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白露為霜(九)
一股涼意沁人心脾,為霜睜開眼,才發覺她倒在溪旁,而衛幽色則坐在不遠處。
為霜擡頭望天,卻不見熟悉的景色,想來他們是被水沖到了這裏。
背上傳來隐隐的痛意,為霜卻顧不得許多,一骨碌爬了起來,在溪邊照了照自己的影子。
溪中有一張略顯狼狽的臉,為霜仔細一看,驚覺頭上的那支青玉折枝海棠步搖沒了蹤跡,她急忙看向衛幽色,道:“我的那支青玉折枝海棠步搖呢?”
“在我這裏。”衛幽色從袖子中掏出青玉折枝海棠步搖。
為霜正欲上前去奪,衛幽色卻不疾不徐地又将步搖妥帖地收回了袖中。
為霜氣結,卻偏偏又奈何衛幽色不得,難不成她還能鑽到衛幽色的袖中去奪這支步搖麽?
只有徐徐圖之了,為霜暗暗想道。
為霜看着眼前的小溪,小溪的水很淺,碎石遍布,最深處到小腿肚,最淺處則剛剛沒過腳踝,這樣的水裏,是藏不住魚的。
但這樣的水裏,卻是可以藏住蟹的。
帶着幾分涼意的水緩緩從青石上流過,為霜面露為難之色,眼下她和衛幽色掉到了這裏,衛幽色又扭了腳動彈不得,明明是四大公子之一,她一個柔弱女子都不曾受傷,偏偏這厮卻扭了腳。
她遇到的人真的是衛幽色嗎?
青亭定定地看了衛幽色一眼,四大公子中以衛幽色容色最盛,而眼前這人,好罷,他的确是衛幽色。
若是她抛下衛幽色一人離開倒也不失為一個可行之計,但衛幽色那個混蛋真的會輕易地讓她走嗎?
衛幽色這厮如今心裏,指不定正想着怎麽把她留下來呢,況且她的那支青玉折枝海棠步搖還在衛幽色手裏,若是她走了,按着這混蛋的性子,這厮定要拿着她的那支青玉折枝海棠步搖敗壞她的名聲的。
倒不如她賣他一個人情,在這陪着他,讓他對自己放下戒備,然後她再拿了那支青玉折枝海棠步搖去江湖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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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罷,看在衛幽色在崖邊對她不離不棄的份上,她也委實做不出丢下衛幽色獨自離開的事。
只是等到旁人找來,少不得要明日,而再過幾個時辰天就要黑了。
為霜看着自己的肚子,她已好幾個時辰沒有吃過東西了,她嘆了一口氣,若是擱在往日,她何必受這種折磨?還是和衛幽色這個混蛋一起?
“蔚姑娘可是在想,要怎麽抛下在下去尋新歡?”
為霜挑起嘴角,走到衛幽色面前,挑起他的下巴,目光在他的臉上流轉了一會兒,緩緩道:“本姑娘沒想着抛下你,雖然本姑娘名聲不好,可不如你一般,朋友患難之時,本姑娘可不會棄他而去。”
衛幽色愣了愣,随即微微一笑,如空谷幽蘭,道:“原來蔚姑娘竟當在下是朋友,倒是令在下受寵若驚。”
為霜挑了一塊幹淨的石頭,脫了鞋襪。
“你不好奇我要做什麽?”
“莫非蔚姑娘要自薦枕席?”衛幽色挑眉,興致盎然地看着為霜。
她就知曉,在衛幽色這厮面前,縱是再好的脾氣,也遲早會被他氣死。
為霜把繡鞋往地上一摔,怒道:“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衛幽色搖了搖頭,緩緩道:“我想,蔚姑娘應不會傻到想背上殺了衛某的名聲。”
為霜笑道:“四下無人,便是我此刻殺了你,又有誰知道?”
衛幽色搖了搖頭,道:“非也非也,不知蔚姑娘可忘了,蔚姑娘這些日子,同衛某形影不離,江湖中的人早就注意到此事了,衛某若是出了什麽事,蔚姑娘莫非以為你還能獨善其身?”
