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紗帳裏(06) (1)

頭頂和背後的光都被遮住了, 電梯方寸的空間裏,陸青崖影子落下來, 将林媚罩得徹底。

她嘴唇張了又合, 沒說出半個字。

可這沉默本身就足夠說明任何問題了。

林媚沒想到陸青崖真會往這一層上去懷疑。

他多久就有這個疑問了?忍到現在才說?了解了些什麽?了解了多少?

他從前就這樣,凡事十拿九穩了就突然出手, 打人一個措手不及, 兵敗如山倒。

她手指把提包的帶子掐得快要變形,仰頭看他, 眼前頃刻間就模糊了,“那又怎樣?陸青崖, ‘那就一輩子都別見了’, 這句話是你說的……”

他松了手, 一步邁進來。

她腦袋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

電梯門“咣”一聲在身後合上,樓層還沒按,就這樣停在原處。

兩條手臂一條繞過肩背, 一條環在腰上,結結實實地把她困住, 他身上的氣息也是四面八方的囚籠,無處可逃。

聲音貼着耳郭,沉沉如流深了的水聲, “……等我,三天……最多五天。”沒抱多久,他松了手往褲兜裏摩挲,片刻把她的手抓過來, 放進東西,捏着她的手指合攏,目光在她臉上定了許久,最後伸出手指輕輕一碰,就收。

她打了個顫。

反手按了個鍵,電梯門打開,他退出去,始終看着她,眼神裏太多的內容,又懇切而焦急地重複一遍:“等我。”看她最後一眼,轉身飛奔離去。

從電梯門阖上,林媚就開始哭。她不知道原來自己還能哭得這麽不加掩飾,好像蓄了十年的水庫一下給人開了閘一樣。

生下林言謹那會兒,她都沒哭,倒是母親盧巧春,抱着襁褓裏的孩子,哭得比孩子還兇,說囡啊,你這輩子都毀了……

那時天真勇敢得近乎魯莽,明明自己還是個大孩子,卻篤定能帶得好另外一個孩子。後來,近半年她都陷于嚴重的産後抑郁,卻也沒哭過,找心理醫生,給自己塞很多很多的事……

過了很久,林媚才想起來按樓層按鈕,一手的眼淚,按着也止不住。拿房卡開門,屋裏一盞廊燈亮着,她踩着地毯到了床沿上坐下,窗戶半開讓外面的車流聲漏進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陸青崖塞進她手裏的鑰匙被捏得陷進皮肉,不覺得疼,只是無所倚仗,還想拼命把什麽抓得更緊。

她仿佛再次一步踏在了懸崖邊上。

在半明半暗的房間裏哭了很久,開口聲音啞了,嘴唇腫起來。她起身把燈摁亮,往浴室去洗臉。

燈下鏡子裏照出一張二十九歲的臉,不是十九歲,花再多的錢再多的精力保養,熬夜以後就能原形畢露。

她的青春在和陸青崖分手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這八年來,她很忙。忙着讀書、忙着工作,忙着讓自己最快地适應“母親”這個角色,忙着把壓在父母身上的擔子,重新挑回到自己身上。

忙着成為一個大人。

可碰上陸青崖,才發現吃的這些苦壓根沒讓她長一點兒的教訓。

因為她自始至終就沒從坑底裏爬起來,只是心安理得地在原地為自己築了一間巢穴。

洗過臉,往發腫的嘴唇上抹了點兒牙膏,趿着拖鞋,開行李箱找面膜。

手機這時候響起來,是言謹的視頻電話。他基本每晚九點多給她打過來,主動跟她彙報,怕她擔心。

林媚沒接,摁掉給他去了語音電話,解釋說現在在外面,視頻費流量。

言謹早熟,跟她小時候一樣,只是她的早熟體現在自律,言謹體現在察言觀色。

“媽媽,你感冒了?”

