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
當天晚上,蘇靜秋準備找機會把醫院的檢查結果告訴丈夫,但不知道為什麽幾次話到嘴邊都沒能說出口。看見季瓊樓溫暖純真的笑容,就無法将這一殘酷的現實告訴他。以蘇靜秋對季瓊樓的了解,一旦将病情如實相告,他肯定會以她的健康為重,勸她接受手術。這樣一來,自己永遠就只有遺憾,那樣丈夫人生也不會完滿。如果單純享受養孩子的過程,自己也不是沒有想過去領養之類,但總感覺還沒有到那種無計可施的地步。一定還有辦法,她在心裏默念着。蘇靜秋是個表面文弱實質堅強獨立的女人,無論在工作上還是生活上,她總是把難題一個人扛下來,等到雲淡風輕的時候,才與身邊人輕描淡寫地聊一聊當初的心情。這次,她仍舊準備單獨行動,而對手卻是死神。
“靜秋,今天你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大舒服啊?”
季瓊樓發現自打妻子晚上一進門就神情恍惚,一開始以為她累了,就讓她休息一下準備吃飯。這會兒,在餐桌旁的蘇靜秋一聲不響,連筷子夾起的米粒掉到桌上都完全沒有發覺,一向愛幹淨的妻子不會不在意這些,而且此時她的眼神遲滞而憂傷。
“靜秋。”季瓊樓又輕喊一聲妻子。
蘇靜秋神色茫然地擡眼看着丈夫,問道:“你說什麽?”
“你今天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季瓊樓隔着餐桌伸手撫摸着妻子的額頭說道,“也不燙,奇怪了。”
“哦,我只是有點累了。我想先睡了。”蘇靜秋放下只吃了一半的飯碗,慢慢直起身。
季瓊樓發覺妻子确實有點不大對勁,如果連這些都看不出來,他就不是季瓊樓了。
“靜秋。”
“嗯?”蘇靜秋正欲轉身離去,季瓊樓叫住了她。
“醫院的檢查結果出來了嗎?”季瓊樓放下筷子,目光溫暖地注視着妻子問道。
蘇靜秋先是一愣,爾後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道:“出來了,一切正常,醫生說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的原因,注意休息就行了。”
“是嗎?報告可以給我看一下嗎?”季瓊樓走到妻子身邊雙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頭說道。
“當然,老公看是理所當然。”蘇靜秋轉身到沙發上去拿她的挎包,爾後轉頭說道,“我差點忘了,被我放在辦公室抽屜了。”
“這樣啊。”季瓊樓仍舊溫暖地笑着,他對妻子十分了解,她撒謊時眼神總是閃爍不定,目光總是投向斜前方的地面。這種眼神還是大學戀愛時,蘇靜秋隐藏自己情意的局促,婚後這麽多年她都沒有隐瞞過自己任何事情,夫妻二人都是坦誠相對,像兩小無猜的孩童,今天妻子究竟是怎麽了,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妙的事情。
“瓊樓,不要擔心了,我這麽年輕,哪會那麽脆弱。”蘇靜秋微笑着說道。
“那你要注意休息,早點睡吧,這裏我來收拾。”季瓊樓摸了摸妻子柔軟的秀發說道。
“老公,辛苦了。”蘇靜秋嫣然一笑道。
季瓊樓聳聳肩,目送妻子的背影。他不會勉強妻子去講自己不願意講的事情,但心裏卻是莫名的擔心起來。
這一夜,季瓊樓無法入眠。一旁的蘇靜秋背過身去,似乎睡着了,但過于安靜了,大概也醒着。
這幾日,季瓊樓上課的時候都沒有看到卓夢的身影。本想課後去問問陳瑤或者李蕊,但轉念又作罷,這兩天對妻子已經夠擔心的了,其他的事情都不想過多幹涉。但如果真的不聞不問作為老師,尤其師生關系還不錯的老師,那又是不近人情的。季瓊樓結束了上午的課一臉憂郁地走在校園的林**上。秋意漸濃,近午的風吹拂着香樟綠葉,發出“簌簌”聲響,盡管香樟樹四季常青,然而随着季節的推進綠葉也發生着微妙的變化,已由原先的翠綠漸漸變成深綠,再往下也就會變成烏綠了吧。臉部感到微涼的氣息,山邊不時傳來布谷鳥飄渺的鳴聲,陽光透過薄雲傾瀉下來,一切都是老樣子,而一切又似乎發生了不可挽回的變化。
“老師,請留步。”
季瓊樓的思緒被身後的聲音拉回現實,他默默轉身。陳瑤和李蕊快步追了上來,她們懷裏都抱着上午的教材,輕微地喘着氣。
“你們好,有事嗎?”季瓊樓這時候的笑容都是憂郁的,他裝作情緒很好的樣子問道。
“老師,您都沒發覺我們有什麽不一樣嗎?”陳瑤嘟起嘴問道但口氣更像是埋怨,她今天穿一件藏青銀色格線的棉布連衣裙,少女感十足。
季瓊樓停下腳步,認真地打量了她們一番說道:“今天你們都很漂亮。”
“才不是呢!”陳瑤故作暈倒狀,翻着白眼說道,那樣子讓人忍俊不禁。
但此時季瓊樓笑不出來,兩個女孩的表情也不是很開心。
“少了一個人。”陳瑤邊走邊擡眼看着季瓊樓說道。
季瓊樓點點頭,問道:“卓夢好幾天沒來上課了。她怎麽了?”
