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更新時間:2016-11-30 19:00:05 字數:5352
平遙縣 梧桐村
陳迎娣兩手提着竹籃,上頭堆滿剛從田裏拔下來的玉米,除去外頭的玉米皮和玉米須,一顆顆金黃色的玉米粒,代表着種植者的心血,不只可以整支拿來吃,也可以煮成粥,或做成各種面食,當她往家的方向走,紮在腦後的長辮子也跟着輕快的步伐左右擺動。
今年不過才十三歲的她,個頭不算高,有張圓圓的臉蛋,天庭飽滿,還有着眉清目秀的溫潤五官,天生就是笑臉迎人的唇角總是往上翹,不過也因為要經常下田幫忙,所以皮膚不夠白皙,但是予人第一眼的印象就是舒服讨喜,加上又很孝順,是村子裏公認最适合娶來當媳婦的最佳人選。
待她走進家門,就見最年幼的一對弟妹正在院子裏玩耍,而母親則是和一位婦人在說話,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就見母親滿臉為難,還直搖着頭,以為母親遇上麻煩,于是她加快腳步,想要過去解圍。
“大姊!”五歲的醜娃和三歲的鐵蛋奔向她,眼巴巴地看着竹籃裏一根根金黃色的玉米,就要伸手去搶。“我要吃!我要吃!”
她空出一手,笑吟吟地摸了摸弟妹們的頭,安撫地說:“只要你們乖乖的,待會兒大姊就來煮玉米,先去玩……”
醜娃和鐵蛋用力點頭,然後跑開了。
“這就是你們家的閨女,還真像傳聞中說的,一看就是很有福氣……”原本正在跟邱氏說話的婦人見到迎娣本人,立刻将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嘴巴直說着好話。“果然是旺夫益子相。”
聞言,迎娣終于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難怪母親一臉為難,因為自從兩個月前,有個自稱王半仙的大叔路經村子,正好跟她讨了杯水喝,為了表示答謝,便幫自己看了面相,還問了生辰八字,然後一口咬定她是天生的旺夫益子相,只要娶到她的男人,這輩子不只會事業成功,還能兒女成群。
這個消息不知怎麽傳開之後,她才知道王半仙號稱鐵口直斷,在山西一帶很有名氣,大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便天天有人上門提親,迎娣心想她才十三歲,下頭的弟妹們也還年幼,家裏需要人手,至少也要等到她二十歲再說。
“阿娣,這位是蘇媒婆,來幫你說媒的。”邱氏無奈地說。
蘇媒婆笑得見牙不見眼。“張家的意思是先下聘,把婚事定下來,等你及笄再迎娶進門,又不是要你馬上出嫁。”
“我不想這麽早嫁人,何況弟妹們又還小,我得幫爹娘看着他們,所以請幫我回絕了。”對迎娣來說,沒有任何事比弟妹們還重要。
“可是你早晚總要嫁人,張家可是有家底的,在城裏開了兩間漆器鋪子,嫁過去保證能夠享福,還有婢女伺候,也不必再過這種吃不飽也穿不暖的苦日子了。”她努力游說。
迎娣搖了搖頭,口氣透着些早熟。“我一點都不覺得苦,而且我是大姊,有責任代替爹娘照顧弟妹,直到他們長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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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個孝順的好女兒,不過也別總是把婚事往外推,耽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可不好……”蘇媒婆又看向邱氏,動之以情。“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你一定也希望女兒能有個好歸宿,嫁個好丈夫是不是?”
邱氏臉色有些發白,身為人母,自然希望女兒能夠得到幸福,可是就算再過兩年及笄了,家裏的活還是少不了她幫忙,不是當娘的殘忍,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也只好能拖幾年就拖幾年。
“這事……還是等孩子的爹回來,問過他的意思再說。”若不是環境不好,也不會寄望長女留在家裏多幫幾年忙。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說着,蘇媒婆就先告辭,過兩天再來。
見母親一臉難過,迎娣反過來安慰她。“娘也不必覺得為難,就算要嫁人,也得等到鐵柱長大,能夠成為爹的左右手,到時再說也不遲。”
女兒如此懂事,願意犧牲自己的終身大事,邱氏不禁有些悲從中來。“阿娣,是娘對不起你……”
迎娣臉上漾着早熟的笑容。“我是長女,這本來就是應該做的,要是有人又上門來提親,就幫我拒絕了。”
“好。”邱氏含淚點頭。
到了傍晚,太陽準備下山,陳寶山帶着十歲的長子鐵柱從田裏回來,洗過了臉和手,九歲的次女二娃便攙着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見的奶奶從隔壁房間過來,一家人就坐在土炕上,吃着簡單的刀削面,以及用水煮過的玉米,因為是自己種的,吃起來特別甜。
陳家和梧桐村裏其他人家一樣,都是以種植玉米、小麥或高粱為生的農家,住窯洞,睡土炕,賺的銀子也僅能一家大小糊口,對于将來沒有太大的期望,只盼子女能夠平平安安長大而已。
“娘,您慢慢吃。”陳寶山将鄰居送的花卷塞進老母親的手中。
鐵蛋看到花卷可嘴饞了,舉高手臂要去拿。“給我!”