林媚也就順着咳嗽了一聲,“嗯……嗓子有點兒啞。”

言謹小大人似的囑咐她:“少吹點空調。”

林媚笑了,“還說我呢,馬上期末考試,複習好沒有。”

他一點不謙虛,“等着吧,肯定第一名。”

很多話梗在喉嚨裏,沒法跟林言謹說。

那時候他三四歲,漸漸發現了自己跟旁的小孩兒不同,就問她爸爸呢,為什麽我沒有爸爸。

林媚沒告訴他實情,孩子太小,有些事還沒法理解,于是就跟他說,言謹有爸爸的,只是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一時回不來。

後來,小孩兒長到六七歲,受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的熏陶,發現“去了很遠的地方”,一般是個隐晦的說話,他就默認了自己爸爸在他記事之前,甚至可能是出生之前就“死了”,并且很懂事地絕少再提,害怕觸及媽媽的傷心事。

林媚發現他産生了這個誤會,但一直沒去糾正,她不會撒謊,實情開不了口,又沒法替他再編造一個身世,也就幹脆地任由他這麽相信下去。

言謹能夠接受自己平白無故地多出來一個父親嗎?

還有林爸爸跟林媽媽,一直平實和善地過日子,鮮少跟人結仇結緣,他倆這輩子,要說真心實意地恨過誰,那就只有陸青崖了。

林媚想得腦仁發疼,後腦勺裏像有一根神經被剖開了一樣,一跳一跳地牽扯着。

和林言謹沒聊太久。

她盯着擱在床單上的鑰匙,啞聲問:“言謹,媽媽過兩天再回來行嗎?”

林言謹頓了一下,“行,但你答應帶我去香港玩,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絕對不會,”她手指捏壓眉心,“這邊還有點事,處理完了我就回來——把手機給外婆吧。”

林媽媽盧巧春也沒什麽異議,只問她銅湖好玩不好玩。

“還行,這兒蘑菇是特産,我回來帶一些,熬湯喝挺好。”

盧巧春便說:“怕不是毒蘑菇哦?那種吃了眼前五顏六色,小人兒跳舞的。”

林媚笑了。

盧巧春壓低聲音,有點神神秘秘,“我可是聽眼鏡兒說了,有個當兵的在追你,有沒有這回事?你暫時不能回來,是不是……”

“沒有,言謹瞎說的,我跟關排長……”

“不姓關啊,說是那個關姓小夥兒的隊長……眼鏡兒還問我呢,‘他爸’也是當兵的時候犧牲的嗎……”盧巧春冷哼了一聲。

林媚頓覺得腦袋更亂,按着太陽穴,把盧巧春的話捋了捋,多少明白是發生了什麽事。

把這事敷衍過去,林媚又給她的半個上司兼半個合夥人,莫一笑撥了個電話。

林媚研究生畢業以後就在當翻譯,輾轉了好幾家公司,最後到了校友莫一笑的工作室。前兩年,林媚認了一部分的股,如今也算是工作室的股東之一,不幹活也能分錢。但她畢竟算是頂梁柱,該接的活兒還得接,好比這次的商洽會。

莫一笑說:“原本也沒給你在暑假安排什麽工作,不然眼鏡兒肯定又得說他莫叔叔是周扒皮——不過正好,你既然還要多待兩天,不如順便去銅湖市下面的一個鎮上支個教?就我上半年跟你提到過的那個項目,還有印象吧?很巧,這次啓動的首站就在銅湖市。”

之前,莫一笑跟某個慈善NGO在談一個合作項目,主要內容是對偏遠地區的孩子進行外語啓蒙教育。莫一笑自己本身就是從山溝裏出來的,一直在堅持反哺窮困地區。

林媚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事情都交代完,林媚揭了臉上面膜,沖個澡,把燈一盞一盞摁滅,到床上躺下。

這兒夜晚涼快,完全不用開空調。

窗戶忘了關,她卻懶得起來,聽着外面依然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聲音,好像自己在沙漠裏,聽見風聲,從沙棘叢裏穿過,嗚嗚地悶在耳邊。

