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紗帳裏(05)

往上望,十八層的樓高,人快成了一個小點兒。

那黑色的小點兒此刻跨坐在欄杆上,風一吹衣擺飄蕩,看得人心裏也一個咯噔。

跳樓這種事,多的是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有大老爺們兒大老娘們兒扯着嗓子高喊:“跳!倒是跳啊!”

警察正在維持秩序,把聚在一起的人群往外疏散。林媚提着背包,逆着人流往裏擠。

陸青崖正在跟一個警察交談,目光瞥見她,招了招手。

林媚趕緊過去,把裝着索降裝備的背包遞給他。

陸青崖接過,看她一眼,“你站遠,去車上等着。”

林媚明白他是要上去救人,看他的眼神不免擔憂,卻沒說什麽,點點頭道:“你注意安全。”

陸青崖“嗯”了一聲,收回目光,拎着包,跟兩個警察進了大樓。

靠得最近的一圈人已經被疏散開去,空出一大片的地,聽聞風聲來看熱鬧的,接到消息過來采訪的,還在不斷地往這塊兒湧,附近五百米堵得水洩不通。

林媚送完東西以後,就被人群擠了出去。

天已經徹底黑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瞧見那跨在欄杆上的影子,風中搖搖欲墜。遠近圍觀人群的議論聲和警察拿擴音器的喊話聲混雜在一起,更有甚者,舉着手機拍視頻,在社交平臺上直播,一驚一乍地解說現場的情況。

亂成一鍋粥。

忽然,有人驚呼:“有個人爬上了十九層的陽臺!”

林媚視線往上移。

夜色中同樣只一道黑影,可她認出來了,那是陸青崖。

警察和十九樓的居民說明情況以後,領着陸青崖進了屋。

穿上安全背帶,長繩估出合适的長度,垂落一截,另一端在陽臺欄杆上系緊固定。手上一段繩折疊,穿過8字型金屬環的上孔,反別,下孔連在安全背帶上。

陸青崖左手戴上手套,握繩置于左後側,翻上欄杆,往樓下望去。

要自殺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被十八層的高度一吓,不敢跳,又不回去,就心驚膽戰地騎坐在欄杆上,嗚嗚地哭。

她情緒不穩,心理防線極其脆弱,此刻稍有不慎,都有可能驚得她松了手。

陸青崖默默地觀察着情況。

約莫三十秒,他沖着警察比了一個手勢,忽地屈膝,在欄杆上一蹬,左手一松,人往下墜,降到十八層半的高度,左手一收,猛地一腳踹過去!

欄杆上的小姑娘登時被踹回了陽臺,陸青崖也緊跟着飛入,把她緊緊箍在身下。

陽臺門口的警察沖過來,把小姑娘從地上扶起來,送進屋內。

小姑娘的父母立即圍上去,把人抱住,嚎啕大哭。

陸青崖和樓上的幾位警察交接了情況,收了索降裝備,乘電梯下樓。

樓下,方才和他交談的那名警察沖他敬了個禮,“今天的情況,煩請陸隊長跟你們中隊通報一聲。”

陸青崖點頭,目光往外看,在不遠處人群的邊緣,一眼掃見林媚,她還仰着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大樓的高處。

他笑說:“成——那我先走了,後續麻煩你們處理了。我還在跟人約會呢。”

人群漸漸地散了。

陸青崖走到林媚跟前,“怎麽沒去車上?”路燈照得她眉目清晰,澄黃的光讓輪廓都更柔和了些。他總覺得她沒變,還和九年前一樣的年輕好看。

林媚方才拿手機當望遠鏡,把鏡頭拖到最大,勉強看清楚了陸青崖的全部動作。

從他跳下陽臺那刻,就替他捏了一把汗,明明清楚那繩索肯定能保證他的安全,而且一眨眼,他就已經成功落到了樓下陽臺。那瞬間還是心髒高提,到現在還沒落下。

林媚目光往他背上看去,“扯到傷口沒有?”

“沒事,”他把裝索降裝備的背包往肩上一挂,摸了摸口袋,才想起來煙放在車裏了,“上車吧,本來是帶你出來玩的,沒想到碰上這種事……”

林媚搖搖頭,“人命重要——我記得高空救人一般是消防官兵的工作?”

“情況緊急,我正好在,救人要緊——也是有把握,我們平常練過,不然我不敢貿然上去。”

林媚點頭,手心裏有汗,黏膩濕滑,她忍不住在袖子上蹭了蹭。

陸青崖看她一眼,笑問:“怕了?”

