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催門命扣
話說這崔家是當地的望族,老家主原來官至折沖都尉別将,告老還鄉,廣置靠內陸的大好良田,家中只有一個兒子,是當地的參軍。這些也都是買棺材的那人告訴謝流離的。
謝流離在那買棺材的指引下來了崔宅,見大門緊閉,便稱是游方到此的道士,有保命金丹之類賜送,讓下人去傳話。
等到入了內,才看見四下裏挂着的白條和黃條,白條是祭奠亡人,黃條上全是雲篆,顯然是護着家宅的符咒。下人帶着她從長廊去內堂,路過一樁門窗緊閉的屋子,謝流離敏感的鼻子聞到死味,估摸這就是停屍的地方。
堂上已有一中年男人等着,表情嚴肅,目光如炬,此時負手而立,腰杆筆直,雖穿常服卻能看出來軍旅氣質。謝流離想,按照那買棺材跟她描述的,這人應該就是崔參軍。見到謝流離,還沒等謝流離行禮,他自己便握拳,嗓音開口如鐘:“方士有什麽事?”
謝流離先從懷裏掏出一個稀罕的丹藥遞過去,“不請自來,倒是叨擾了您家,但我站在您家門外,看見烏氣盤繞,恐怕是有鬼神侵了家宅,特來送上家師所煉制的保命丹丸,用湯煮了喝下去,陽氣護體,鬼神不侵。”
這崔參軍審視她一陣,只叫下人收了。那下人收了丹藥後,便從後面小廊出小門,謝流離眼尖,估摸着是不信她,要找個懂行的道士去看看她這丹藥去。
謝流離也不惱,指着停屍的那一面牆說,“節哀順變,看您家稍稍挂白,烏氣又從那一方而來,想來是死去的這一位眷戀世間,不願意離去,若是您能讓我觀上一觀,我能為您家宅纾解了這一怨氣,您看如何呢?”
崔參軍冷笑兩聲,并不作答,眼神中有些輕蔑,似乎是說,我家分明死了兩人,你卻只道死了一個。
謝流離瞧出他那意思,嘆息一聲道,“這一怨氣來源于出生小兒,方才我走過長廊時,便聽到小兒哭聲如影随形。不過聽小兒的哭聲,在哭什麽就尚不明确,但是您家宅院外有一妙齡少女的怨氣,也在不停哭訴,圍繞您家家宅牆壁嘤嘤泣啼,卻進不得宅內來,想來是不幸殒身在外,魂魄流落離體後,屍身才被收斂回家,您家中的風水與宅符又齊備,她是進不來了。”
崔參軍畢竟是個軍中的,自己手裏就沾着人命,因此家宅裏常拜鬼神,以免找他仇怨。聽到說女兒死在外面,魂魄進不來,他那硬朗的臉上竟然微微抽動,眼眶浮現水光。
崔參軍忽然仰頭問,“我女兒為何人所殺,方士可能算出來嗎?”
謝流離讷了讷,笑說,“這屬于官府的事情……”
着實的是這女兒還真沒有怨魂飄散,謝流離說魂魄的事都是胡謅的,她來就是想看一看那新生小男的屍體,這才是與她相關的事情。
“不過,您若願意讓我去觀一觀她的身體,我也能為您觀出一二。”
那崔參軍猶疑片刻,請她坐下先喝茶。等過了一會兒後,那拿着她金丹出去的下人回來與崔參軍耳語了幾句,知道她送的是正兒八經來自玄境的好東西。
這下崔參軍不多疑,帶着謝流離往粗設的靈堂去了。靈堂裏面果然一大一小兩具棺材,棺蓋都還沒有釘上,顯然是還沒出殡。謝流離就問一句說,“出殡的日子已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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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參軍道,“靈虛觀的□□長給定了時日,也就是再過四日,為小女出殡。小男不出殡,擇日便會焚化。”
謝流離裝模作樣看了看少女,便想作結去看嬰兒,可是又不好直接說,就只能稱說看一下女孩兒身上有沒有傷口,讓崔參軍與下人先出去。那崔參軍和下人面面相觑,有些謹慎,謝流離心道,我都給了你這麽貴的一丸丹藥,皇帝想要,都只能每年拿到幾顆的,你得了便宜還不賣乖麽?
