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莫愁前路無知己

金易人民醫院門診大樓巍峨地聳立在附屬樓宇中間,一派高瞻遠矚的莊嚴神态,上午的陽光将白色樓身照得雪亮,深藍色的玻璃牆在某處返射着太陽的光耀。

吳敏君坐在院長辦公室裏,此刻的氣氛十分不妙,院長那鐵青的臉色将這一切表露無遺。整個辦公室裏異常安靜,橫亘在兩人中間的寬大辦公桌面發出冰冷潔淨的光輝,幾乎可以聽到對方呼吸的聲音。院長是位六十歲上下的男人,頭發花白卻紋絲不亂地梳在頭頂,身穿潔白無瑕的嶄新醫袍,顯得氣度非凡,在他身上官員的氣質多于醫者的氣質,說話字斟句酌,惜字如金,也許只是針對下屬而已。他平日裏一副笑呵呵的樣子,一旦撂下臉色恐怖的氣氛瞬間降臨,這一點不僅攝于他的權威還有他與生俱來的強大威嚴。

“你有沒有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院長打破沉默用低沉卻飽含怒火的聲音說道。

吳敏君直視着院長,目光冷淡,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

“我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其他我不關心。”

“混賬。”院長勃然大怒地罵道,嘴角微微顫抖着,“你在濫用你的價值觀,還自認為是什麽崇高理想。不是蔡主任告訴我,那件事我還被蒙在鼓裏,枉我這麽器重你,處處維護你。”

吳敏君目無表情地起身,欠身鞠躬。

“辜負您的期望了,今天我就辭職。”

院長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用手指指着對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吳敏君,你能不能正常一點。滾,滾,最好馬上就滾,你太讓我失望了。”

吳敏君頭也不回地走出院長室。

“光有能力,做事胡來,等于零。”院長自言自語道,端起茶杯猛喝一口,然後自由落體式倒在座椅裏,神情悵然若失。

吳敏君回到診室收拾東西,和科室裏的同事打招呼,說自己想休假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就辛苦大家了。由于事發突然,同事們面面相觑,鑒于他的孤傲性格又不便多問,紛紛在背後議論出了什麽樣的狀況,因為在大家印象中,他就是不知疲倦的永動機從來不需要休假,這種常人所做的事情輪到他身上反而讓人覺得奇怪。吳敏君換上牛仔服,背上軍綠色帆布旅行包,走出門診大樓。在門口時遇到外出辦事回來的方雅燕,方雅燕問他是不是出去旅游,吳敏君嘴角微彎,輕松地說,被蔡主任告了一狀,找到了辭職的理由,順道告老還鄉。方雅燕以為他開玩笑,朝他嗤之以鼻,再說院長也不會因為他破壞蔡主任賣特效藥的事情答應他的辭職要求。多大點事兒,方雅燕以為師兄會開玩笑了,還稱贊了他的改變,說笑兩句就走了。

當方雅燕回到診室時,正好碰到笑眯眯捧着玻璃茶杯的蔡主任,她悠閑地在年輕醫生旁左看看右轉轉,時而心情很好地開句自視高雅的玩笑。

“小方啊,你那位師兄是不是今天上午辭職了啊。”蔡主任擡頭看到方雅燕一副資深新聞記者的表情問道。

“沒聽說啊。”方雅燕裝作莫名其妙的樣子回答道。“怎麽可能呢。”

“你到我辦公室來,有些情況我要問問你。”蔡主任用偉人一般的手勢招呼了一下方雅燕,然後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

方雅燕跟随着進門,兩人面對面坐下。

“小方,關關門,要養成好的習慣。”

方雅燕無奈地聳聳肩,起來關門。

“小方啊,你覺得你師兄這個人怎麽樣?”蔡主任似笑非笑地看着對方,故作一副愚者的表情。

“除了人不愛說話這點,其他都不錯啊。有愛心,有責任心,技術好,應該算是一名了不起的外科醫生。”方雅燕實事求是地說道。

蔡主任下嘴唇拱起弧形,一派不堪忍受的表情。

“太年輕啊,小方。吳敏君這個人其實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這樣,他這個人不是不愛說話,而是冷漠,冷血,又不可一世……”