·

一輛一輛的吉普和運兵車,踏碎了夜色,駛往銅湖市偏僻遼闊的鄉鎮地區。

兩名在押重刑犯,一名43歲,叫王偉,故意殺人罪,判決已經下達,正在等待複審;另一名33歲,叫孫強,過失殺人罪,案子還在審理當中。

晚上8點,兩人合力,致使看守所兩位民警一死一傷,越獄之後,飛快逃竄消失。

此案性質極其惡劣,省武警總隊司令員和政委部署戰鬥,派出包括銅湖市武警支隊在內的共4個支隊,800餘名官兵,對逃犯實施抓捕。

看守所所在的三山區,靠近銅湖市邊界。根據對周邊情況的偵查,可以判定兩名逃犯沒有往市中心逃竄,而是極有可能穿過了看守所附近一片一望無際的麥田,逃往了銅湖市下轄的鄉鎮。

周邊主要道路和九個路口已經及時地進行了封鎖控制,斷絕了逃犯趁機逃出市內的可能性。

陸青崖所在的銅湖市武警支隊,由副參謀長李钊平和政委徐海領導,對三鎮四鄉拉網排查。

任務下達之後,機動中隊立即前往石蓮鎮水壩鄉,進行地毯式的搜索。水壩鄉是逃犯王偉的老家,他對附近路線了如指掌,極有可能會把這兒選為逃竄的第一目标。

一整個白天,一無所獲。

天快黑了,中隊的人蹲在田間啃幹糧。

陸青崖把一張鄉鎮地圖鋪在田埂上,拿石頭壓着邊角,一邊嚼着壓縮餅幹,一邊拿軍用手電筒照着地圖,跟沈銳和李昊分析形勢。

陸青崖手指點着地圖,“全是玉米地,背後就是山。”

沈銳說:“我們得做最壞的打算,天馬上黑了,王偉很有可能趁着天黑逃往山上。山腳沒法設卡,這要是逃了,再抓就難。”

十五分鐘後,陸青崖整隊,通報情況:“今晚我們得連續作戰,嚴格排查附近情況。任務繁重,大家堅守崗位!”

“是!”

陸青崖檢查夜視儀和手槍等設備時,沈銳走過來,“老陸,你坐鎮指揮就行了,傷還沒好透,少折騰。”

“就我一人歇着,像話嗎?”陸青崖把92式手槍裝回槍包,拍一拍沈銳胳膊,“走吧,虞川兒都沒叫苦呢。”

前方虞川聽見了,“陸隊,你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中隊分兩路,一路嚴守玉米地,一路到村裏搜查。

高原地區,晝夜溫差大,太陽落山之後,溫度就降了下來,玉米葉上聚着露水,穿行一陣,作訓服就給濕氣沾得發軟,貼着皮膚,黏糊糊的像是巴了一層蜘蛛網一樣。

一整晚,還是沒有發現王偉的行蹤。

天亮時,大家集合,彙報情況,稍作休息。

沈銳領着李昊,去村裏買了幾十個包子回來。大家解了裝備,席地而坐,吃着熱騰騰軟乎乎的包子,邊聊天邊解乏。

虞川說:“我們昨晚在四組設伏的時候,發生了一個插曲。”

關逸陽立即警告:“川兒,敢說你就完了,以後我天天給你穿小鞋。”

陸青崖把半濕的作訓服脫了,裏面就穿着一件迷彩T恤,光着膀子,感覺清早風還有點兒涼。

他笑說:“川兒,盡管說,我這個中隊長給你撐腰。”

虞川眼珠子一轉,忽地推一推正在埋頭啃肉包子的姚旭,“旭,要不你說。”

姚旭“哦”了聲,“昨晚我們設伏,關排長在一家人的後院,逮了一個人。”說完,繼續啃包子。

大家面面相觑。

沈銳:“……這就是插曲?”