“小夢說有點事情,想離開幾天。”李蕊在一旁說道,“最近連宿舍都不來了,臨走時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什麽時候的事情?”季瓊樓有點擔心起來,急忙問道。
“就那天游泳回來。我們晚上去外面聚餐,她就一直失魂落魄的樣子。後來回宿舍呆到很晚,她突然說想回家,要離開幾天。我們都覺得她怪怪的,問她怎麽了,她又不說。”李蕊一邊用手指繞着胸前的卷發一邊若有所思地說道。
“怎麽會這樣。”季瓊樓轉頭看着兩個女孩,企求在她們臉上找到什麽答案,然而她們顯得更加困惑。
“老師,都怪您啦。”陳瑤突然冷不丁地來這麽一句,季瓊樓一驚。
“我哪裏做錯了?”季瓊樓大惑不解地問道,其實心裏也已猜到了大概。
“都是您在泳池邊講什麽傷感的故事,弄得小夢欲罷不能,她本來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這種傷感的故事,您可以講給我聽啊,我可是百毒不侵的。”陳瑤說得煞有介事,一副認真勁兒。
季瓊樓一時無言以對,一旁李蕊也點頭稱是,眉頭深鎖的樣子。
“昨天晚上她回來了一趟,把我喊道宿舍樓下,遞給我一封信,讓我交給您。說完後就匆匆走了。”陳瑤說完将胖乎乎的小手伸進棉布裙的大布口袋裏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封遞給季瓊樓。
“信上都說什麽,你們看了嗎?”季瓊樓接過信封問道。
“沒有。”陳瑤搖搖腦袋說道,“再好的姐妹也要尊重彼此的隐私,她想告訴我們自然會說的。”
季瓊樓點點頭,從這點可以知道她們關系确實很好。
“老師,我們先走了。信件老師一個人的時候看吧,小夢有什麽情況早點告訴我們哦。”李蕊說完拉着陳瑤走向另一條小道。
“好的,謝謝你們。”季瓊樓立在原地目送自己的學生離開。
季瓊樓一個人漫步到校園後山,已近午飯時間,這裏空無一人。在半山腰的一座涼亭,他停下腳步,坐在棗紅色的亭邊木板上點燃一支煙,打火機火苗噴薄的聲音分外清晰。木板上的漆皮大部門已經剝落,露出光滑的木的原色。季瓊樓從公文包裏拿出那封信,牛皮紙的信封上無任何字跡,封口處被膠水細致地粘合在一起,無空隙,無多餘膠狀物溢出,可以看出卓夢是個做事很細心的女孩子。他慢慢地撕開信封,看到折疊起來的白色信紙,抽出一看便知是從高檔的日記本上齊齊裁下來的紙張。只有一頁紙,卻寫的密密實實,那字跡似曾相識,由于平時季瓊樓從未布置過硬性的書本作業,所以卓夢的手寫字體也是第一次目睹。這筆法和□□同上官水月如出一轍。不,明明就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內容如下:
老師:
真不知道從何說起,有些事不是我做了決定放下,就能真正從心裏放下的。就像從前,我曾經一度因為自己意識裏殘存的不可思議的記憶而亢奮不已,在一次次疑問得不到解答的時候,我又開始痛苦。有過幾年,我想過要做個簡單的人,冷靜地去生活,忘掉那些忘乎所以。然而那些不斷湧現的記憶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猛踢着我的腦袋,仿佛在說,起來,快起來,你不可以忘記過去,你這樣下去也許會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這時的我,又一次次拼命地根據記憶試圖去尋找一些現實世界裏存在的畫面來慰藉自己的靈魂。如果一直都是毫無所獲,我或許最終會死心,在這輩子像貓一樣地活着,在年老的時候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安靜地死去,這于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自從我進入了金易大學,再後來遇到了老師您,我才真正發現我原本不只屬于我。