“好,給鐵蛋吃……”奶奶最疼這個小孫子,就要把花卷給他。
迎娣馬上把弟弟抱開。“不行!那是爹留給奶奶吃的,你不可以要。”
“我要吃!”鐵蛋鬧起脾氣。
她擺起長姊的架子。“鐵蛋不乖的話,大姊以後就不帶玉米回來了,也不準其他人拿給你吃。”
聽到以後可能吃不到最愛的玉米,鐵蛋只好鼓着頰,不再吵鬧。
“這才乖!”迎娣拍拍他的頭。
被大姊誇獎,鐵蛋有些害羞地笑了。
邱氏這時才跟丈夫提起蘇媒婆上門提親的事,想聽聽他的意見。
“阿娣才十三,等過兩年再說,何況這個王半仙說的話,真的能信嗎?”陳寶山是個務實的人,可不希望因為算命的話,害了女兒一輩子。“萬一嫁過去,并沒有真的旺夫益子,到時對方把氣出在阿娣身上,那該怎麽辦?”
她倒沒想到這一層。“你這麽說也對!”
“那些人都是沖着王半仙說的話來的,不是真的希望大姊當他們家的媳婦,所以我都不喜歡。”鐵柱板起還很稚氣的臉蛋,說出自己的看法。
二娃一面啃着玉米,一面嘟囔。“我也不要大姊太快嫁人。”
陳奶奶有着傳統重男輕女的觀念,認為兩個孫子才是陳家的根苗,便免不了教訓兒子和媳婦幾句。“女兒生下來就是別人家的,你們想留到什麽時候?聽說王家前兩天也請媒婆來了,聘金就是一百兩,這一百兩要攢多久才有?”這個王家可是梧桐村裏最有錢的大戶人家,家裏的銀子肯定堆得跟山一樣高。
“娘,我怎麽能把阿娣嫁進王家?誰不知王家的男丁都死得早,難道要她年紀輕輕就當寡婦?”陳寶山難得開口拂逆母親的意思。
聞言,陳奶奶撇了下嘴。“好,王家就不算數,不過只要有好的對象,就不要往外推,讓對方先來下聘,鐵柱和鐵蛋過年也才有新衣服可以穿。”
對邱氏來說,兒子和女兒都是她的心頭肉,可又不敢出言頂撞婆母,只能看向丈夫,希望他說幾句話。
“娘,就算咱們家再窮,我也不會賣女兒。”陳寶山很堅持地說。
鐵柱見大姊低垂着頭,似乎心裏難過,馬上附和父親。“我不用穿新衣服,只希望未來大姊夫是真正對大姊好。”
“鐵柱說得好!”陳寶山用力點頭。“反正阿娣還有兩年才及笄,不要急,到了那時再說。”
邱氏頓時安心不少。“好了!面都涼了,快吃!”
一直沒有出聲的迎娣只是默默地吃着刀削面,對于嫁人,以為還很遙遠,沒想到王半仙一句話,讓她必須提早面對這件事,不過想到爹娘正缺人手,弟妹又小,她說什麽也抛不下他們。
位在祁縣的常家莊園,可以說富甲一方,光是媲美王府城樓的朱色堡門,就讓尋常百姓望塵莫及。
踏進大門,眼前便是一條長街,盡頭則是常家的祠堂,兩旁各有三座大院,大院中可說是重重疊疊,每座主院的房頂都有更樓,并配置相應的更道,将大院連結起來,而院落和院落之間,皆建有花園,點綴回廊、亭榭、小橋流水,還種有奇花異草,匠心獨具,可不輸給南方私家園林的景致,其間又各有甬道相通,方便出入。而從照壁、門樓到花牆,不是百壽圖、吉祥圖案,就是花鳥蟲獸,其磚雕、木雕和石雕之精湛,更讓它成為晉商宅院磚雕藝術當中的翹楚,每一磚一瓦,更是營造出豪賈的闊綽粗犷和儒商的氣度,大院的布局可說是舒展大方、規矩有序,但也看出晉商的保守封閉、墨守成規。
四房一家人所居住的廣和堂,比起其他幾房的人丁興旺,就顯得冷清多了,常四爺夫妻育有兩子一女,妾室也只生下庶女,因此妻妾之間争風吃醋的情形不多,可惜嫡長子常永義因病早逝,留下妻女,唯一能讓他們依靠的就只有剛滿十八的次子常永瞻,自然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
“咳、咳……要我娶妻?”常永瞻被含在口中的茶水嗆到,一張棱角分明的陽剛臉孔咳到都脹紅了。
四太太一臉笑吟吟。“你大哥不在了,就只能指望你來開枝散葉。”
“你娘說的沒錯。”常四爺馬上點頭附和。“前幾天我跟你娘把王半仙請來府裏幫你算命,他問了你的生辰八字,馬上笑着說有個最合适的對象,還是天生的旺夫益子相,只要把對方娶進門,一定會事業順利、多子多孫。”
常永瞻可不相信算命那一套,不禁嗤之以鼻地回道:“我看他八成是收了對方的好處,才會這麽說。”
“王半仙說的話,娘自然相信了,他說對方是天生旺夫益子相,還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過家世背景跟咱們實在差太多了,只是一戶尋常農家,門不當戶不對的,就看咱們爹願不願意結成這門親事。”也就是因為如此,四太太不禁有些猶豫。“娘也派人去打聽過了,她今年才十三歲,就算現在娶進門來,也得等上兩年才能跟你圓房,想抱孫子還得再等一等。”
他一臉震驚,瞪着自己的雙親,真的以為他們瘋了,居然會想出這麽荒謬的事來。“要我娶個尚未及笄的小丫頭?”
