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琉璃花朝落等閑

緣在情未在,緣去情空留。羅袖憑誰舞?心關一段秋……

娘許久不曾跳舞了。聽人說,父親是在舞坊裏遇見娘的。那時正值上元節,舞坊外冠蓋雲集,就算是新來的舞女,也需招呼好幾處的客人。娘才十五歲,撫弄着長長地舞袖,樣子既可憐又可愛。

上元節後,父親把娘接到府上。娘曾對我說,那是她最幸運的時候——謙謙君子,常伴不離,人間之好,集愛一身,比兒時還要無憂無慮。

我問乳娘:“娘的家在哪裏?”

乳娘說:“誰知道呢?夫人這般美,想必家裏十分困頓,才不得已送到舞坊裏的。小姐在夫人面前,切不可随意提起舊事。”

父親沒有別的孩子,但他卻不怎麽待見我。娘的侍女說是因為娘生我時傷了身子,她還道:“大人真是喜愛夫人,即使是親生骨肉,也不能奪去大人的目光。”于是我悄悄對她道:“雖然父親只在乎娘,可我一點都不嫉妒。娘最愛的人是我,父親也比不上。”

侍女被我弄得哭笑不得。

在我六歲生辰的晚上,娘帶着我在閣子上看煙火。娘喜歡像花朵一樣綻放的煙火,而我喜歡像流水一樣鋪散的煙火。兩種煙火相互映照,就要像在瀑布的飛流裏綻放着一朵明麗的牡丹。煙火驟息,父親卻攜着一個穿着粉色襖裙的少女步入閣子。我和娘轉過身,都怔住了。

父親站在樓梯邊,眼神遙遠。

“阿棠,這是望顏。”

我認識望顏,她比娘小三歲,她的父親官居五品,是父親的下屬。望顏對娘行了個禮,道:“如夫人。”娘确實是如夫人,可是在府上從來沒有人提過這個“如”字,娘的身子在顫抖。

我忍不住喚道:“父親!”

“你回房去。”父親面無表情地道。

我在房中哭了一宿。侍女們不敢在我面前議論,便用一種哀憫的神色看着我。到了第三日下午,娘來到我房中,對我道,她要走了。我止不住埋頭啜泣。 “流色,好好地。” 娘還是那麽溫聲細語地安慰我,我擡起頭,卻在她眼角看見了淚痕。

這一天晚上,我赤腳走到娘的房間。卻聽裏面傳來舞樂的聲音。我湊過頭去,看見娘穿着梅紅色的舞衣,跳着我從沒見過的舞曲。末了,娘道:“世間名舞,獨有意闌卿可稱。我不能得到舞譜,只能憑在舞坊裏看到的,穿鑿附會。”

父親坐在正座,低聲道:“已經很好了。”

我扒着窗戶紙,正要細看,一名侍女卻發現了我:“小姐,回屋睡了。”

我十分不甘願。侍女道:“夫人要和大人道別,小姐不要任性了。”

我被半抱着回到屋裏,侍女幫我梳洗,輕輕關上房門。我想:娘只對我說了兩句話,卻獨自跳舞給父親看,太偏心了。我睡不着,揣度着外邊沒人,又偷偷溜到了娘的房間。

此時燈火已闌珊,月光太過微薄,只照得見一線極淺的石階。我側身在外廊上,聽見娘在裏面道:“請待流色好一些,她畢竟是我的孩子。”

父親道:“我會讓她衣食無憂。”

娘嘆了一聲。父親道:“從此以後,就要各自過活。你還有什麽要求嗎?”

娘道:“哀莫大于心死。我已無求了。”

外面敲起三更鼓,落入耳裏,竟是別樣的悲凄。我不能明白,為什麽這樣親密的人,一夕之間便要分離。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府內府外,不過一門之隔。相守相離,存乎一念之間。天色未明,馬車已然駛動,我耐着性子在座椅下蜷了會兒,忍不住探出頭來。

她的黑色裙擺在我的臉上磨戳,我只撥弄了下,就被她發覺了。她的臉色一下子煞白,蹙眉道:“快回去!”