崔參軍已經問過了下人,這丹藥是經過靈虛觀确認了的,但他也沒讓下人跟靈虛觀的道士明說,畢竟本來已經請了靈虛觀來幫忙作法,現在又請了別的道士,必然不好解釋,但他又多想找人來看看自家發生的古怪事,所以權衡之後,也就退出去了。
謝流離打開女孩衣裳瞧了瞧,身上都沒什麽傷痕,只有腦後有被鈍器擊傷的傷口。她将女孩衣裳再合上,随後去看半身長小棺材裏的嬰兒。
揭開嬰兒身上白錦時,她也震了一震。這孩兒真和一顆小樹一般,褐色發綠的“樹皮”覆蓋全身。他出生不過才三天,應當來說都只喝娘親的乳汁,誰還會偷偷地将“異物”的鱗屑放進它嘴裏呢……
這估摸着是一般人的想法。但謝流離卻有了種新的猜想。這種東西,說不準能循着血液遺傳?那鱗屑裏必然有凝固的膿液,進入人身上的血液後便流轉全身,自然孩兒也有可能繼承。謝流離就是想看看,這孩子能不能證實她的猜想。
崔參軍在門口踱着步,等謝流離出來後便問,“您看出什麽了?”
謝流離道,“小姐兒是鈍器所傷,相信您也知道。這個若要得知兇手,除非問她的魂魄,但魂魄不一定說得出話來,您還是得報官追查才是。”
崔參軍對她的第二個提議絲毫不感興趣,直說,“那就麻煩您能幫我問一問小女的魂,能不能追出這個真兇來,好讓我将他碎屍萬段!”
謝流離看他對報官的提議毫不留意,想來怕影響他家裏的聲譽?估摸着他自己心裏也有個隐約答案,只是不能确定,或許牽涉他家裏什麽事情。
謝流離無心管人家家事,繼續說道,“我看您這家宅,應是有陰處,容易生事端。若是不除掉啊,恐怕接下來還有禍事發生。”
崔參軍一聽,眉頭皺緊,“以前也請城中道長看過,雖有陰處也都以符咒、法法式、家具啊擺件什麽的驅邪了……”他說到此,心思一轉,謝流離看他模樣,定然是懷疑其他道士的法力不行。
謝流離心道,你家這沾的并不是邪,而是“屍”,自然符咒驅邪的東西攔不住啊。
謝流離道,“有沒有哪位家眷是住在通風陰翳之處?比如竹林中的茅廬啊之類。”
崔參軍神情一禀,“确有在花園林木中設了月華館,是我的妾室居住,就是死去小男的母親。”
謝流離心中暗驚,沒準還真被她說準了。現今“異物”進城的不多,但白日就死,身上變成鱗屑,看似是這種東西脆弱,但她總覺得這裏頭有古怪。鱗屑不過是幹掉的皮和那膿液,說不定“始作俑者”正是利用血液流傳這一點,要将這種東西滲透入城中人群之中。現今他們還只是龜裂,又或者有一天,他也能控制他們和他們的子嗣?
這是個極恐怖的設想。謝流離聽他說了地方與人,便稱說,“那麽這個地方需要我除一除邪祟,不僅要除屋子裏的,還要除人身上的。”
崔參軍猶豫片刻,帶她走到月華館。謝流離看到這月華館周遭樹木頗高,占據通風和陰涼,雖然不至于全年不見陽光,但得見陽光的天數應該也極少。那種膿液若要幹燥龜裂,靠的只有陽光,因此如果有人一直躲在暗處,身上也不會出現龜裂的模樣。
“您的這位妾室,是否不常出屋?”
崔參軍道,“去年時在城外觀音廟拜過,回來說大師囑咐,原先陽氣太盛,陰陽不協,因此要她在陰涼通透處靜養。我便按着她意思,讓她搬入此館。後來她懷孕後,也就甚少出來走動了。”
謝流離問,“那我可否進去瞧一瞧?”
