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卻道天涼好個秋
金易大學正處于午休時間,學生多數回宿舍休息,教學區相對安靜。季瓊樓趁着天氣晴好走向後山。登山入口的石徑在蒼翠松柏的掩映下,顯得不易察覺,然而登上石徑,擡眼望去山路蜿蜒明朗,轉身回首可見山腳處白牆灰瓦的仿古建築,其實這裏是金易大學的校醫院。
季瓊樓不經意地回眸,居然透過翠綠柏樹的間隙看到自己的妻子蘇靜秋。她坐在校醫院植滿玉蘭樹的花園亭子裏,隔着圓圓的石桌對面坐着一位身穿白□□袍的中年男子。由于是居高臨下地望去,一百多米的距離顯得并不遠。靜秋怎麽會在這裏,對面那位男子又是誰,看樣子他絕非校醫院的醫生,印象中從未見過此人,難道是新來的醫生。靜秋來學校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雖然是老夫老妻了,但這點親熱感總是要有的呀。季瓊樓躊躇不安地坐在歇腳石上,他不想走到那邊去盤根問底,也不願作為窺視者在背後注視妻子的舉動。他下意識地掏出煙盒,點燃香煙,一時間竟忘了這裏禁止抽煙的規定。
吳敏君隔着石桌凝視着蘇靜秋,而蘇靜秋視線卻看向別處。
“蘇靜秋,你一定覺得我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但有些事情對我來說,不但不是閑事而且非同小可。你的種種行為告訴我,這件事情你還瞞着你的丈夫,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如果你一切安好,我寧願做一個路人,哪怕兩年的同學之誼不複存在也行。但現在不是這樣。”吳敏君說完喟然長嘆。
“吳敏君,我知道,你是對老同學的關心,但你做到這樣已經夠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家室或者女朋友,你這樣做很容易引起別人的誤會。你現在又莫名其妙地把我拉到這裏,我真不知道所為何事?”蘇靜秋神情煩躁而憂郁地看着對方說道。
吳敏君苦笑,然後搖搖頭。
“靜秋,我至今單身,也沒有交往的女性朋友。不,之前在美國有過,畢業後我們就分手了,歸根結底還是從來沒愛過,順其自然走到一起,順其自然地分開。我為什麽要帶你來這邊,是希望你能信任我,聽取我的意見,因為這裏是一切的開端,是我第一次把一個女孩裝進心裏的地方。”吳敏君點燃一支煙,甘美地吸上一口,雙眼充滿了柔情。
吳敏君将往事娓娓道來,蘇靜秋的思緒也逆流而上不斷回到過去。
那時的吳敏君還是金易大學社會新聞系的大一學生。初冬時節,流感盛行,吳敏君也是其中遭殃的一個,一開始由于校醫院的醫療環境無法和外面的商業醫院相比。一向對生活細節要求較高的吳敏君選擇了一家離學校不遠的私人醫院就診,那裏環境舒适,服務周到,就是費用昂貴。說到底出生優越他從來沒有為經濟發過愁,還有那次得了病毒性感冒的确也扛不住了,不是幾粒藥片就能解決的事情,只能到醫院去打吊針。但事與願違,好的環境不代表好的醫術,幾千元花下去不但感冒沒好,還越來越嚴重,吳敏君連續幾天去打吊針,驗血,做胸透,整個人形容憔悴,面色焦黃,仿佛一下子病入膏肓的樣子。還好,腦子還算正常,不是沒有錢折騰,而是身體經不住折騰,幹脆早點換家醫院算了。後來在宿舍同學的勸說下,終于回歸設施簡陋的校醫院就診。醫生看了他之前的病歷本和開出的藥方,搖搖頭笑了。吳敏君發現醫生一笑,心裏就輕松了,看來這病有救。
“醫生,我這個沒什麽大問題吧?”吳敏君蠕動着幹裂的嘴唇問道,滿臉胡茬顯得異常蒼老。
“小夥子,年紀輕輕能有什麽大毛病。這家醫院給你看病的不是年輕醫生就是賣藥醫生,這都是開的什麽藥。錢沒少花吧。”
吳敏君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這種病毒性感冒,只要兩瓶雙黃連,幾十塊就搞定的事情。”醫生無奈地輕嘆一聲寫了一張單子遞給吳敏君,“交完費,找個空床位,吊幾瓶水就去打籃球吧。”
吳敏君嘴巴圓張,說道:“真有這麽靈。”
“那還有假?”醫生風趣地眨一下右眼。
吳敏君在靠窗面山的床位上坐了下來,護士幫他輸液。一切妥當後,他閉上眼睛休息。
“吳敏君。”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傳來。
“到。”吳敏君以為是護士在叫自己的名字,稀裏糊塗地回了這樣一個字,看來都是讓感冒折騰的,腦子都燒糊了。
叫他名字的女子在一旁掩嘴而笑,她細細的丹鳳眼笑起來楚楚動人,俊俏挺直的鼻梁顯得小臉很精致,和扮演林黛玉的演員陳曉旭竟然有幾分神似。此時正坐在他隔壁的床位上輸液,剛才怎麽沒看到她,可能她正扭着頭休息吧。
“蘇靜秋。”吳敏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你也中招了?”
