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歲歲年年人不同

通往半山別墅區的路上已開始積雪,卓夢将車減速順着盤山公路環繞而上。山區的雪遠比城市裏下得大,下得密。車燈光暈裏,雪片如同成群的白蝶一般上下翻飛起舞。無法看清遠方雪夜下的山形,一座座連綿的山峰都沉浸在迷霧一樣的雪幕裏。卓夢仿佛行駛在空無一人的山裏,除了不斷退往身後的瑟瑟發抖的路燈光,便無任何預示着人類蹤跡的事物。要不是之前暗地裏來尋找過一次,卓夢也無法相信吳敏君會長期住在如此荒涼的半山別墅。當然,大凡購置半山別墅都是用來夏季避暑度假的,除非生性特別孤僻一般人是無法長期忍受這種與世隔絕的居住生活的。

吳敏君的住所院門敞開着,外人可以自由進出,此時只有書房亮着燈,西風吹斜了燈光所及的紛紛飛雪。卓夢從車中探身而出背起箭囊進入院門,她只走了兩步便止住腳步,立在房前的空地上。片刻過後,大雪已經落滿卓夢全身,頭發上也戴滿白色的雪絮。她拿起手機撥通的吳敏君的電話。

此刻,吳敏君正在伏案讀書,他随手接聽手機。

“喂——”

電話那頭無人應答。

吳敏君挂斷電話,自言自語道:“這年頭,病人真不少。”

卓夢收起手機,在黑暗中熟練地調試反曲弓,然後從背後的箭囊中抽出一枝重箭,慢慢地搭在弓弦上,箭鋒瞄準窗前的臺燈。

只聽得“嗖”的一聲,利箭刺破冰冷的空氣飛向窗前的玻璃。在一片清脆的破碎聲中,重箭擊碎玻璃,炸裂臺燈,屋內頓時一片漆黑。

“誰啊——在背後裝神弄鬼。”屋裏傳來吳敏君一聲咆哮。

随後門被打開,吳敏君穿着拖鞋走了出來,上身僅穿白色睡衣。借助天光約略可以看出他此時氣急敗壞的面容。

“你究竟是什麽人,到底想幹什麽?”吳敏君看到院門前立着一個黑衣女子,手中正端着弓箭,箭矢的尖鋒正閃着寒光。

“我來取回我要的東西。”卓夢持弓冷冷地說道,重箭一觸即發。

“你是不是瘋了,我不認識你。”吳敏君冷笑道,準備往前移動腳步。

“站住。否則,我立刻殺了你。”

“我與你素不相識,你簡直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也是一種死亡方式。”

“那你總得給我一個我必須死的理由。”

“沒有那種必要。”

“為什麽?”

“對于死人來說知道任何事情都是徒勞。”

“你——”吳敏君話未說完,便像被抽掉脊椎骨的動物一樣癱軟到地上,一支箭穿喉而過,殷紅的鮮血逐漸染紅了腳下的積雪,腿腳不停地抽搐着。

卓夢走上近旁,俯視着貼在地面的吳敏君,将一枚十字架放到他眼前的積雪上。卓夢起身望着大雪紛飛的世界,以這種落雪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會将屍體掩埋。暗夜裏的雪景其實也很美,滿世界的白雪是一場奢華的葬禮,看不到多餘的光亮,只有積雪的冷白映襯出藍幽幽的微光,多麽柔軟的世界,多麽孤獨的世界。卓夢內心深處已經沒有多餘的牽挂,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自己的汽車旁,探身進去,久久地坐在駕駛座位上,一動不動地望着雪夜裏迷蒙的山巒。

卓夢回到學校宿舍時已經是清晨五點的樣子,陳瑤和李蕊還在做着香甜的夢。卓夢沒有開燈,她靜靜地坐在書桌前整理着自己的心緒。這時,陳瑤突然醒了,在黑暗中說了一句:“是小夢嗎?”