“蔡主任,我不喜歡背後議論別人,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出去了。”方雅燕毫不留情打斷蔡主任的話說道。

“你看看你,跟他處了一段時間,怎麽沾染了他的習氣。一副拒人千裏的表情。可能你不知道,他今天上午被院長炒鱿魚了,以後千萬別學他,沒好處。”蔡主任皺着眉頭一副語重心長的口氣說道。

“所以,他斷了你的財路,你在背後告了人家一狀,編造種種诋毀他的事實。”方雅燕這才意識到吳敏君并沒有開玩笑,他是真的辭職了,于是義憤填膺地說道。

“你怎麽說話的,什麽叫做我編造诋毀他的事實。你還有點實習醫生的樣子嗎,對前輩就這麽說話的。”蔡主任有點火冒,嗓門一下子提高了幾度說道。

方雅燕很不以為然地推開門,回頭說道:“我就是這個樣子,我看着不爽就要講,難道我講你過分了嗎,你有作為一個前輩的樣子嗎?”

外面診室裏其餘的同事都驚訝地看着方雅燕,不知什麽狀況。

“你是不是不想幹了,知不知道在跟誰說話。”蔡主任追到門口厲聲說道,眼睛瞪得如同火麒麟。

“不幹就不幹,離了此處,我不信會餓死街頭。”方雅燕鼻子裏面輕蔑地哼了一聲,繼續我行我素地往外走。

“你別不知天高地厚,離開這裏你就不要在金易市婦科這個圈子裏混,我說到做到。”蔡主任霸氣十足地回應道。

這時,一旁的同事們都趕緊過來勸說,都說現在婦科壓力大,随口說說,發發牢騷就算了,都千萬別當真。也有說小方一個星期連續值了三次夜班,年輕人一下子還适應不過來,有點小情緒也是正常,剛才的話出門就散了,別當真。但所有的勸說似乎都落不到點子上,因為沒人知道究竟是為了何事而起的矛盾。

“你不用吓唬我,從上海到美國,從美國到金易市,我就從來沒有怕過誰。而且以後也不會。”方雅燕毫不示弱地回應道。

這個實習醫生表面看起來文文弱弱,但卻是個性情中人,有思想、有見解,敢怒敢言,在華盛頓時外國同學都對她刮目相看,她曾經一度是華盛頓醫學院的大學生志願者協會主席,做事幹練,雷厲風行。

“好啊,又是一個吳敏君。好人不學,臭脾氣一個樣。不要哪天學他做假手術,那就人格淪陷了。”蔡主任陰陽怪氣地說道。

“什麽假手術,請你講清楚。”方雅燕聽出了話中的蹊跷,回頭嚴肅地問道。

“你們不是師兄妹嗎,自己去問好了。做假手術,騙取手術費,連院長都被蒙在鼓裏。”蔡主任冷笑一聲,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

方雅燕覺得十分荒唐,以師兄的為人怎麽可能幹出此等低劣的事情。不行,我要當面問問師兄。她推開診室門時,外面已經聚集了大批患者,由于剛才的吵鬧,診室已經暫停了接待。

晚飯時分,半山別墅區籠罩在冥冥暮色中,稀疏的宅院,一眼看去沒有幾戶入住,特別是這種深秋季節,更顯得幽靜清寒。這裏最熱鬧的時候,應該是夏季,很多生意人過來這邊度假,秋風一起,便逐漸散去,其他時候很少來住。方雅燕是通過醫院員工信息登記表才查到吳敏君的住處的,一路驅車過來,路程着實不短。她将車停留在山中間的小路上,路燈發出老電影裏黃昏一樣的光線,剛降下車窗,一股寒意襲來,他仰頭看着兩邊山上的別墅群,任何一面都是昏黑的樹影掩映着堅實的建築黑影,再高點,遠點的地方,宅院似乎都鑽進了山體裏,一片暗黑,難得看到幾窗燈火,除了山氣陰濕外,居然覺得特別荒涼,對于初來乍到的旅人來說甚至有幾分陰森恐怖的感覺。除了汽車引擎低低的鳴聲,四下萬籁俱寂,涼涼的空氣霧一樣游移在四周。而這條山間小路似乎也沒有盡頭一樣彎曲着下去,一直延伸到漆黑的山林深處。如果發生泥石流,這些別墅的主人豈不是都葬身山腹。呸呸,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方雅燕輕拍自己的嘴,然後掏出手機給吳敏君打電話。

