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早收燈火謝殘雲

涵裂十三年冬,送走了一場又一場大雪,接着送走了出征伯庸的大軍。聽說融雪及冰塊阻塞了官道以致大軍糧草運送困難,赫連澤忙得焦頭爛額,也再沒有心思理會宮中雜事。各宮也都安生了些,因又裁減用度,顯得更加沉悶。

心有芥蒂,還不如不見。我幾次走到雲澤宮都在門前折返,來來回回,走着走着,便習慣了嘆息。

開春的時候,細絹被放出宮。她沒有家,便去了我父親府上。過去的事我已不想再追究。宮裏的非妃嫔中,羽淑妃重獲聖寵,據說是慰藉她死去的孩子,也算是“因禍得福”。

涵裂十四年二月,傳來伯庸都城城破的消息。

我原還在驚訝支離國沒有出兵,現在想來,支離國元國主大概也樂見其成。由于祖上的關系,支離國不便用武力奪取伯庸,但倘若伯庸已歸屬赭石,就沒有禁忌了。赫連澤想來也深知這一點,攻下伯庸都城後便不再急進,而是轉而鞏固邊防穩定民心。另一方面,支離國打着救助伯庸的名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了伯庸西方的大片疆域。伯庸一明一暗,原與兩國都訂立了盟約,卻不料正被兩國瓜分。城破前夕,伯庸國燕國主逃入宦廷山,山有長谷,內屯兵馬。而宦廷山兩側則是支離赭石二國軍營,各自相望。

借着勝仗的喜氣,宮裏重又恢複了生機,嫔妃們即使各式珠寶插戴滿身也無需顧忌。赫連澤心情大好,便在捷報傳來的三日後設立晚宴。令我想不到的是,當我磨磨蹭蹭地到達清歌殿,卻發現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位上。

她似乎憔悴了些,然而脂粉遮着,也不甚明晰。她因貶為昭媛而坐在我下首,我與她對視一眼,她收回目光拿起茶盞,我也急忙落座。

這次算是大宴,不能辭謝。我才知宮中原有這麽多嫔妃。赫連澤右側的自然是豫霞宮的羽淑妃,左側是境明宮的茗妃,其次是我和公主,再次是紫堇宮的林修容,之後還有貴人、美人、寶林數十人。酒過三巡,羽淑妃提議擊鼓傳花。赫連澤欣然道:“好,朕來喊停。”說着真的轉過身。

赫連澤的優點是不必要的時候絕不揭穿別人的小算盤。羽淑妃十分高興,想來早已準備好才藝,別的嫔妃們也熱絡起來。宮女折了枝晚梅,去了旁枝交給羽淑妃。鼓聲響起,第一個傳到的是李美人,她唱了首小令,雖談不上至美,但在這麽短時間內能拿出手已經很不容易。第二個傳到的是茗妃趙雅茗,她的名字雖然風雅,卻是武官之後,毫無懸念地耍了一套劍舞。鼓聲再次響起,眼看着就要傳到我,卻在我伸手時戛然而止。我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公主握着梅花站起來。

赫連澤轉過身來看着公主,介于他所背轉的方向有銅臺反光,我幾乎懷疑他是有意要傳給公主,然而他若真有意,也不該傳了這許久才輪到正主。

公主面不改色地走到大殿中央,行禮。赫連澤道:“不如再舞一次意闌卿?”