虞川沒想到姚旭能把這段經歷最好玩逗趣的地方全給省了,“……還是我來講吧。我們當時正巡邏到四組和三組的岔路口,關排長忽然一個箭步蹿出去,翻進一戶老鄉的後院裏,摁住了一個人……結果一看,那人衣服只穿了半截,屁股還光着,他抱着腦袋連聲求饒,說大哥,大哥我錯了,我再也不偷人了……”

大家哈哈大笑。

沈銳笑得豆漿快要從鼻孔裏噴出來,“老關,能者多勞啊,掃黃打非的工作都讓你搶了。”

關逸陽:“我這叫有幹勁,立功心切不成嗎?”

笑過吃過,大家稍微打了個盹兒,繼續作戰。

又是兩天兩夜過去,銅湖支隊把負責的三鎮四鄉每一寸地每一條路都翻了個遍,還是沒找到王偉。

與此同時,其他支隊倒是傳來了好消息,在高強度的排查之下,另一名逃犯孫強已在九灣鎮被逮捕。

殺人犯潛逃在外,居民人人自危,拖久以後,輿論也将發酵。

總隊壓力巨大,又增派了一個支隊的兵力,加強搜捕。

陸青崖負責的機動中隊,在石蓮鎮上摸不到線索,便應支隊的命令,往其他兵力更為薄弱,尚未完全搜查的區域轉移。

這天下午,集合清點人數時,陸青崖發現少了一人——虞川不在。

正要給虞川打電話,卻見前面道路上一道身影狂奔而來。

正是還未歸隊的虞川。

虞川到陸青崖面前停下,“報,報告陸隊,我發現一個情況……”他喘了兩口氣,把氣息先喘勻,從口袋裏摸出已被折得邊沿磨損的地圖,抖一抖展開,說道,“我昨晚聽村口幾個大爺聊天,聽說抗日戰争時期,這兒曾經經常遭到轟炸。不是馬上要轉移嗎,我怕走了就沒機會了,剛剛想到了這茬,所以跑回去找村裏上了年紀的人問了一句,這兒修沒修過防空洞……”

陸青崖眼睛一亮。

虞川點着地圖上一處,“這兒,過去村民自己挖過一個防空洞,很淺,後來那片山坡塌過幾次,就沒人往那兒去了……”

陸青崖當機立斷:“沈指,你領着中隊先轉移。李昊,關逸陽,姚旭,跟我去探洞!”

三人:“是!”

虞川:“陸隊,那我呢?”

陸青崖拍一拍他肩膀,“當然跟我們走,這可是你立的功勞!”

關逸陽上來将他手肘一撞,“腦子真好使,不虧是咱們中隊的智商上限。”

虞川嘿嘿笑。

五人小隊行動如風,飛快趕往那已經廢棄的防空洞。一片亂枝雜草,把過去的路徹底改住了。

一人開路,一人斷後警戒,沒一會兒功夫,就找到了洞口所在。

走近一看,洞口處讓陳年積土堵住了,荊棘蓬草生了根。但細看,被堵住的土堆,靠着洞口邊緣的地方,卻有一處縫隙,恰能容納一個個子不大的人進出。那縫隙附近散落着土塊,顯然是有人進去的時候掰落的。

陸青崖沖後面四人比了一個手勢,大家點頭,各自站好位。

作戰小組根本不打算硬碰硬,應對這樣的地形,有輕輕輕松取巧的方式——陸青崖蹲下,從戰術口袋裏摸出一枚催淚彈,扯下保險銷和拉環,順着縫隙扔了進去。

他将李昊砍下來的一把樹枝,往那縫隙上一罩,遮蓋嚴實,退後。

幾縷煙霧緩緩地飄出來,山麓間一片靜寂。

不過三分鐘,裏面驟然傳出哭爹喊娘的聲音。

土塊撲簌簌往下落,縫隙處傳來猛烈撞擊的聲音。

幾管槍口立即對上去,陸青崖喝問:“是不是王偉!”