“我是吳敏君。”電話那頭傳來吳敏君低沉的聲音。

“快下來接我,我到你們別墅區了,現在在山下小路上的一處路燈旁。”方雅燕不緊不慢地說道。

“這麽突然過來,有事嗎?”吳敏君依舊聲調不變地問道。

“當然有事了,你下來吧,我開着一輛白色高爾夫,車燈亮着。”

“等我。”吳敏君說完挂斷電話。

方雅燕關掉汽車引擎,無聊地玩着手機,不一會兒就看到吳敏君穿着深色的防風夾克從前方五十米開外的石階上緩緩下來,在路燈下越走越近,顯得形單影只。

“這裏,師兄。”方雅燕探頭窗外,一邊揮舞手臂,一邊喊道。

吳敏君依舊不聲不響地走過來,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位置上。

“往前開,從第一個路口左拐上去。”

“好,師兄。”方雅燕興致勃勃地望着前方,發動引擎。

“吃飯了嗎?”

“難得從師兄嘴裏聽到這麽體貼的話,本人的回答是還在準備中。”

汽車緩緩開出去,沿着山路爬升。

“我做了牛排,一人份的,一會兒加做一份。”

“師兄,快打住,現在不能聽到任何有關美食的名詞,請考慮一下前胸貼後背人士的感受。”

吳敏君嘴角微彎,沒有說話。

汽車穩穩當當地停在一幢帶院子的別墅前,院牆很低,可以直接看到門口發出橘黃色光暈的門燈。但這院子縱深很長有一個标準籃球場的規模。吳敏君下車開門,汽車直接駛入院內。所有的門都沒有上鎖,兩人推門即入。

“師兄,你是土豪嗎?住這麽大的房子。”方雅燕站在客廳門口開玩笑說道。

吳敏君遞給她一雙嶄新的棉拖鞋,說道:“我每個月要飛去外地出診三到四次,這夠我在金易醫院一年的收入。”

“去做心髒手術嗎?”方雅燕穿好拖鞋,随後進去客廳。

“也不全是,各種都有,幾乎清一色的富人階層,肯出高價,我也樂意效勞。”

“我以為師兄是不為金錢所動的人呢。”

“錢對我來說是次要的,我從來沒有主動要過價,但價格少了,我也絕對不會答應。”

“師兄也變得虛僞了,一邊講錢次要,一邊講少了不賣,這不矛盾嗎?”方雅燕很自來熟地坐到棕色布沙發上雙手交叉在胸前看着對方說道。

吳敏君走到酒櫃旁倒來小半杯馬爹利遞給方雅燕,然後面對面坐下來說道:“價格一方面是對我的肯定,另一方面是對患者的肯定。”

“對你的肯定我理解,怎麽又是對患者的肯定呢?”

“我收了他巨額的手術費,他就徹底認為我會盡心盡力。收錢這一行為本身就是給患者一個肯定,一個保證。對于這些患者來說,肯将生命交給你不是因為一份協議,而是相互的信任,他們的信任就是用錢來衡量。”

“那如果條件不好的患者,需要你幫助做手術,那幾乎是不可能了,還是只能在金易人民醫院才有可能。”方雅燕抿了一小口酒,直視吳敏君的雙眼問道,神情認真。

“不。條件不好,我分文不取,但為此找到我的人寥寥無幾,圈子裏面都認為我是最貴的。”

方雅燕點點頭,說道:“我相信師兄所說的。”

