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夜降臨

寧升來回地踱步,眉頭擰着思慮萬千。等到公孫子回來,他的眼神才發了一絲亮光:“都安排妥當了罷?”

“別枝館裏已經安排妥當,接人的儀賓也已列齊。李學士與魏長使住得近,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到。其他幾位大約得久一些。咱們現在就去別枝館?”

寧升“嗯”一聲,正要邁腿,聽見金絲楠木架旁一聲鷹隼的悶叫。

廣平候送了信,便已飛走尋主去了。這時候架上還停着的,是焽王的黑間鳶。

轉頭回望間,那黑肩鳶正也望着他,眼邊劍刃般上挑的黑羽包裹着血紅眼珠,有如暗夜裏紅了眼的血刃殺手,其肩黑而身白,恍惚間仿佛焽王冬日裏衣白錦披黑裘的模樣。

它顯然還不是焽王身邊最淩厲的那只,但也已有足夠的震懾。寧升數步走過去,小心翼翼從這猛禽身上解下信,将它送走後,展信看完,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當下一邊與公孫子往別枝館去,一邊路上沉吟那封信的內容。

“焽王信裏怎麽說?”公孫子湊近低聲問。

“與太子此行有關。”

“太子招學的事?”

寧升擡眼瞧他,深吸一口氣,“也是,也不是。說到招學,今年年初的時候,皇上命[太子左庶子]林楓溪為[國子祭酒],令太子為國學的督學,焽王表面上不大愉快。”

“林楓溪曾為國學的博士,他接掌國學也沒有什麽不恰當之處。”公孫子思忖着,“不過皇上這一舉動,明擺着是把國學交到太子手裏了。”

寧生點點頭,“太子這幾個月輾轉看了各地族學潛力之人,應當已劃定他中意的人選,世家們也幾家歡喜幾家憂。這不是挑學生,是挑他的肱骨,而且還要拔除不需要的骨刺,比如……”

“比如焽王的人?”公孫子繼續問,“那焽王這封信說的是?”

“上面說太子得了隐疾,令我好生看顧,一來在選拔人才上為太子分憂,二來幫太子找尋治隐疾的藥引子。”

公孫子分析,“焽王說得隐晦,但我揣摩,他是想讓我們在薦選名單裏做些手腳,最好是安排太子能信任、焽王又好控制的暗子罷?不過太子的藥引子是何意,我就猜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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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升笑一笑,拍拍公孫子的肩膀,“什麽都給你猜出來,你也不用呆在我這裏,你去外面當神算罷。我估摸着太子的什麽隐疾,應是他得了消息。這個隐疾搞不好,會是太子的把柄。他想讓我借着與太子的關系,旁敲側擊,替他把太子的病竈找出來,好讓他看清楚。順便,還能試一試我的态度。”

“那,王的态度是想幫太子,還是焽王?”

寧升深吸一口氣。

到了別枝館前,李學士與魏長史已來了,過不多時其他官員也都列齊,等了半個時辰後,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聽衛戍說太子的車架進來了。

靳羊掀開簾子,借着月光看見這城中最高也是最耀眼的苕華臺。

苕華即為淩霄花,葉黃;月光下,苕華臺蔓入雲間的高頂依稀泛着淡黃的琉璃光,便如同灑了金粉。

靳羊知道地方到了,趕緊去推搡熟睡的太子,推了半天也不見醒,又使勁了去掐他人中,他才微微地半睜開一點眼皮。

但太子顯然是被夢魇住了,眼珠子在眼皮裏轉動得厲害,半睜開的眼皮此時又閉上,仍舊是不醒。眼看車架已快駛到近前,趕緊摸出酒壺,往太子嘴裏倒了一口,随後丢掉一邊去。

馬車停下時,前邊已有人迎上來。靳羊一掀開簾,那方公孫子就趕忙接上問,“這是太子身邊的靳舍人罷。”

靳羊朝外面一看,竟然有這麽多人在候着。太子睡前可跟他說的是,“我已教秋千給七哥捎話,讓七哥給我做口夜宵,同以前一樣,我倆吃吃酒就睡了,不過要記得,我即便醉了,也要将我架出來,不能和他一房睡。”

“是了,不能讓人知道您渴睡的事。”

看到這麽多人,他倒是也不訝異。陪王伴駕他也不是一兩年了,千萬人的場合也陪着太子經過,舍生忘死的危險時候,他也沒曾多麽緊張。但是太子對鎮海王看重,這樣的陣仗以前不曾在他和鎮海王之間見過,瞧着實在生分。