“嗯,你睡吧,沒想到把你吵醒了。”卓夢低聲溫柔地說道。

“對了,小夢。你枕邊有封信,在收發室壓了好幾天了,昨天我去取件時看到了,順便帶回來了。”

“行,謝了。睡吧,我也睡一會兒,昨天在網吧打了一夜游戲。”

“你真行,我困死了,明天再聊。”

“行,如果還有明天。”

“哦,已經是明天了。”陳瑤暈乎乎地說完便鑽進被窩,不再言語。

卓夢躺在床上只是為了緩解冰涼身體的寒意,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用手摩挲那封信件,總覺得有種熟悉的氣息傳遞出來,但光線黑暗,什麽也無法看清。

雪夜過後的晨曦似乎比往常來得更早一些,當一室清光籠罩宿舍的時候,卓夢已經離去,被褥全都整整齊齊地疊好。

太陽逐漸升起,雪完全停了,整個世界像被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原本曲線溫柔的山巒在白雪的覆蓋下更顯得充滿了童趣,仿佛一座座巨大的奶油蛋糕。天空一片湛藍像高檔別墅花園旁的游泳池水面一般藍幽幽讓人心曠神怡,光彩奪目的太陽懸在湛藍天壁将澄澈的陽光傾瀉下來。若登高遠望,金易是個除了山就是水的地方,雪山和湖水在陽光下呈現出晶瑩剔透的靜谧,宛如匠心獨運的精巧藝術品。一縷透明的陽光爬上窗臺透過玻璃投射到圖書館的桌上,細小的微塵在這道光線裏如果春天大海裏成群的小魚一樣游動不止。卓夢端詳着只有收件人信息的白色信封,上面的字跡一看就知道是出于季瓊樓的手筆,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拆開信封,讀起信件。

夢: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很多事情或許都無法改變了,我即将離開這裏,到很遠的地方。我不得不走的原因,其實源于一個重大的秘密。你還記得我送你的三本日記本嗎?那晚在酒店的房間,你抱着其中的一本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取下你攥在手中的日記,替你蓋好被子。出于種種的惆悵情緒,我重新翻閱了那本日記,又重溫了那幾頁幾乎能背誦下來的文字,然後合上書閉目坐在那裏。當我再次用手撫摸那本日記的時候,我似乎感覺到在白色書皮下面夾着一些薄薄的東西,讓書皮的中間一塊略微隆起,若不是全神貫注的話,無法發現那細微的觸感。于是我輕輕地拆開書皮,發現了一頁折成四折的日記,顯然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我不明白為何上官水月要單獨将這頁撕下來,藏在書皮裏面。字跡很陳舊,經年累月後部分字體的藍墨已微微擴散。日記中記載了上官水月的夢境,我在一場婚禮上正準備給穿着雪白婚紗的新娘戴戒指的時候,新娘的臉突然由上官水月變成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女子,而該女子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妹妹。我和妹妹相擁而泣,陰差陽錯地結成了夫妻。日記中對改女子的容貌描寫細致入微像極了某個人,讓我不得不聯想到自己的妻子蘇靜秋。上官水月的神秘夢境一直都像某種宿命般的預言,甚至可以說是上天的啓示,尤其這頁被撕下來藏于書皮後面的紙張更讓我覺得非同一般,不知為何,看完這篇日記,我整個人仿佛被一種魔力驅使着,不由自主地做出了某種決定。你知道,現在的科技想做血緣鑒定并非難事,若做DNA檢測只需要一根頭發便可達到目的。現實又給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正如夢境所預言的一樣,我和妻子蘇靜秋真是遺傳學上的親兄妹。我得知此事,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後來我回到故鄉向我的父親求證我的身世,父親沉默了很久,幾乎抽完了一包煙,爾後向我道出了我實情,我是在火車站附近的小樹林裏撿來的,當時很晚,他們路過此處聽到了我的哭聲。對于多年未能生育的養父母來說,收養我未嘗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我終于理解了,父親待我始終有一層隔膜,除此之外,他仍無私地将我養大成人不求回報,在這一點上來說,仍不失為一位好父親。之後,我又去了一趟江南小鎮,也就是妻子的家,見了恩師和師母,真是諷刺,見到了親生父母,我居然無法相認,不但如此,而且關系已經惡化。我沒有理由埋怨他們,不知者不罪。我終于理解為什麽老師在見到我第一眼時就那麽喜歡我,我一直以為是我的頭腦聰明,學業出衆,人品高潔,我錯了,那是父子連心,是冥冥之中的一種相互吸引。

