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急診室的護士拿着表格來找家屬，看見這小姑娘，覺得有點奇怪。

人分明坐在這裏，魂好像不知道哪裏去了。一直不停地在擦手，也不見這雙手哪裏髒。不過她每天見的人多，到醫院來的人多怪都有，也不稀奇。

她公事公辦地喊了一聲“林肖家屬”，那椅子上的姑娘好像突然醒了，擡起了頭。

這一擡頭到叫這見怪了人的護士心裏也難免一軟，那張臉說不出的柔軟，帶着一些嬌憨，一雙眼睛仿佛籠着什麽欲語還休。

護士不由地放低了聲音：“林肖家屬，這些地方需要你簽個字。另外，繳費單給我，等下做檢查要用。”

那姑娘接過去簽了字，說到繳費，一臉茫然。

一直坐她後頭的男人站了起來，遞過來一疊單子。

護士偷偷瞄了一眼這男人，臉上多了一點小姑娘的局促。她邊走邊忍不住猜測這兩個人是什麽關系，看起來倒不熟絡但不熟，誰會陪着來醫院還一聲不吭地交錢。

這男人也說不上特別帥，就是一雙眼睛看得人不由自主地臉紅。

裴顯還是一聲不吭地在原來的位置上做好。

林若這下終于回過神來了，轉頭看着他，一時又不知道從何說起，說來說去就是個感謝，但聽起來又挺蒼白。她雖然經常請求別人幫忙，但從來沒有人這樣主動幫過她，她很感激但表達不出口。

裴顯但憑她看着也不開口，一雙眼睛愈發的黝黑。

有些人常常笑意盈盈，周到禮貌，但是讓人覺得很遙遠很局促。但有些人不講話，面無表情，就讓人覺得可以信任，可以被理解。

林若莫名覺得這個人什麽都懂。

裴顯終于開口，“你還欠我錢，我擔心你跑了。”

“哦，我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幫我交的錢。我現在就去取了還給你。”

“別，你弟弟這邊萬一需要人，我可不當保姆啊！反正我認識李紳，你也跑不了。”

聽他這樣說，林若有點驚訝地看了他兩眼，确定自己全無印象。

“這樣，我這邊事情告一個段落會馬上還給你”

“行吧”

“只是你不願意留電話的話 ”

“我不喜歡留電話給別人，沒說你不能留給我。”

林若沒空琢磨他的小癖好，把自己的電話報了一遍，裴顯點點頭，順手就存到手機裏，名字叫細脖頸。

“我要是你，現在就沒空發呆。我得想想，怎麽解決眼下的問題。你弟讓人在頭上開了口子，他怎麽着人家了啊，萬一他更狠，你得想想怎麽收場。如果憑白讓人打了，你得讓對方的家裏給個說法，這些你想過沒有。還有，那裏躺着的是個□□，這次只是一個口子，你要是不給卸了□□，下次可不一定怎麽着。”

林若點點頭，她剛剛的确是任由自己昏了頭，這些現實的事一樣也沒想過，經過他這樣一分析思路倒是很清晰。

那邊醫生出來看到林若跟她交代了下情況并提出晚上要留院觀察一晚上。

林若聽了總算心裏松快了一點，疾步進了病房去看林肖。

林肖的額頭被纏上了紗布，臉上還是蒼白，不知道是不是用了麻藥，顯出幾分疲憊。

“怎麽樣啊，現在疼不疼啊？”

“沒事，不疼”林肖站起來就要走。林若擋在他前面，“醫生說要留院觀察一晚上，我們今天晚上不走，你先躺下。”

“哪有那麽多的事，我說沒事就沒事，現在就走。”

林肖說着就想繞過林若往外走，林若抓住他的手臂“林肖，你別不懂事，這是鬧着玩的嗎？你不要命啦？”

“有什麽要緊的，我們這樣的命沒有那麽嬌貴，要死就死吧！”

十五六的男孩臉上剛現出幾分男人的棱角又未退去男孩的圓潤，覺得自己什麽都懂喜歡鑽牛角尖又頭腦簡單，唯恐別人看輕了自己。

這一年，他姐不在身邊，他好像突然沒有了依靠，學校裏總有知道他家情況的人有意無意地諷刺他，看不起他。他後來覺得全班同學都看不起他，唯有靠拳頭來證明自己。

這樣的家庭讓他心灰意冷，就像那些人罵他的一樣，他自己也開始覺得他這樣的人能有什麽出息？就像他姐上了大學不是還得退學？好好學習有什麽用！

林若聽了這幾句話，心裏像被刀子捅了一刀，分不清是難過還是震驚還是憤怒！她這個弟弟小小年紀到底經歷了什麽，她們盡心照顧保護的人竟覺得自己那麽不值錢，她覺得她沒有保護好他。