一顆腦袋頂開了樹枝,從縫隙裏鑽出來,痛哭喊道:“我是我是!救命啊!我要瞎了!我是不是要瞎了!”

兩人圍上前,把潛逃了四天的王偉,從洞裏扒了出來。

凱旋的路上,大家抱臂坐在車上,腦袋挨着腦袋,呼呼大睡。

軍用吉普在鄉間路上颠簸,連日的緊張感退去,疲勞潮水一樣湧過來。

然而陸青崖睡不着,他開了車窗,把一支煙含在嘴裏,顧及沈銳在睡覺,只是嚼着濾嘴,沒點燃。

他摸出手機,正要給林媚去個電話,進來一條短信,嚴峰發的。

嚴峰:幫你查了,林言謹跟林媚是在一個戶口上,生日是XXXX年10月15號。

窗外樹木和一望無際的青紗帳飛速後退,風帶着一股青草的腥味撲鼻而來,他思緒再度被拉回到了那一年……

***

和林媚在一起之後,陸青崖帶她去了一趟江浦市第一人民醫院的住院部。

在那兒,林媚第一次見到了陸青崖的媽媽。去的那天,陸媽媽精神狀況不錯,剝了橘子給她吃,和她聊了很久的天。

陸青崖就倚窗站着,不參與對話,時不時瞥過來一眼。

到中午,家裏保姆給陸媽媽送來午餐,護士過來做常規檢查,陸媽媽就讓他們去吃午飯。

那是八月份,天氣更熱,到樓下,他牽着她去旁邊超市裏買了兩瓶冰水,擰開以後,在香樟樹的樹影裏蹲下。

“……是胃癌。”

他這才開口。

林媚一愣,水瓶從左手換到右手,突然間無所适從。

陸青崖就擡起頭來,往上看,笑了一聲,抓着她的手把她拽下來。她差點跌一跤,也跟着蹲下了,悶着頭不知該道說什麽。

陸青崖看着前方,“我爸總說我一事無成,我做什麽都反對;我媽不一樣,不管我做什麽,她都支持……”他把瓶口往下傾斜,沖着手上的汗,水緩緩地流下去,澆在幹熱的地上。

自陸青崖表白以後,兩人還是維持着上午上課,下午去郊區的節奏。

陸青崖告訴林媚,他壓根沒打算出國,現在配合陸良疇的安排只是緩兵之計。

“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呢?”

聊這件事的時候,是在傍晚,他倆躺在離那院子不遠處的草地上,天還沒黑透,草上還有熱度,熏得背上出一層汗。

陸青崖把一根草咬在嘴裏,漫不經心地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林媚覺得這樣不對,但并有沒說什麽。

那個炎熱的夏天終于結束,林媚去省會城市念研究生。異地戀誰都不習慣,每回打電話,林媚都能感覺到陸青崖怨氣很大。

他們車隊也散了,那些哥們兒該去大學的去大學,該出國的出國。

十月份的一天,林媚下課之後離開教室,老遠就看見前面步道上站了個人。一眼就認出來了,但過了一會兒才相信那真的是陸青崖。

個兒高,英俊之外,又自帶一股好像看誰都不順眼的傲氣。普通的白T恤牛仔褲,站在樹的濃蔭底下就像是一幅畫,來往女生都要多看一眼。

矜持如林媚也體會到一種虛榮感,跟同行的室友打了聲招呼,按捺不住雀躍的心情,走了過去。

笑也掩飾不住,問他:“你怎麽來了?”