夢,我的秘密只能與你分享,其他人知道,只會帶來更多的傷害。我希望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對任何人産生恨意,因為我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了,這是我自己的事。在我的生命裏,夢是一個重要的人,這就是我臨別前寫信給你的原因。

但願夢長久,千裏共瓊樓。

季瓊樓

夜來西風時

卓夢讀完信,折疊好放進信封,再放入米色風衣的內袋。一種強烈的憂傷包圍着她,好一句但願夢長久,千裏共瓊樓。此時此刻,生又何歡,死有何懼。人生充其量不過是一場跌宕起伏的幻夢,能有什麽實在的意義呢。

窗外濃翠的青松上,一塊積雪突然滑落下去墜落在樹下的車棚上,發出軟碎的聲響。卓夢走到窗前往外看去,積雪在陽光的籠罩下悄無聲息地融化,車棚邊緣處雪水不斷往下滴落如同下雨一般在水泥地面形成亮晶晶的水窪。陽光撲面而來照在人的臉上暖意洋洋,空氣也清冽得宛如山澗裏的泉水給人帶來清新的觸覺。遠處的山巒披着白紗在湛藍的天際勾勒出清晰的棱線,噴氣式飛機緊貼天壁緩緩吐出筆直的白線,保持許久以後白線變粗變淡繼而消失。

“請問是卓夢同學嗎?”一位中年女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種聲音看似禮貌實際蘊含着一種不容許異議的壓迫感。

卓夢漫不經心地轉過身去,前面立着三個人全都穿着警服,兩女一男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是我。”卓夢平靜地說道。

“你的項鏈很有特色啊。”剛才說話的女刑警別有意味地笑着說道。

卓夢伸手撫摸一下胸前的十字架吊墜,微微一笑。

“我也有同感。”

女刑警以職業特有的洞悉一切的眼光審視着卓夢,爾後清晰且極具分量地說道:“我們懷疑你與一起命案有關,請你和我們回警局協同調查。”

卓夢盡管心裏早做了準備,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她還是覺得一切都太快了。在這一瞬間,她神情凝固在臉上。在幾秒鐘的靜默後,卓夢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好吧。我可以先把剛才借閱的書放到書架上嗎?”

女刑警微微點頭,嘴邊浮起一絲微笑。那神情仿佛在說,你已經被我們牢牢控制了,量你也飛不出這裏。

卓夢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向前去,其中一位女刑警依然一動不動地擋在前面。卓夢伸手輕輕地撥開她的肩膀,含笑擦肩而過。

卓夢拾起書桌上的借閱書籍,抱在胸前走向前面不遠的書架。三位刑警在書桌旁等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卓夢慢慢地将書插到書架上,并用手指将書的脊背輕輕推平。這時,她才發覺圖書館裏所有的學生和工作人員都朝這裏望來,部分人漸漸聚攏過來。卓夢對他們甜美一笑,她知道警察正盯着她的背影不放。該來的總會來,有些事情發生時和自己原先的想象大相徑庭,也罷,到了該結束的時候,無論形式如何,結果只有一個。再見了,讓我煩擾的紅塵,我是無論如何回不來了,希望喜歡我的人記住我這樣生活過,憎恨我的人把我忘掉,實在忘不掉就恨我吧。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因為對于我來說,一切都太晚了。再見了,不,永別了,我走了,我的世界也将一同消失。卓夢用手指打開十字架吊墜的上面堵塞,只見一粒潔白晶瑩的結晶體滾落在她白皙的手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結晶體投入口中。就在這時,她轉身對着不遠處的三位刑警嫣然一笑,這笑容實在美極了,宛如絢麗之極的櫻花從枝頭靜靜隕落在春風裏的剎那,幾多飄零,幾多絕美。

“不好,快……”女刑警驚呼道,并疾步上前,她意識到情況不妙。

但一切都為時已晚,卓夢美麗的臉龐一片緋紅呈現出盛極的容顏,他的秀發在迎面射來的璀璨陽光中飄舞起來,仿佛仙子飄逸的霓裳。她那紅櫻般美麗的臉龐像夕陽一般迅速沉沒在璀璨的陽光之下,只聽得“撲通——”一聲,卓夢重重地摔倒在圖書館的地板上。

“啊……”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呼道。

“快叫醫生……”