她的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堵住，千言萬語說不出來，等那硬塊下去了點，她開口道：

“林肖，你是我帶大的，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樣，你憑什麽那麽輕賤你自己，你死了，想過我的感受嗎？我們家是不太如意，但是從小，不管是奶奶，媽媽還是我哪個沒有盡心盡力地給你最好的，你得到的愛不比任何人少！你有飯吃，有學上，現在就因為家裏窮，你就要死要活的，你還能更懦弱一點嗎？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你想想我同樣生活在這個家，我過得是什麽日子。林肖，我也才二十歲，跟你說老實話，我每一天都在咬着牙過日子，如果我跟你一樣，我們家每一個人都完了！你如果還有點懂事，就不要再給姐姐添麻煩了！”

林肖低垂着頭，鼻翼快速地一張一息。他不是頑劣沒有同情心的人，只是青春期有點找不到自我。

他姐姐這麽一說，想起種種，他心裏充滿了愧疚，尤其是對她姐姐，他從小心裏就佩服林若，也一點點看到林若怎麽努力，這時候他心裏生出不能幫助他姐姐的無力感。

“林肖，你好好聽姐姐的話。我們家已經是這個樣子，我們沒得選。但我們總是要争一争，放棄算什麽本事。我們不能讓自己變成自己不喜歡的樣子。你什麽都不要擔心，你還有姐姐。但是你答應我，你不要拖我的後腿，我們一起努力，看看我們能活成什麽樣子，好不好？”

林若從一開始的不順越說越快，聲音越來越高。聲音落下，一時無言，兩人不約而同扭過了臉。

林肖是震驚，從沒見過他姐姐情緒起伏這麽大也沒有想過她的委屈。

林若沒想到能對着她弟弟這樣抱怨，這不是她的本意。這些話她一個人時也未必真想過就這樣脫口而出，難免覺得不妥又怕弟弟覺得她嫌棄了他們。

林肖在這時“嗯”了一聲，氣息有點不穩。林若扶着他的手臂讓他在床上躺好。

“你好好休息會。”

“姐，住院的錢呢？”

“你別管了，下次別給我找麻煩了就行。”

姐弟倆一個站着一個躺着一時無話。林若彎下腰在他耳邊說：“林肖，不管別人怎麽說，你還有我，咱們好好過啊。”

林肖閉着的眼睛快速地顫抖了一下，下一秒翻過了身，說：“姐，我先睡會啊。”

林若關門出去的時候，他迅速地把臉在床單上蹭了蹭。

林若關門出去時，雖然眼睛還是紅的，心裏倒是少有的松快。

裴顯正靠在門邊上轉他的手機，神情很平靜，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

林若看到他有幾分尴尬，她自己的失态還有家裏亂七八糟的事情，哪一樣也不好看，暴露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她有點難堪，小姑娘的臉皮薄。

“我正好約了個人在附近吃飯，還沒到時間就多站了會。先走了。”

“好的，你先忙。今天麻煩你了。”

裴顯走了兩步又回頭問：“哎，你真的 算了”揮揮手走了。

裴顯穿過急診大廳往醫院門口走。

大廳裏有剛剛送來的病患，整個腿被鋼筋紮了個透，發出凄慘的叫聲。

裴顯全都沒有留意，滿腦子剛剛偷聽的壁角。想起李紳跟他講的話。

有次，他去找李紳，李紳遇到點麻煩有點焦頭爛額，跟他倒了一通苦水。

突然指着一個正在收拾的服務員說：“誰又容易呢，看見那姑娘沒有？日子過得真不容易。長的還挺招人吧，她但凡想要輕松點方法有的是，我就佩服她，一個人打兩份工，大學也不上了，照顧癱在床上的媽還有上學的弟弟。關鍵還天天笑眯眯的。跟她比，我也算活得不差了。我跟你說，她就算曠幾天工，遲到早退幾次我也不會追究。太他媽不容易了！我還真願意幫幫她，也算洗滌一下我銅臭的靈魂。”

裴顯仔細一看，那低頭的脖頸細的好像随時要斷了一樣，竟然是那天那個姑娘。

裴顯想事沒留意差點撞上從門口推進來的急救床，他連忙往旁邊讓了讓。

待他們走遠了，不緊不慢地走出醫院。

外頭天已經黑了，冬天天黑的早，路燈都亮了。

空氣很清新，他深吸了一口，心裏有種奇異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