為霜冷哼了一聲,沒說話,她大人有大量,才不和衛幽色這厮計較。
為霜撩起褲腿,卷了卷,便向溪中走去,她熟練地翻開一塊塊大小各異的石頭。
石頭下藏着的東西,自然是蟹。
剛搬開一塊略大的石頭,就從石頭下跑出來一只深青色的蟹。
為霜心頭一喜,眼疾手快地捉住了蟹。
“蟹君,可憐你今晚要做本姑娘的盤中餐了。”為霜用手指戳了戳蟹的殼,蟹的嘴裏正吐着泡沫,揮舞着蟹鉗想要吓退為霜這個龐然大物。
為霜用拇指和食指,各捏着蟹的殼的兩邊,因而,蟹哪怕再張牙舞爪也傷不到她分毫。
“不必再做垂死掙紮了。”為霜笑了笑,把蟹和褲腿一起卷了起來。
衛幽色看着正在溪水裏捉着蟹的為霜,眸色一深,他從未想過,會見到這個傳聞中不可一世的蔚大小姐的這一面。
天色漸黑,為霜不再同蟹們啰嗦,手中的動作也越來越快,不一會兒的功夫,她的褲腿裏就卷了許多蟹。
再三确認自己的褲腿裏實在裝不下多餘的蟹後,為霜才戀戀不舍地回了岸上,她已經許久不曾如此歡快地捉過蟹了。
“想不到,心肝兒,你還會捉蟹。”
為霜正用枯藤綁着蟹的手腳,好讓它們無法逃脫,聽到衛幽色的話,頓時一怒。
衛幽色這厮,實在很擅長,激怒人這事。
“不許再叫我心肝兒。”為霜怒目圓睜地看着衛幽色。
“唔。”為霜痛呼出聲,原是她手中的蟹,趁着她正生衛幽色的氣的時候,揮舞着大鉗子,狠狠地夾住了她的手指。
衛幽色是個無恥小人,這蟹也是個無恥蟹!
為霜知曉,除非蟹自個兒松手,旁人是奈何不了它的,因此,她把蟹放到了地上,企圖讓蟹以為,她要放它一條生路。
她剛把手和蟹放到地上,蟹便松開了她,橫着八只腳想要逃跑,但煮熟的蟹,哪裏似這麽容易飛走的?
為霜立刻捉住了它。
衛幽色見此,不禁笑出了聲。
為霜捉着蟹,回頭看向衛幽色。
衛幽色這厮……為霜忍無可忍,拿着蟹,也顧不得還沒有穿鞋,帶着猙獰的笑意走向衛幽色。
這厮居然敢笑她!
她堂堂天下首富的千金,屈尊降貴,為他這般辛苦地找吃食,他不感激涕零也就罷了,居然還敢笑她!
還敢笑她!
為霜深呼了一口氣。
無妨,她一向是宰相肚子裏能撐船,她可不是什麽小心眼的大家閨秀,她最多,也讓衛幽色這厮嘗嘗被蟹夾的滋味便是了。
為霜把蟹的蟹鉗送到了衛幽色面前,想讓衛幽色嘗嘗這蟹鉗的威力,她等着看衛幽色大戰蟹君的好戲,但蟹卻紋絲不動,如果不是它的嘴裏還在冒泡,她幾乎要以為這蟹是個死的了。
你怎麽不咬了?咬本姑娘的時候死不松口,輪到衛幽色這厮怎麽就慫了?為霜怒其不争地戳了戳蟹。
蟹淡定地吐着泡。
你這個慫貨!
為霜恨不得附身到蟹身上,狠狠地咬衛幽色一口,但蟹卻一直紋絲不動。
為霜氣急,胡亂扯了兩根草便綁住了這蟹,她一定要讓這蟹知道看人下菜碟的代價!
為霜正氣急敗壞地往回走的時候,衛幽色卻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她正茫然無所措的時候,衛幽色卻忽然張嘴含住了她的食指。
莫非衛幽色餓慘了,要吃人了?