“來不及了,是□□中毒……”

圖書館現場頓時一片騷亂,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漫長的冬季終于結束了,春天重新返回人間,處處落英缤紛,風輕輕吹起,鮮花飛舞。櫻花開滿了金易大學的山谷,織起一片蔚然的粉紅雲層。校園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香樟樹也在溫暖的春風裏抽出了一片嫩綠的新葉,仿佛在深綠的葉影上塗上一層淺淺的綠油彩。年輕可愛的臉頰在綠葉紅花下面徜徉,有人将毛衣脫下搭在肩頭,有人興致勃勃地嚼着剝去皮的甘蔗,有人成雙入對地坐在校園長椅上低聲交談。到處洋溢着年輕生命的氣息,仿佛這裏從來沒有過冬天。

很難讓人想起一些人的離去。在那個嚴寒的冬天,吳敏君冷清至極的葬禮上,只有蘇靜秋和方雅燕兩位女士。那以後,方雅燕去了美國,她臨走前說,這裏已經沒有她留戀的東西了,她只有不斷追逐夢想才能夠不被記憶俘虜。

清明時節,遇上了難得的好天氣。通往郊外公墓的道路兩旁,開滿了鮮黃的油菜花,成群的蝴蝶如同海面的海鷗一般在油菜花海上翩翩起舞,時停時飛。蜜蜂嗡嗡地采着花蜜,明媚陽光下,翅羽透明,腰身油亮,經常在爬上一朵弱小花朵時壓彎了花頸。在油菜花的間隙生滿了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空氣裏彌漫着醉人的香氣。

陳憶昔将一束鮮花放到季瓊樓的墓碑前。他許久地閉上雙眼,在花香彌漫的墓地,一片寂靜。并非前來掃墓的人不多,大多都很安靜,在春日融融的陽光裏,人們都顯得異常溫柔,也許這樣才能更好地懷念逝者。

幾只雲雀在天空鳴啭,陳憶昔睜開眼睛舉目望去,只覺得雙眼隐隐作痛,天空飄浮着幾縷仿佛毛刷勾勒出來的潔白雲絮,澄澈的陽光如湖水般傾斜下來。

“瓊樓,你在那邊還好嗎?真是想不到,小夢也随你而去了。哎,你說人生像不像一場夢,到頭來剩下的又能有什麽?我已經辭掉金易市的工作準備回到故鄉去,我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多年究竟追求着什麽,現在想想真是一場無謂的忙碌啊。故鄉有我的親人,有我的朋友,我想我應該放慢腳步,停下來看看,好好地感受一下生活了,原本我們追求的東西,其實并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我們原本擁有的東西是一直被忽視的美好。瓊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人生就是一個過程,而這過程終究也是空如雲煙。瓊樓,今天是我臨行前的道別,有件事情我仍放心不下,我覺得靜秋經歷了萬般痛苦,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如今在前面那座山上的水月庵削發為尼了。今天我也想去看看她,了卻我在金易市的所有心願。就這樣吧,瓊樓,我要走了,該忘記的我會忘記,不該忘記的我會一直存在心裏。我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喝酒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不聊了,走了,真的走了。”

陳憶昔側過身體,挪動腳步,一邊揮手,一邊往後退。

他踏着腳下的芳草,揚起臉凝望蒼翠的山巒。他知道蘇靜秋就在那裏,這位昔日友人的妻子,據說背負着重大的秘密遁入空門。陳憶昔并不是出于好奇心才去拜會她,真正讓他難以釋懷的是季瓊樓的死。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那晚一起喝酒的季瓊樓會選擇這條不歸路,如果不一起喝酒是否季瓊樓就不會死。即使自己不必為友人的死負起責任,他也想弄清楚讓季瓊樓真正放棄生存念頭的是否就是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去往水月庵的山下曲徑,淹沒在一片櫻樹林之中。櫻花開得正盛,置身其中恍若仙境。每朵櫻花都像開口在笑,微風拂過,白雪般的花瓣紛紛墜落。它們到底在笑什麽,是笑自以為清醒活着的夢中人,還是笑人在歲月面前同樣的渺小和無力。

陳憶昔忽然想起一首詩,他情不自禁地吟誦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如癡如醉地看着這裏的美景,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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