“嗯。”蘇靜秋認真地點點頭,一本正經的表情,那樣子很可愛,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吳敏君你的樣子好吓人啊,像那個什麽,地獄使者。”
“有嗎?”吳敏君垂頭喪氣地說,“你幹脆說我像牛頭馬面得了,地域使者聽着不耳順。”
“開玩笑的。系裏這次好多人都感冒了,吃藥一點都不管用,我其實也不算嚴重,就是不想這麽拖着,難受。”
“我倒是一天沒拖,上了私人醫院的當,越治療越嚴重。今天早上起來照鏡子,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臉,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蘇靜秋莞爾一笑說道:“這話倒不假,印象裏沒這麽瘦。對了,我帶了零食,一起嘗嘗。”
“不用了,謝謝。”吳敏君腼腆地推辭。
“有個一定要嘗嘗,學校後面的那家新開的包子鋪的小籠菜包,絕對夠味道,香甜可口,我買了幾個。”蘇靜秋說着從書包裏拿出一包零食和一個便當盒,她把便當盒遞給吳敏君。
“那怎麽好意思!”吳敏君這才意識到自己早飯都忘了吃,現在離午飯時間還早,此時倒樂意來一點,可吃一個女同學的東西真的好嗎?之前幾乎沒怎麽打過交道,最多在路上碰到時打個招呼的樣子。只知道她是本校一位教授的女兒,為人活潑開朗,落落大方的一個姑娘。
“沒關系的,這個全部給你,我還有一包零食呢。別笑我哦,女孩子都是饞貓嘛。”蘇靜秋又眯起眼睛一笑,樣子十分可愛。
“蘇靜秋,你手上的血回流到輸液管裏了。”吳敏君趕緊下床接過便當盒說道。
蘇靜秋擡頭一看,一笑置之。
“剛才拿東西手擡得高了,沒事,手放低一會兒就好了。”
吳敏君打開木質便當盒,形狀猶如一只小巧的浴缸,木的原色讓人一看就很有食欲,小而精致的菜包整齊地排列着升起微弱的熱氣。
這種菜包的大小正符合一口一個,吳敏君拾起一個放到嘴裏細細地嚼了起來。
“不對。”
“怎麽了?”蘇靜秋剛拆開一袋零食,擡頭看到吳敏君皺着眉頭的樣子。
“這個菜包很苦哎。一點都不像你說的那麽香甜。”
“不會呀,我來試試。”蘇靜秋下床拿起便當盒蓋上面的筷子夾了一個放到嘴裏。
“挺好的呀,沒錯,就是這個味道啊。可能是你高燒後味覺暫時紊亂了吧。”蘇靜秋說完回到病床上,她上身穿着寬松的馬海毛白毛衣,烏黑的秀發随意地披在肩頭,看起來很漂亮。
“也許是吧,反正最近就覺得身體都不是自己的,真巴不得快點好起來。”吳敏君邊說邊吃着覺得苦澀的菜包。
“會的,我只要到了這邊就很安心。有時候覺得醫生跟我說完話,病就好了一半,真神奇。所以我覺得醫生真的很棒,你看那些護士小姐穿上白衣服多漂亮,醫生也都很帥。”蘇靜秋從長長的毛衣袖裏探出白皙的小手拿着零食邊吃邊說道。
“那你當時為什麽不選擇學醫呢?”吳敏君微笑地追問道。
“我怕血。”蘇靜秋小女孩一樣輕輕驚呼道,引得吳敏君笑了起來。
“我要換藥水了,吊瓶快幹了。”吳敏君剛想喊護士,卻看到蘇靜秋把食指放到唇邊,示意他別說話。吳敏君疑惑地睜大眼睛,想要問為什麽。
“護士小姐很忙的,這種小事我來幫你。”蘇靜秋慢慢下床,從他床頭櫃上的銀色托盤裏拿起一瓶藥水,居然動作麻利地幫他換好吊瓶,還不忘微調一下閥門觀察點滴的速度。此時,蘇靜秋離吳敏君很近,從她毛衣上散發着女孩身上特有的香味,看來我的味覺沒有完全紊亂,真奇怪,吳敏君心裏暗暗地想着。
一個女孩從此走進了他的內心,就從那一瞬間開始,存留至今。
“一個女孩從此走進了我的內心,就從那一瞬間開始,存留至今。”吳敏君悠悠吐出煙霧,看着石桌對面的蘇靜秋緩緩說道。最後一根香煙燃盡,時間走過近二十年。