為霜顫抖着肩,正想着要怎樣虎口逃生之際,衛幽色卻忽然松開了她的手指。
“你的手指被夾傷了。”衛幽色的笑容在為霜看來十分刺眼。
“不要你管!浪蕩子!”為霜忙不疊地掏出一張帕子,用力地擦着手指。
為霜發誓,若有一日,她得了機會,定要叫衛幽色這厮好看。
為霜又在一旁拾撿了許多柴禾,在衛幽色身旁生起了火。
夜色漸濃,火勢也漸猛,為霜坐在火堆旁,把蟹一只一只扔了進去。
“衛幽色……”為霜方才忽然記起,她從上面掉下來時,是衛幽色墊在了她身下,她方才只顧着和衛幽色鬥嘴,倒是忘了這事。
“何事?”
“為何救我?”
衛幽色沉默了一會兒,往火堆裏扔了一把柴,笑道:“你若是傷了腿,定會很疼。”
為霜擡頭,看向衛幽色,他沐在月色與火光中,雖狼狽,卻仍似一朵幽蘭般風致。
為霜放緩了聲音:“在你身上,莫非就不疼嗎?”
“疼在你身和在我身,這是不一樣的。”
為霜愣了愣,懵懂中似乎瞥見了什麽瑰寶,又似一無所知,不知說什麽好。
香味撲鼻,為霜眼中忽然亮了起來,道:“蟹好了……”
為霜不疾不徐地用樹枝把蟹一只只地挑了出來,只見方才仍是青色的蟹此刻卻變了金黃。
為霜撿起一只就扔給了衛幽色,衛幽色接住了蟹,卻是有幾分為難地看着為霜。
他雖在江湖多年,卻未曾嘗過這蟹。
為霜忍不住笑了笑,想不到這小小的蟹竟能讓四大公子之一的衛幽色為難,她起身奪過衛幽色手中的蟹,道:“原來你不會吃蟹。”
衛幽色歪着頭看着為霜手中的蟹,沒說話,為霜擰開蟹蓋,用一根小樹枝在蟹蓋中戳了戳,随即把樹枝送到了衛幽色嘴邊。
“張嘴。”
衛幽色順從地張了嘴,為霜便把蟹黃送到了衛幽色嘴裏。
“這蟹鉗和蟹腿裏的肉都是可以吃的,可學會了?”為霜又熟練地用小樹枝挑出了蟹鉗裏的肉。
衛幽色無辜地搖了搖頭。
為霜一怔,此刻的衛幽色卻讓她有幾分不忍苛責。
罷了罷了,她蔚為霜難得做一次好事,今日所性便好事做到底罷。
“你用這根樹枝試試。”
為霜說着便挑了一根小樹枝遞給了衛幽色,衛幽色接過樹枝,仍是手足無措。
為霜笑了一聲,随即坐在衛幽色身旁,用手握着衛幽色的手,教他挑蟹肉。
“多謝。”
為霜擡頭奇怪地看了一眼衛幽色,她本欲還嘴,卻見他眼中的謝意真摯,為霜反倒說不出譏諷的話來了,她和衛幽色總是在鬥嘴,這樣的衛幽色,倒是很少見到。
“我以為你行走江湖,應吃過蟹才是。”為霜用樹枝挑了一塊蟹肉,就送進了嘴裏,濃濃的蟹肉的味道在嘴中彌散開來,為霜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同為公子,物傷其類。”
為霜笑了笑,文人有稱蟹為無腸公子一說,說起來,蟹與衛幽色,的确是同為公子,不過這蟹,倒是比衛幽色這厮好上許多。
衛幽色笨拙地用樹枝挑着蟹肉,為霜笑了笑,動作麻利地挑了一塊蟹肉,遞給了衛幽色。
“小時候,我爹就愛帶着我去溪裏捉蟹,這吃蟹的法子,都是我爹教我的。”
為霜說着說着忽然沉默了,衛幽色也并不言語,只是默默地往火堆裏添着柴。
“潑天富貴又如何?倒不如吃兩口螃蟹來得爽快。”
衛幽色轉過頭去,卻看見為霜整個人落在月色中,似海棠清寂。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忘了寫,這一章補上。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出自李白的《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