公孫子在車下恭謹行禮,報,“鎮海王攜臣屬等恭迎太子殿下,宴會歌舞已備,還請太子殿下移駕別枝館。”

所有人依等次行禮,連鎮海王也恭恭敬敬,看得靳舍人有些心寒。

恭迎?靳羊成天聽太子念他和鎮海王的的交情,鎮海王從小就不像別人那樣和他疏離,每次兩人相見都是閉上門喝酒說話同睡,好的和穿一條褲子似的。

本來是兄弟私會,太子覺得沒必要拘束,渴睡了就睡,說是即便醒不過來,他哥哥也不介懷。如果知道現在有六七十號人迎門,他一定會撐着眼皮到宴會結束,也不會給旁人看他的睡姿和窘态。

靳羊于是走下馬車,同公孫子捂着嘴小聲傳話說,“太子路途颠簸,喝了點酒睡着了,此時酒還沒醒……我看就同鎮海王說一聲,讓官員們都撤了吧,等明日裏太子醒了,再行吃宴。”

公孫子才是啞然,愣怔了半晌,問,“太子這次出行,沒有帶列隊嗎?”

“除了我、車夫、廣平候,其他一個都沒有。”

公孫子咋舌,回去傳話。傳完後仰頭瞧見寧升的面上僵硬,寫滿了尴尬二字。

寧升低聲道一句,“你去處理他們吧。”緊接着跨步走到馬車旁,向靳陽解釋說,“得信事急,還以為九弟是因國學的事急召,這才叫了這麽些人……是我沒仔細看清楚信上九弟的口吻。”說着親自進了馬車,将絨席上的太子弟弟架起來。

“你來看我,難道我還會不備酒嗎?非要自己喝。”

寧升跟他說話,也等于自說自話,說完嘆息一聲,卻又望着他極寵溺。等把他架進別枝館的卧房裏安頓了,跟靳羊說,“我今晚陪他吧。”

靳羊這會兒又覺得兄弟兩人暖了,放心下來,但是他記得太子的叮囑,于是說,“太子方才在馬車上特地囑咐了,教您今晚回去好好睡一晚,養精蓄銳,明日打算與您像往常那樣出去騎獵。尤其是來了海上,太子早想着行舟去島上獵點什麽。”

寧升捏一捏太子的鼻子,跟靳羊笑一句,“他倒是不把自己當外人,都給我安排好了。”說完又安頓幾句洗沐相關,讓明早太子醒了,就支使人來喚他。

車夫烘奴跟随鎮海王的下人去停車馬。那下人将他領到馬廄,便說急着小解,讓他先等一會兒。

人走了之後,他拿起幾根草喂給他的馬,正喂着喂着,忽然有一個女子幽幽的聲音在腦後說,“你撞了我,知不知道殺人要償命,欠債要還錢?”

烘奴渾身震顫,悚然回頭,看見一個發絲雜亂、臉上帶血,身穿白衣的女子正怨恨地盯着他,正是被他駕車軋過的人!

他大叫一聲:“鬼、鬼啊!” 然後抱頭蹲下,渾身發起抖來。

謝流離抓住他的衣領,将他提起來,“蹲下去就沒事了?鬼還能可憐你?說吧,你撞我這事怎麽算?”

那烘奴吓破了膽,褲子裏頭開始漏水,手指頭哆哆嗦嗦地指了出去,牙齒打顫地說,“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我只是聽太子的話……我都是聽太子的話……”

“是太子讓你從我身上軋過去的?”

謝流離在車底下,早就聽見了方才的喊話,知道金辂車裏坐的是太子了。少時在帝京時,曾經見過太子祭祀出巡,那時太子是個白白瘦瘦的半大男孩兒,穿的是冕服,坐的是四望車,外面能望進去,裏面也能望出來。

車夫渾身顫得厲害,話也結巴了。謝流離聞見一股尿騷味,嫌棄地将車夫衣領丢開,看清他所指是一偌大房舍,便朝那房屋走了過去。她是玄門修行過的人,按照本朝的規矩,玄門不拜世俗,不受世俗權術管制,因此在她眼裏,教唆殺人的就只是教唆殺人的,是什麽子也無所謂,反正不外乎都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別枝館前站着數名守衛,還有巡邏者忽來忽去,她想若是光明正大地聲讨,恐怕還沒見着這太子本人,就會被這裏的百八衛戍給抓起來。還是找他當面解決得好。

烏漆墨黑地摸了一通,看見前門口站着一個宿衛模樣的正在打瞌睡。謝流離見窗子開着,借着月光看見裏面有個人正坐在榻上揉眼睛,于是悄沒聲地跳進屋去,走到他跟前。

“靳羊,還是七哥?現在幾時了?”

