限回味着從前。

“蘇靜秋。”

“嗯。”

“接受手術,活下去。”吳敏君極度認真地看着蘇靜秋的雙眼說道,眼神裏充滿了堅毅和力量。

蘇靜秋望着窗外,視線逐漸朦胧。

“真的別無選擇嗎?”

“如果有,我一定告訴你。”

“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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