“那你今天來找我,到底什麽事?”吳敏君目光深邃,聲音低沉地問道。

“吃完飯再談這個,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快點開飯。”

吳敏君眼睛露出笑意,站起身來,走向寬闊的廚房。

晚餐雖不豐盛,但品質不賴,飯後兩人喝着紅酒,醉意漸至。

吳敏君黝黑的面龐也漸次出現微紅,平日冷若冰霜的表情也被酒精的溫度慢慢融化。坐在對面的方雅燕眼神迷離地端詳着相隔一米左右的吳敏君,時而淺笑。

“師兄,你有時候看起來挺有魅力的。”方雅燕端起高腳杯擋在眼前,透過杯中的紅酒看着上方光彩奪目的水晶燈說道。

“彼此彼此。”

“你覺得我也不錯嗎?”

“那還用說。”

方雅燕甜蜜地笑了,說道:“師兄,我一直不相信你是會做假手術騙取手術費的那種人。”

吳敏君先是一愣,而後眼神嚴肅地盯着方雅燕,問道:“這是誰和你講的?”

方雅燕酒勁有點上來了,臉龐有種灼熱感,她直起上身脫掉水藍色風衣,剩一件可以明顯看出胸部隆起的橙黃色薄毛衣。她是那種穿上衣服顯瘦,脫下衣服顯得豐滿的女人。

“老太婆說的,說你做假手術還把院長蒙在鼓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該不會因為這件事,院長放棄了你吧。”

吳敏君仿佛早已預料到般點點頭,說道:“還記得去年有一次我醉酒執刀的事嗎?”

“記得啊,那次你還吃了官司。”

“你知道我為什麽喝酒?”

“失戀了,不太像,酒鬼,你也不是,真不清楚。”方雅燕搖搖頭邊說邊自我否定。

“我很矛盾。因為這個手續根本就沒做的必要。心力衰竭,已經晚期。”吳敏君低頭回憶着。

“果然是假手術啊。”方雅燕驚訝地張開嘴。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無法理解一個患者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你的感受。”

吳敏君擡起頭,仿佛抵擋迎面射來的強光一樣眯起眼睛。

“那個老人曾在我夜間查房的時候拉住我的手說了很多話,當時他家人都不在,他就跟我說,吳醫生再幫我做一次手術吧,我應該會好的,只要吳醫生您來做這個手術,就肯定沒問題。兒子女兒都不想再為我花錢,其實我留了不少房産給他們,還有存款,但他們就想我早點死,我明明還有救。老人說着說着就輕輕哭起來。其實他真的已經到了準備後事的階段,只是我們都沒有明确告訴他。他後來又說,我最佩服吳醫生了,只要您來為我做手術就一定能成功,請您為我做一次吧,我沒有到等死的時候,您一定要幫幫我。病房裏沒有開燈,當時月光照進來,他的眼淚滴到我的手上,我看到他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着希望的光亮,那種執着是我從未見過的。我最後居然情不自禁地答應了他的請求,并編造了可以出現奇跡的謊言騙過了他的家人,完成了這場手術。手術其實很簡單,就是在胸前劃一刀,然後縫合,全程都是我信得過的助手,手術前我為自己的荒唐行徑喝下了整整一瓶伏特加。那位老人接收手術後,也不能不說是奇跡發生,竟多活了兩個月,最後的兩個月裏,他真的很幸福,盡管身體羸弱,依然努力得像個懂事的小學生。”

方雅燕看到吳敏君眼睛裏閃爍着淚光,便不由自主地坐到他身旁,摟着他寬厚的肩膀。吳敏君的身體裏散發着強烈的混着酒精的男性氣息。

“一開始,我認為自己做對了,後來我一次次問自己這麽做真的對嗎。沒有人可以商量,我只能不斷拷問自己,畢竟是我欺騙了那位老人。”

“你沒有錯,換做是我也會這樣做的。”方雅燕說完,揚起醉意朦胧的臉貼近,不由自主地親吻着他,吳敏君慢慢地回應。兩人雙雙擁緊對方的身體,倒在寬大柔軟的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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