寧昱剛剛從榻上坐起來上,身子醒了,腦子還魂游天外。他估摸是下了馬車,睡在他七哥的地盤上。這時候眯縫着眼睛見到一個黑影,像是女鬼。

謝流離雖然瞧不清楚長相,但男子的身形仍然在月光清輝下顯現出來。聳拉的衣領,将半截男人的肩膀露出來,喉嚨的凸起微微一動,發出一聲悶悶的“嗯……”

謝流離清了清嗓子,“我說這位太子,您的下人駕着馬車撞了我便逃走,我要跟您來講講這個理。天道衡在,我是玄門下的弟子,堂堂正正的一個人,并非無名無姓可以棄之山野的物件兒,普通人的命對您來說可能不算什麽,但是既然今日這種草菅人命的事讓我撞上了,我自然得要個說法,且我不僅要讨說法,以後,還會替千千萬萬條人命盯着您,如果您要是再縱下人傷及人命,就不要怪我有一天替天行……”

寧昱還在半夢半醒的狀态,從她說着的半截時,他就開始摸向自己衣襟裏,摸了半天後扔出一個金餅子。

金子擲地有聲,外面的靳舍人對這個比對人聲敏感,大聲問,“殿下?”

寧昱暈暈沉沉,口中呓語答,“沒事,碰上了個讨債鬼。”

前面的“沒事”說的聲音大,後面一句仿佛又睡着了,說得沒了氣息。那靳羊聽了,就以為真沒事,繼續在門口打盹去了。

讨債鬼?謝流離啞然失笑。這太子還真沒把她當人看,直接把她當成一種小鬼了。

讨債鬼這種鬼,就是上輩子被欠着了,因而生怨成鬼魂,到處讨債。鬼魂好治,因他們只要怨憤消解便能化沒了,所以碰上讨債鬼,可以随便施舍點打發掉。

謝流離從地上把金餅子拿起來,啧啧,分量還挺足。

她扪心自問,“我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嗎?”答案是,“我是。”

謝流離是一個以收殺鬼魅精妖為生的游方士,這是她的樂趣,也是她的生計,被馬蹄子傷了身總要吃點燕窩補補吧?總要再給她的小館添磚加瓦吧,還得進補些器具丹藥什麽的吧,想來想去,金子挺好的!

她将金餅揣好了,扁一扁嘴說,“太子這解決辦法,野蠻粗暴,我很喜歡。總之我還活着,就當拿你錢療傷了,但是,我雖然收了您的錢,也仍舊得替千千萬萬條人命盯着您。往後要是弄出了人命,金山銀山在我這裏也沒用了!”

慷慨激昂地說完了,看他頭聳拉着,呼吸聲好似越來越重。

謝流離正打算走,回想這還不行,沒有憑據,金餅子在這種小山城也不多見,如果要用的時候被報官,很容易追查到,到時候這太子不認賬怎麽辦?

想了想,她走到周圍翻了翻紙墨和筆,費心研了磨,再把筆塞進他的手中,“你得給我寫清楚,萬一旁人說我偷的怎麽辦?”

寧昱眼下渾然以為在做夢,信手一揮寫了幾個字。謝流離拿過來一看,上面寫的是:“寧昱贈讨債鬼麟趾金一枚,永不讨還。”

謝流離收起憑證,拿牙齒咬一咬金餅。等回頭看太子時,他已整身趴在榻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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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海的夜晚終于降臨了。潮汐裹挾海浪劇烈地拍打下來,聲音大得駭人。

海裏的東西經過一整天的浸泡和蟄伏,漸漸地從水底砂石中透出掩埋過的身體,走出海面。

他們是異常豔麗的。他們的周身豐滿、潔白,摸上去如瓷一般冰冷光滑,眼眉有如點畫,唇上光彩如生。他們身體裏有一丁點微弱的熱流湧動,保持着整具身體的協調和動作。

由死人的身體與天地間的殘魂人為地生硬嵌套而成,他們就是人們口中的非精妖、非鬼怪、非活屍的“異物”。

葉炎就是其中一個“異物”。

他是存在于這副陌生軀體裏的一枚殘魄。他只有零星的記憶,這個記憶只有兩個字、一副面孔、還有一些機械的反應。

他與其他的“異物”一樣從海水中一步步邁出來,永不會合上的眼皮下,那兩只溜圓的珠子盯着高牆,那是他們唯一的目标:

“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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