四太太怪他大驚小怪。“這有什麽不好的?只要她真的能旺夫益子,等兩年就等兩年,只是她的出身跟咱們實在不相配,就怕讓人笑話了。”
“出身好不好倒是其次,問題在她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要娶也得等上兩年後再說。”要他現在娶個小丫頭進門做什麽?
常四爺沉吟了下。“爹本來也是這麽想,不過王半仙說看你的命格,今年若是不娶,兩年之後恐怕會有變數,最好還是打鐵趁熱,反正再過不了多久,你就要出一趟遠門,這一去怕是兩年之內不會回來,先把媳婦娶進門,等你回到山西之後,正好可以圓房。”
“娘也是這麽想,雖然對方出身不好,但聽說很孝順懂事,人見人誇,既然王半仙這麽說,咱們也就信了。”雖然有些美中不足,不過只要真能旺夫益子,她也就不計較了。
常永瞻把茶碗用力擱下,茶水都濺了出來。“我不答應!”
今年正好十八的他,盡管還年輕,卻有着旺盛的企圖心和野心,只想游歷四方以及學習經商技巧,對于娶妻生子一事,可是連想都沒想過,卻沒料到在這個即将展翅高飛的節骨眼當中,會冒出一樁莫名其妙的親事,對象還是個才十三歲的小丫頭,真是太可笑了,偏偏他怎麽也笑不出來。
“就當是娘求你!”四太太嘆道。
他一臉無力。“娘,算命的話未必就準,要是真的把人家娶進門,最後還是無法旺夫益子,又該如何是好?難道要我把她休了?”
“王半仙可是號稱鐵口直斷,至今還沒有算不準過,就不妨信他一次。”連常四爺都選擇相信。
“怎麽連爹也……”常永瞻簡直不知該哭還是笑。
四太太語帶哀求。“娘只生下你們兄妹三人,幼玉早晚都要嫁人,而你大哥永義兩年前走了,也只留下一個女兒,咱們這一房就剩你這個男丁,娘想要抱孫子的願望也只有寄望你了,要是你這趟出門,在外地發生什麽意外,娘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嗚嗚……”說着便假哭兩聲,希望能讓兒子心軟。
“我自己會小心謹慎。”難道娶了個旺夫益子相的小丫頭,就真能保他一輩子平安順遂、子孫滿堂了嗎?
她一句話就堵回去。“不只要靠你自己,也要看老天爺保不保佑,即便對方出身不好,只要能幫上你,也就值得了。”
“這是在逼我非娶不可嗎?”常永瞻最痛恨被人強迫做不喜歡的事。
四太太态度也跟着變得強硬起來。“娘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好,聽說已經有不少人上門提親,要是晚了,這個能旺夫益子的好媳婦可是會讓其他人給訂下。”
“你說想去看看東北和蒙古,還想到咱們“萬順昌號”的幾個分號磨練,爹也都同意了,可是為了你的将來着想,若不答應這樁婚事,這件事就甭提了。”常四爺也不惜放狠話,就是要這個兒子就範。
常永瞻頓時氣結。“爹怎能出爾反爾?”
他就不信拿這個兒子沒轍。“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作主,其他的可以照你的意思去做,唯獨娶妻一事,得聽我和你娘的。”
“……好,我娶!”常永瞻再痛恨這種受人擺布的滋味,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
四太太不禁笑逐顏開。“老爺聽到了嗎?真是太好了!得快點請媒婆上門提親,免得夜長夢多,讓別人搶先一步。”
“既然你已經答應了,可別想反悔。”常四爺警告地說。
常永瞻哼的一聲,起身離開。反正只要把人娶進門,直接丢在家裏,然後他便自由了,其他的事,兩年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