“是。”

公主手捧梅花,掖了掖裙擺,便是幾個飛旋。舞到侍酒宮女身前,抛了梅花卻從托盤中擒過一盅酒。那樣灑脫的姿态令人不覺眼中一亮,寂寞而溫柔的曲聲伴着她舉手投足間的風情。我向赫連澤看去,果見他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她的身影。我的心一下一下地跳着,不知何處傳來嫔妃私語聲,“昭媛要柳暗花明了。”

末了,公主來到赫連澤面前,将那盅酒高高地舉起。衆人都以為她要給赫連澤敬酒,赫連澤也伸出手去接。指尖向觸的一剎,公主卻猛地一甩手,那盅酒便一滴不露地灑在赫連澤臉上。繼而一聲脆響,酒杯擊落下地。

當晚,赫連澤宿在了雲澤宮。我端着酒杯在庭院裏站了會兒,便見細絹出現在我面前。

我幾乎要回到當初始為更衣那會兒,細絹向我走來,卻不自稱奴婢,只道:“大人命我傳話。”

我慢慢地将酒飲下。“什麽事?”

“請娘娘明日務必将赫連澤留在琉色宮。”

“明日?整日?”

“是。”她說着拿出一個紙包,“這是迷藥。一次用完,紙包也要燒掉。”

我冷笑,“父親大人又要做什麽?”

“三天前伯庸開始反擊,大約明晨赫連澤就會受到戰報。只要赫連澤遲一天增兵,伯庸就多一分勝算。”

“伯庸原是有意兵敗的吧。”

“置之死地而後生。若不是為了取信赫連澤,大人又怎會做他國之臣?”

我看了看紙包,并不去接。“在赭□□,我至少是昭容,一旦事發,我便什麽都失去了。我又何必與你們一道?”

細絹沒料到我會反抗,沉聲道:“謀逆的是昭容娘娘你的父親,娘娘一位可以保得住你的榮華富貴麽?”

我的目光劃過她的臉龐,“無論我答不答應,你都只能是白忙活一場。赫連澤在雲澤宮,或許昭媛可以幫你辦到。”

細絹道:“公主是不會順從赫連澤的,相比之下,赫連澤在琉色宮更易放松警惕。”

我笑道:“都子時了,你再說公主不願留下赫連澤,不是自欺欺人嗎?”

細絹不理會我的嘲諷,道:“公主其實不留戀伯庸,她母妃死得早,燕國主再怎麽寵愛也只對她略比對其他公主強些,值得眷戀的情分寥寥無幾。公主不恨赫連澤,她怨的只是赫連澤利用她。她一面不會順從赫連澤,一面也不會傷害赫連澤。”

“你又怎麽料定我會?”我輕笑,“況且……我怎知這是迷藥還是□□?”

忽聽一陣喧嘩,細絹變了臉色,飛快地将迷藥塞到我手裏,隐匿在黑夜當中。我剛把迷藥塞回袖中,便見赫連澤大步向我走來。可是,我只看得見他的步伐,卻看不清他的臉,我也不知在他淡漠的眼中又存留下我怎樣的身影。走近了些,大概他看見我獨自拿着酒杯,腳步遲疑了一下,但什麽也沒說。

我迎上去。“皇上怎麽這時候來?”

“去看看琉璃。”

“什麽?”我有些怔愣,好一會兒沒明白他話中所指。

他看了看我,似乎清醒了些,“去雲澤宮,昭媛有點事。”

話音剛落,我便道:“臣妾現在便去。皇上倦了,先進去歇會兒。”

他略略應了聲,便步入寝殿。一邊的宮女道:“皇上似乎飲了酒,要奴婢準備醒酒湯嗎?”

赫連澤沒有喝酒,我十分明白,卻也明見他的醉态。我道:“不用醒酒湯。你去沏盞茶,就用昨日內務府剛發的那盒茶葉,沏好了先給我瞧瞧。”

宮女有些不解,還是依言行事。過了會兒,茶便端來。“放這兒吧。”我道。

“是。”

宮女去後,我撕開紙包将迷藥盡數倒入。看着紙包在火焰中慢慢燃盡,我在心裏道:只此一次,若他不喝,那便是天亡伯庸,怪不得我。瓷杯色澤潤白,茶水顯得十分清透。我喚回剛才的宮女,教她把茶送進寝殿。不一會兒,她便回來。我瞥了一眼,茶杯是空的。

我道:“備辇,去雲澤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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