蘇靜秋笑了起來,她避開吳敏君的視線,笑容停留在臉上,然後又轉頭看着吳敏君,視線接觸,從蘇靜秋眼睛裏流露出替別人不值的心酸。
“我真的不知道,關于你的事。我也真的不知道該說謝謝還是對不起,吳敏君,總之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你什麽都不必說,這都是我的事。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希望你好好的,我的建議你能夠認真考慮,僅此而已。”吳敏君平靜地看着對方說道,這笑容洗盡鉛華,不止從臉部洋溢出來,仿佛從整個人身上流淌出來為他近在咫尺的形象鍍上一層光膜。
“你那時離開金易大學,去複旦學醫,也是因為我嗎?”
“是的。你喜歡的人是季瓊樓,我知道這一點無人能改變,所以我選擇離開。你說過你原本的理想是上一所醫科大學,我想沿着你的理想之路去看看你向往的風景。”
“風景如何?”
“非常美,不虛此行。”
“我是一個只敢想不敢做的人。”
“不,你只是缺少決心。”吳敏君遲疑片刻,仿佛鼓足勇氣般地說道,“手術的事情,告訴你丈夫,一起去面對。”
“我會認真考慮的。”
“要快,決定好了,我聯系上海的朋友,去那裏就診。”
“謝謝你。”
吳敏君搖搖頭,他許久地眺望着秋天的山林,晴秋如夢。
在臨近周末的時候,季瓊樓收到了卓夢的回信,仍舊由陳瑤代為轉交。
“老師,小夢昨晚回了一趟宿舍,她讓我把這個交給您。”課後在空蕩蕩的階梯教室陳瑤走到一直在發呆的季瓊樓身旁輕輕地說道。
季瓊樓最近經常會無緣無故地望着什麽也不是的地方神情恍惚,在講課的時候會把簡單的電路計算錯誤。這在以前的課堂上根本不會出現,學生們一致認為季教授思維敏銳,治學嚴謹,幽默風趣,風度翩翩。可最近在大家眼裏季教授好像換了個人,一直心不在焉,總會犯些小錯誤。
“謝謝,小夢回來了嗎?”季瓊樓似乎回過神來接過信件關切地問道。
陳瑤搖搖頭,李蕊等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
“把信交給我就匆匆離開了。”
“她還好嗎?”
“比前陣子精神一些,她說這段時間想好了很多事情,到了該面對的時候了。”
“哦。”
“老師,您最近怎麽了?您和小夢兩個好像被什麽疾病傳染了一樣,都憂愁滿腹的。我們很擔心,你們兩人之間也神神秘秘的。老師,如果真的有什麽不太樂觀的事情,您一定要告訴我們啊。”陳瑤眼神幽怨地說道,實際流露更多的是關切。
季瓊樓微微一笑,笑意寂寞而疲憊,他如溫煦的光照一般看着陳瑤。
“陳瑤,沒事的。任何事情到最後都是完美的,如果現在還不夠完美,那是因為還沒有到盡頭。”
“老師,我不懂。”陳瑤努力睜大單眼皮露出亮晶晶的眼眸問道。
“不要過度解讀,老師就是說沒事的。過段時間自然就好了。”
“是這樣嗎?”陳瑤疑惑地看着對方問道。
季瓊樓點點頭,收拾教材,兩人一道走出教室。
随着秋天的推移,天色暗得越來越早。晚間起了霧,天地一片暮色沉沉。山影樹形漸漸淹沒在游離的霧氣中,香樟樹葉片似乎有濕濕的凝露,久聚後無聲滴落下面的泥土。季瓊樓坐在車裏,打開微弱的車頂燈光,拆開信封。信紙上字不多,然而每個字都像賦予了聲音和表情一樣,如人在側,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內容如下:
老師:
多日不見,您一切還好嗎?本來想早些給您回信,但那段時間我确實什麽也做不了,連握起筆都不可能。母親以為我得了什麽病,更為我拒絕就醫而憂心忡忡。我看了老師送我的三本厚厚的日記本,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撫摸過去的。我內心湧起了海嘯般的情感,從前的一幕幕像一部完整的電影向我揭示着那一直被懷疑的真理。那段時間,我仿佛被利刃割手般深刻體會到了所謂的前世今生,前世的種種絕不是隔着塵封的歲月去遙想,也不是霧裏看花,而是如同透過牆上的一個小洞清晰看到外面那驚心的景物。那些模糊得如同淺夢裏的畫面,曾一度抽動我的心,讓我胸口陣陣隐痛,如今我仿佛親自走過那段歲月,更是痛徹心扉。上官水月的人生許多年前于我來說,猶如兒時暑熱未消的夏末拿在手裏無意間丢失的一本最心愛的漫畫,如今卻是實實在在連接我完整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老師,我無法以瓊樓相稱,因為我不只是上官水月,我還是卓夢。但我真切地希望,老師能接受屬于我的一切。但這一切都尚待老師您的認同,因為有些事情誰都無法一瞬間接受,就像我的轉世輪回,老師難免持有一點懷疑态度吧。
下周一見吧,老師。午休時,我在圖書館地下三層等您,給您答案。
學生夢
季瓊樓看完信,內心久久不能平靜。他将信紙裝回信封,前額抵在方向盤上,緊閉雙眼。
星期六的上午,季瓊樓和妻子在金易湖邊散步。談不上誰主動提出的,在湖濱別墅裏用過簡單的早餐,夫妻二人不約而同地說,去湖邊走走吧。就這樣,兩人肩并肩踩在湖邊松軟的人工沙灘上,湖面廣袤,一望無垠。季瓊樓剛想說些什麽,一陣長風吹來,雪白的休閑西服被吹得随風舞動,蘇靜秋長發在風中翻卷,幾縷發絲貼在唇邊。蘇靜秋笑了笑,季瓊樓輕輕摟住她的肩膀。
“風好大。”一串陽光在她發邊形成五彩的光暈,她在以澄澈湖面為背景的秋日上午的陽光裏淺笑着說道。
“是啊。”季瓊樓挺直上身迎風走去,“靜秋你瘦了,在陽光下尤為明顯。”
“你都沒在看我,怎麽又說我瘦了。”蘇靜秋揚起臉看着季瓊樓嫣然一笑說道。
“我剛才偷偷地看了一眼。”季瓊樓神秘一笑說道。
“自己的老婆,還有必要偷偷看一眼嗎?”蘇靜秋抗議地皺眉笑着說道。
“忍不住嘛,我希望能一直這樣偷偷地看着你,然後在一旁自得其樂,直到你發現為止。也許有一天我只能通過回憶這些溫馨的畫面來想起你。”
“怎麽會呢。瓊樓,你最近變得好傷感,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好嗎?我怎麽會離開你呢。”
“我最近一直有種不好的預感,我的世界天空不再藍了,一切都将慢慢沉入暗黑的大海。這種意向不時地浮出我的腦際。”
蘇靜秋使勁挽住季瓊樓的臂彎,這幾天一直都想找機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丈夫,可看到丈夫多愁善感的一面,每次話到嘴邊卻又無法說出口。
“不要多想,生活不會一層不變,但也不會立即滄桑巨變,只要我們按照既定的道路相伴走下去,一切都不至于太壞的。”
“嗯。”季瓊樓點點頭,繼續往前走。
他們走過人工沙灘,進入水上的長廊。水上長廊地面全是橫鋪的枕木結構,漆成深褐色,兩邊有不鏽鋼的護欄,頂棚為白色的特殊防雨材料,顯得很牢固。這種穿行于水面的長廊用來觀賞湖景再适合不過,曲曲折折一直延伸下去。
在水上長廊的一處觀景臺,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女童攀附在護欄上蹦蹦跳跳很危險,身旁也沒有看到看護的家長。季瓊樓輕輕地呼喚着小女嬰,将她逗笑吸引過來,然後不甚愛憐地将她抱到安全的地方,随後趕來的年輕母親一個勁兒道謝,對自己由于拍照疏忽了孩子十分懊惱,小女童事不關己似的吐着花瓣一樣的粉紅舌頭朝季瓊樓甜甜地笑着。蘇靜秋在旁看着膝下無子的丈夫對幼兒的喜愛之情,心裏空蕩蕩的,很多話更是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