陸青崖現在挂在一個車隊進行訓練,車隊就在省會城市,訓練基地在郊區,離林媚的學校倒是有些距離。但他才來,暫時不用參加訓練,有三天的假期。

這晚他們去住賓館。

林媚多少有些忐忑,畢竟生平第一回 跟異性單獨外宿。但她覺得可能自己想多了——暑假裏朝夕相處一個多月,他倆除了抱過,還沒別的進展。

這一點,陸青崖表現得跟他桀骜的行事風格完全不同,格外的純情。

标準間,晚上各睡各的床,聊天,有一搭沒一搭。

林媚打了個呵欠,說困了,他坐起身把燈關上。

這才發現浴室裏的燈沒關,漏一點光。她睡眠淺,有光就睡不着,于是又坐起身,腳摸索着着去找拖鞋。

“怎麽了?”

“浴室燈沒關。”

“你躺着吧。”陸青崖擰亮了自己床邊的小燈,起身。

腳步往浴室去,又折返……

在她床邊停下。

林媚心髒停跳一拍,呼吸也不敢了。

片刻,他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說:“……往裏讓讓。”

她往另一側挪了些空間。

下一秒,陸青崖躺下,翻了個身,把手臂搭在她腰上。

臉對着臉,靠得太近,呼吸都拂在對方的鼻尖。

她心跳過速,快要喘不上氣了,很慢地眨了一下眼,不敢動。

許久,他一低頭,碰上她的唇。

對床的小燈,光是橙黃的,把室內照出一種昏黃朦胧的調子,好像是傍晚天光收斂前的最後一刻。

只是嘴唇碰着嘴唇,生澀而單純地親着。

很久,陸青崖才動了動,手掌往上,包裹住她睡衣裏的曲線,沒用力,輕輕地合攏了手指。也就如此了。嘴唇挨在一起,他伸舌尖碰了碰她的嘴角,又退回去。

她心跳亂得快要暈過去,比陸青崖更不敢動。

直到很久以後,他退開,一把把她腦袋按在自己肩窩。她想擡頭,又被他按回去。

她想,陸青崖可能是臉紅了。

陸青崖,臉紅,嘿,多稀奇。

過了一會兒,陸青崖輕咳了聲,“知道你想問,那就問吧……這是我初吻。”

她其實沒想問,但聽他這麽說還是高興,聲音悶在他T恤的布料裏,“……你以前沒談過戀愛麽。”

“沒。”

“為什麽,追你的女生肯定不少。”

“不喜歡呗,還能為什麽。”

她小聲問:“……那你喜歡我嗎?”

這樣黏黏糊糊的問題,她基本不會問,告白的時候都沒說喜歡,平常更加不會。

陸青崖笑了一聲,按在她腦袋上的手掌往下,蹭一蹭她的耳垂,把她腦袋輕輕一扳,湊攏,再去溫柔地親她。

·

那之後,他們每周見一到兩次面,半學期過去,他所在的車隊成功出線,能參加第二年年初的總決賽。

一月放寒假,恰好陸青崖也休息,就提出一塊兒去敦煌旅游。陸青崖懶得耐這個煩,規劃線路的事,全由林媚來做。

到達甘肅境內,他們碰上另外兩個過來旅游的女大學生,恰好目标相同,就同行了一段。

抵達沙漠邊緣的那天下午,他們在靠近水源的露營地紮帳篷。

其中一個女生忽然發現自己的背包不見了,擡頭一看,前方塵土飛揚,一人挎着一只背包鑽進了車裏,車子噴出一股尾氣,疾馳而去。

陸青崖當即拉上林媚,坐上他們租來的越野車追上去。

半小時後,在一個村莊的邊緣把人追上。

作案的是兩個人,林媚覺得不妥,剛要說話,陸青崖已開了車門跳下去,二話不說就纏鬥起來。

小時候為了強身健體,陸青崖跟人學過一點格鬥,可現在畢竟是一對二。

林媚瞧見近光燈裏,那兩人手裏匕首寒光閃爍,吓得肝顫,趕緊打電話報警。

警察問她,她形容不出這是在那兒,想到有人說可以憑借電線杆子上的編號定位,就跳下車,往車後路邊飛奔而去。

好不容易報了警,回去再一看,陸青崖被摁在了地上,匕首離他脖子就一寸不到的距離。

林媚失聲尖叫,陸青崖一聲斷喝:“別過來!”