老師,我說的這些一定讓您困惑了,肯定是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然而,我又不能不寫這封信給您,因為我的情感已經無法承受更多了。我在心裏戀着老師您,這是真的,我知道自己也許大逆不道。究其根源,我恐怕是因為身體裏面隐藏着另一個人,也就是您說的上官水月。我清晰地記得在有點遙遠的年代,我的的确确叫做上官水月,有很多事情,很多人清晰得如一幅畫,但都是淩亂的片段,就像被大量減掉的電影膠片。在金易大學的許多地方我真的找到了記憶中的畫面,然而這都比不上讓我找到您更加驚喜。我現在還不能說的多确切,因為一切無根據的臆想只能證明自己的輕浮。
所以,老師,我需要您,需要您給我勇氣,給我一絲信心,給我一點肯定,帶我回到從前。所有支撐我提出這樣失禮要求的原力只有一個,到了現如今,我不能不說,也請老師不要驚訝。
老師,我認識您,我的直感告訴我,我很有可能是上官水月轉世。
學生夢
季瓊樓看完這封信,內心居然出奇地平靜。他明白卓夢寫出這封信所需要的勇氣,也從信中看出了卓夢希翼的某種認同。的确,季瓊樓被整件事情吸引着,謎一般的轉世之說,昔日戀人的借體複活,這一切正如同黑夜大海裏的漩渦一樣極力吸引着身在其中的船只。
大約隔了一天,季瓊樓懷着幾欲戰栗的心情将上官水月的三本厚厚的日記本仔細包好,裝進了一個牛皮紙袋裏。牛皮紙袋用膠水封好,這裏面除了日記本還有一封信,一張老照片。信的內容如下:
卓夢你好:
這段時間你沒來上課,我們都很擔心,收到你的信後,我的心才放了下來。看完信,真實的情況是我一點都不驚訝,你不用懷疑自己的想法,因為我也有和你同樣的感覺。你說想看看上官水月的樣子,随信給你一張老照片。另外,還有三本日記本是上官水月的遺物,一直放在我這邊,也許現在它可以去尋找自己真正的主人。之所以說也許,是因為我也不确定整件事情,畢竟這超出了我們一貫所了解的常識。無論事實的真真假假,沒有什麽比人健康地生活來得更重要。小夢,看淡一切,整理心情,做回以前快樂的你。早日來校,我在課堂等着你。
季瓊樓
信上雖然輕描淡寫,但季瓊樓的心情卻忐忑不安。他把這個牛皮紙袋交給陳瑤時,就十分猶豫,猶豫的原因并非擔心陳瑤她們會窺探其中的隐秘,而是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将這些付諸一位年少多愁的女學生,卓夢如何去承受接下去的事實。但有些事情如果不下定決心将其推進,那麽一切都徘徊原地,哪裏都不能抵達,這樣勢必會傷害到一些脆弱的感情,或許一個人存在的本身就是對于別人的一種傷害。
之後的幾天,季瓊樓都在等待回音,然而一個星期過去了未收到只言片語。有時候,他會在課後旁敲側擊地問問陳瑤和李蕊是否有卓夢的什麽消息。陳瑤說之前電話聯系倒是有過,自從卓夢來宿舍取回季瓊樓的物件後,只有當晚通過電話,此後對方一直關機,在網上留言也沒有回複。
季瓊樓對此默默點頭,因為卓夢休假的事情都事先和輔導員請示過,別人也見怪不怪,自己也不便多說什麽。
某一天有什麽占據了自己的心,歸根結底都是源自情感裏最初的感動。季瓊樓忽然感到人和人之間可以離得很近,也可以離得很遠,不再相見的時候一切都那麽遙不可及,即使曾經留下的音容笑貌鮮明得不可思議。季瓊樓依舊每天按時到校上課,空閑的時候就一個人坐在吸煙室抽煙,眼望後山的雜木林,有時候麻雀飛到窗臺上一驚一乍地叫着,見沒什麽動靜,蹦蹦跳跳後呆在原地用嘴梳理幾下羽毛,而後百無聊賴地飛走。窗臺邊恢複寧靜,幾串陽光從綠葉中落下匍匐在窗臺,惬意的秋風長驅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