林媚不說話。

方才那刻,她陡然意識到,“八年”真不是一個輕飄飄的詞,它意味着空白,意味着陸青崖有一部分的人生,于她而言已是永遠的不可知。

兩個人上了車,陸青崖打開車窗,點燃一支煙,慢慢地抽,等前面的路疏通。

他手臂搭在車窗上,目視前方,“……沒多大事,十八層樓也就60多米,我們1000米的塔橋都降過,這都是小意思。”

林媚聲音很輕地“嗯”了一聲。

前面的車漸漸地動了,陸青崖發動車子。

在過紅綠燈的時候,他聲音平淡地又說了一句,“……不是沒遇到過危險,以後也不能保證。但那時候,人思考不了那麽多。”

八年間,他送過很多人,有一些是真的離開,再不回來。

但倘若還有一絲希望,就還想活下去,還想回來。

還有執念未平。

他們都是這麽過來的。

光影一明一滅,夜色澄澈,這是西南高原上的夜裏。

林媚看着陸青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着空調的出風口,心裏有一個沖動,想把什麽都告訴他。

然而轉念之間,更多的憂慮、考量又占據了高地,她手指一頓,輕笑了一聲,說出來的是一句無關緊要的玩笑,“你不會的,禍害遺千年。”

陸青崖笑了聲。

吃飯的地方人聲鼎沸。

林媚如願以償地吃上了暌違兩年的土豆燒雞,高興得不行,多添了半碗米飯。

陸青崖倒是胃口一般,半成飽就放了筷子,看着她吃。

以前也是這樣,她吃東西斯文,細嚼慢咽,好東西總要留到最後。

他時常逗她,把她剩着沒動的鴿子蛋、剝了半碗的蝦仁搶過去吃掉,故意惹她生氣,看她氣鼓鼓地讓他賠,他就很沒正形地湊過去說,東西反正是沒了,人有一個,要嗎?

吃過飯,陸青崖送林媚回酒店。她住的四星級,克瑞斯公司幫她訂的,只訂到了今晚。

到酒店停車場,陸青崖說:“你可以去我那兒住,我回營房的宿舍睡——我不在,也怕沈銳一人管不過來。”他們中隊是隊長責任制的。

停車場四下空曠,頂上一盞一盞的燈,光瞧着沒什麽溫度。

林媚“嗯”了聲,沒下車。

經過這兩天,林媚心裏已經清楚了,陸青崖的情況絕對不嚴重,把她留下來,無非是想把過去的結解一解。

她還愛着他。

年少太過熱烈,以至失去以後,再也愛不上別人。

她不需要愛情,除非愛情跟陸青崖有關。

過往陳在酒壇裏,深埋地底,天長日久。揭了封泥,陳年烈酒的味道,遠比當年的新釀更加嗆人。

自和陸青崖重逢起,她未嘗沒動過回頭的念頭。

可回頭的路在哪裏?

那是曠日持久的八年,是孩子的尿片和奶嘴,是牙牙學語到蹒跚學路,是産後憂郁症,是父母做出的妥協和犧牲,是她已經走了過來,卻不敢回顧的日日夜夜。

不是一句“我們和好吧”,就能輕易抹消掉的。

和恨無關,只是她“不敢”了。

林媚轉頭去看他,“我出來得太久了。”

言下之意。

有別的車開進來,近光燈晃過,車廂裏明了又暗。

陸青崖一頓,“再留兩天。”

林媚搖了搖頭,笑意很淡,“真要回去了,言謹挺想我的。我答應了暑假帶他去香港迪士尼樂園玩,不好食言。”

漫長的沉默。

陸青崖把煙摸下來,點燃了一支,瞧着那灰色的煙霧升上去,緩緩地四散開去。

手機突然響起來。

是陸青崖的,兩人都被這聲音驚得回過神。

林媚忽地解了安全帶,将包一提,“咔噠”打開車門,“你接電話吧,我先上去了。”

身影鑽出去,飛快往電梯那兒走去。

電話是沈銳打來的,陸青崖瞧着林媚的背影,按了接聽。

沈銳聲音急促:“三山區看守所兩名在押已決重刑犯,殺害了兩名警察,越獄出逃了。支隊正在布置抓捕任務,副參謀長問你能不能立刻歸隊……”

陸青崖毫不猶豫:“能!”

沈銳沒多廢話,直接挂了電話。

車外,林媚已經到了電梯口。

一秒,兩秒,三秒……

電光石火,他卻想到了很多。

十幾天前,在場館門口,他很早就看見她,狠眨了幾下眼,以為是錯覺。直到她突然地轉過頭來,表情凝在臉上。

她問:“陸青崖?”

聲音是顫抖的,他好像也跟着顫了一下。

九年前的那一天,邱博問她是不是喜歡他,他瞧見了她立在門口,瞧見了她出門。

麻将捏在手裏,一手的汗,一圈沒打完,他沒耐心了,推了牌就跟出去。

那天,他抱着她,手是顫抖的,聽見她說“我敢”。

陸青崖揿滅了煙,猛地拉開了車門。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林媚一腳踏進去。

身後忽地蕩起腳步聲。

林媚驚訝回頭,卻見陸青崖飛奔而來,一霎就到近前。

他伸手,把正要閉上的電梯門往兩邊一推,兩手撐住,邁入半步,低頭看着她,“跟我說句實話……”

他馬上得走,只有一句話的時間。

“……林言謹,是不是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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