她顧不上,想起後備箱裏有把軍工鏟,拿出來便要沖過去幫忙。

陸青崖眼角餘光瞥見她要過來,又喝一聲:“別過來!”

他怕她摻合進來受傷,一咬牙,摳住騎在他身上那人的手指,使出吃奶的勁兒,使勁一掰……

那人一聲痛呼,撒了手,陸青崖奪過匕首,趕緊爬起來。

而另一邊,揮着軍工鏟的林媚已被人一把抱住了腰。

陸青崖熱血上湧,罵了句“操你媽”,捏着匕首沖了上去。

林媚脫險,軍工鏟哐當落地,她瞧見剛才抱着她的那人似要準備去撿,趕緊奔過去先一步拾起來,直接丢進了兩旁的樹叢裏,沖陸青崖喊道:“快上車!”

忽聽不遠處屋舍傳來喊聲,“王麻子,你他媽的又灌馬尿去了!你跟你婆娘遠點兒,莫在我門前打架!”

林媚趕緊放聲呼救:“救命!這兒有人搶劫!有人殺人!”

沒一會兒,那農舍們開了,三個男人舉着手電,往這邊走了過來。

林媚腿一軟,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

在三位老鄉的幫助下,搶包的這兩人被制服,沒一會兒,警察也到了。

林媚一直半靠在陸青崖身上,一手的汗,心有餘悸。

他倆去派出所做了筆錄,民警送他們出來,連聲誇陸青崖勇氣可嘉,這兩人流竄作案很多起了,最近警方也正在抓捕。

末了,民警說:“見義勇為是好事,下回也得量力而行,你看把你女朋友吓得……”

陸青崖轉過頭。

林媚視線與他對上,搖搖頭,無聲說“我沒事”。

兩人開着車,在夜色中回到了紮營的地方,把包還給了那個女生。女生千恩萬謝,慷慨承包了他們的晚餐。

吃過飯,過了十點,周遭都安靜下來了。

露營地那兒有一汪泉水,面積不大,但水極清極洌。

林媚拿了一塊毛巾,到泉邊汲水洗臉。

冬天的晚上,風大,天高,月白。

陸青崖裹着棉服,站在一截樹樁前面,手裏捏着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石子,往湖面上扔,試圖扔出更多的水漂。

泉水映着深藍的夜空,水裏的月亮碎了,又聚攏。

林媚把浸透的毛巾疊了幾疊,走到他身旁,“……好冷。”

“嗯。”

陸青崖掂了掂石子,側身,再投出一枚,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石子“咕咚”一聲,沉到了水裏。

陸青崖轉過頭來看她。

在他目光之中,林媚心髒沒來由忽然輕得要飄起來……

陸青崖笑了一下,卻什麽也沒說,又低下頭去,把玩那一把石子。

林媚輕聲說:“……快回帳篷去吧,外面冷。”

“不去了。”

林媚:“嗯?”

陸青崖停下動作,很久,像是下了一個決定。

轉過頭去,認真看她,眼睛裏盛着方才被打打碎的月光,明亮,燙人。

“……回去了,我一定會對你做什麽。”

風聲,穿過沙棘叢,嗚嗚地悶在耳邊。

他的手發涼,她的也是。

忘了是誰先吻上去的。

林媚一貫什麽都能掏出來的“次元袋”裏,此刻自然掏不出這時候最需要的東西。

可是在經歷過那樣驚心動魄的時刻之後,在沙漠裏美得讓人窒息的夜色裏,泉水邊,月光下,在被世界遺忘的寂靜中……

理應發生一點什麽,即便不應該,即便很危險。

疼,又在毯子裏捂出一身的汗,不舒服,可也不想放棄。

帳篷有一線沒關好,月光漏進來,像一片霜一樣地落在地上。

她心尖在顫抖,有些怕,好像傍晚的顫栗還在往此刻綿延。

就去抱他。手臂纏着肩背,混着疼到窒息的眼淚去找他的嘴唇,親上去,像在索一個承諾。

少年缺乏技巧,但富有力量,專注地看着她,貼着她耳朵說“我愛你。”