“不。”我執拗地道。

父親吩咐不準在城內停車,娘央求了幾次車夫,終于放棄了。我知她舍不得讓我直接跳下去,便大搖大擺地坐在她身邊。

“流色。”她看着我嘆息一陣,“等我走了,好好回去,不要再胡鬧了。”

“娘要去哪裏?”

她沒有回答。

傍晚的時候,馬車終于停下。我搶先下車,卻看見一座寺廟矗立在眼前。娘打發了車夫,向護院問了路,便朝佛堂走去。姑子們已做完晚課,佛堂裏空寂無人。娘在佛前跪下,默默念着什麽。

哀莫大于心死,可我覺得,娘還是在傷心。我呆呆望着娘的憔悴的容顏,想起她平常溫和、恬靜的樣子。靜默了一會兒,娘從袖中拿出一個繪着秋海棠的小瓷瓶。

“這是什麽?”

“是酒。”

“佛堂裏不能飲酒。”我很認真地道。

娘沒有理會我,怕要後悔似的一口飲盡。放下瓷瓶時咳了幾聲,臉色有些發白。

“佛祖會怪罪的。”我小聲道。

娘卻望着我:“琉璃易碎人空老。記住,不要相信。”

“什麽是琉璃?”我問。

她的頰邊沁出一抹霞紅,側看像是在微笑。“流色,娘想一個人呆會兒。”

“流色不能陪你嗎?”

她飛快地在我額上親了一下,“好流色,去吧。”

我摸了摸額頭,笑道,“好,我就在院子裏。一會兒一起走。”

“嗯。”

我在佛堂外走了幾圈,佛堂并不大,卻十分簡潔幹淨。我沒有到寺院深處,因為我怕娘會忽然喚我。

走着走着,便有些饑餓。也是,從中午出門,就沒有好好吃過東西,想來娘也該餓了。娘的包袱裏應該有食糧吧。我正想着,一位姑子走了過來。

“施主,是要借宿嗎?”

“不。我等我娘,她在佛堂裏。”

她的臉上現出驚訝的神色,“她一個人?”

“是。”我突然想起來,娘下馬車的時候手上并沒有拿東西,難道她把包袱落在車上?糟糕。我顧不上那個姑子,急忙沖進佛堂。

“娘?”

佛堂裏一片死寂。我低下頭,只見娘躺在地上,頭靠着佛像。我的淚水頓時迸出眼眶,兩手抱住娘的頭,哭喊起來。那位姑子進來看了看,從後殿叫來幾位力大的姑子一齊把娘擡到廂房裏。一名姑子試了試娘的呼吸,對我道:“你娘死了。”

我不相信。

姑子嘆了口氣,便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帶來了一位大夫。那大夫和我在府裏看見的不同,他的衣衫又舊又短。我心中十分難過。

大夫看了看卧榻上的娘,道:“好生安葬吧。”

周圍的人都同情地看着我,我難過得說不出話,膝行幾步,趴在卧榻邊。娘才二十四歲,還那麽好看。我怔愣地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發。也不知看了多久,最先見到的那位姑子走到我身邊,伸出手合上娘的眼睛。

她确是死了。

姑子看我呆呆地,許是動了恻隐之心,問我有沒有去處。

我搖了搖頭。跟娘走時總以為有一天父親會讓我們回去,現在娘死了,縱使能夠回到家中,又有何用?

到了第三日晚,我才知那姑子是寺裏的住持,法號末筠。她把我安排進寺裏,別的姑子看我年紀小,又失去依靠,自然沒有異議。因為沒有錢財,娘只是簡單地葬在後山,守完七七,我便削去頭發,成為一名姑子。這正是:

三千煩惱絲,一朝皆斬盡。

道卻此生意,惜留塵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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