那天的月亮,天明才落。

風吹了一整宿。

***

那是在一月,而林言謹的生日是在十月。

此前已得林媚默認,可看到明晃晃的證據的這一剎那,很多複雜的情緒湧上來,梗着他。

他其實一直有幾分存疑。

見過太多了。他們這職業,誰嫁誰跟守活寡沒什麽兩樣,時常聽見隊裏的兄弟打電話,除了嘆氣就是“對不起”。

國家和家庭,有時候總要犧牲一個,軍人自古就是忠孝難兩全的職業。

軍嫂們獨自撫養孩子,背後的辛苦并非一句“對不起”就能抵消。有時候喝酒聽弟兄們聊天,說上一次見着孩子坐都沒法坐穩,這一次見已經能跑了。酒越喝越苦,全是心酸。

他了解林媚,雖然較真,雖然傻,可她不至于會傻到這樣的程度,況且那時候他說了遠比“那就一輩子都別見了”更加過分的話,她更沒有理由這樣去做。

苦澀和後悔一層一層地泛上來,比過去九死一生的滋味更加難受。

她說得對,他就是自以為是,從頭到尾未曾悔改。

車到了營房,中隊集中開了一個會,解散時已經是夜裏十點。

晚飯沒吃,他沒胃口,借了沈銳的車直接往回開。

路上給林媚打了電話,無人接聽,不知道人走沒走了,但他覺得她多半已經走了。

她沒理由等他。

車停在樓下,人上了樓,坐在門前的瓷磚上,他點了支煙,抽幾口,對焦躁的心情于事無補,擡手揿滅了,找備用鑰匙開門。

腳踢到什麽,低頭一看,一雙高跟鞋,林媚的。

陸青崖反應了一下,才省過來這意味着什麽,趕緊蹬了鞋走進去,卧室門半開着,床上一道微微隆起的黑影。

林媚已經睡了。

他悄沒聲息地走進去,在窗邊地板上坐下。

窗簾拉得嚴實,但他買的這窗簾遮光效果不好,還有昏暗的光漏進來,可能天一亮,她就得被這光給弄醒。

實在累,坐下仿佛整個人往水底沉。

他一直坐着沒動,所有情緒山呼海嘯,讓那顆原該刺入他的心髒,卻被林媚一人之力承接下的子彈,這一次朝着自己撲面襲來。

不知道怎麽彌補她,恨不得拿這條命。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在黑暗之中,人凝成了一座雕塑。

不知道自己在守着什麽。

是人,還是不歸的年歲。

林媚做了個噩夢,一下驚醒,眼緩緩地睜開,适應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真的是夢。

口渴,她坐起來想找點兒水喝,陡然發現床前地板上一道黑影。

尖叫在嘴邊繞個彎,被她吞回去,反應過來,這是陸青崖。

“任務結束了?”

“嗯。”

林媚頓了一下,腳摸索着去找拖鞋,邁出一步,卻一下打着陸青崖的手臂,她忙說對不起。

手被握住。

頓了一下,緊接着往下一拽。

陸青崖一條腿弓着,一條腿擱在地板上,兩條胳膊箍住她的腰,讓她跪坐在自己兩腿之間。

煙味,汗味,還有塵土的氣息。

已經長出胡渣的下巴蹭着她的肩膀,在寂靜裏出聲,喊她的名字,嗓子陳了太久的茶一樣枯澀鈍重。

林媚不知道如何反應,似乎又想哭。

原來委屈這回事,被人發現,被人重視,才稱得上是理直氣壯的委屈。

黑暗之中,她感覺到他轉了一下頭,呼吸一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