崔參軍想了想,還是說,“您且稍等。”說罷他先走了進去,似是同裏面的人去商量。結果進去沒多久,那裏面就傳來女子聲嘶力竭的尖叫呵斥,過得片刻崔參軍出來,說道,“她喪子正是悲痛,恐怕今日是緩不過來了。您還是随我先回堂上坐吧。”
謝流離也只好作罷,回到堂上又寒暄幾句,崔參軍打算等小男焚燒後,再請她來除家裏陰氣。
謝流離想到了什麽,就問,“那現下這偷偷給嬰兒喂食鱗屑的罪責,可是找到兇手了?”
崔參軍神情大恸,握緊了拳頭道,“……是犬子。”
謝流離心道,果然,這個罪若不說是遺傳,總要歸咎在旁人身上的。
“是您那妾室指認的?”
“是啊……三娘親眼指認,說道犬子想去抱抱他弟弟,卻抱過來後往他嘴裏塞了那鱗屑,實在是令我心寒。”
“那您怎麽處置令郎的?”
崔參軍支手撐着太陽穴,“打了三十鋼鞭,在床上躺着快死了!這孩子本中了遴選的名額,過幾日要去觐見太子,我還盼望着他能進入國學,卻發生這種事情……”
說到此處,他眼睛一亮,這才驚覺發覺自己和外人說得太多了,于是笑說,“時候也不早了,我也不方便留您。我家小女問魂的事,要先勞您操心了。您住何處?我改日好派人去請您。”說罷讓下人擡上一個小桐木箱子,打開看裏面有五貫錢。
謝流離看他這反應倒是好笑。不過拿錢總是好的,這五貫錢雖然抵不過今天她送的藥丸,但能回一點本就是一點,謝流離抱起箱子先告辭了。
那問魂的事還真是沒轍,那是她撒的謊。這少女既死在外面,估摸自己也找不回來,又或者沒生成怨魂,除了找官府恐怕沒人有辦法咯。
這麽一來二去的,天色又漸黑了。等回了客棧,給謝九喂了奶,吃過飯,要來一桶淘米水洗了澡,又是一天消磨過去。
半夜睡得正酣時,突然有人猛烈地敲門,“小道長,小道長,那撞門的鬼又來了!”
蔣大在樓下聽了一個時辰的撞門,實在是怕得不行,才上來請她。
謝流離迷迷糊糊地爬床醒來,披了衣裳開門,那蔣大額頭冒着豆大的汗,“院門……院門……恐怕要撞開了,您趕緊的幫忙收服了這鬼吧!”
謝流離一邊往外走,一邊苦惱地說,“可是……你得跟你們掌櫃的說啊,要付給我錢的。收鬼用我符文法寶,你知道要多少錢麽?”
說話間已經下了樓,大堂門外忽然猛地一聲破地門響,兩人大眼瞪小眼,
“門被撞倒了!”
謝流離罵一聲,“摳搜的,門不能安結實些麽!”說罷開了堂門栓子出去,令蔣大從內裏關上門。
但映入眼簾的卻不是鬼,而是頭朝後露出锃光瓦亮瓷一般的一具“異物”!
“好啊,膽兒夠大的,爬進了城還闖進了門,也不知道你祖奶奶姓甚名誰!”
謝流離大步沖上,劍從樓上照袋破窗而出,直奔向這異物。她迅速地湊近,劍嗖嗖地砍下他的胳膊,令他不能掐人,謝流離亦不擡頭,在他身上一陣摩挲,終于摸中了一處溫熱的腎髒。
她的手指上伸出銀針,向異物體內挖去,手指剛剛進去的那一刻,突然聽到異物的腦袋喀拉拉地轉了回來,口裏吐出一句熟悉的“師父。”
謝流離的手滞了一滞,她的劍也在空中半旋着不動,那掉在地上的兩只手臂蠢蠢欲動。
“你說什麽?”
謝流離怕是方才耳朵錯亂了,大約風聲太重,令她感念到了葉炎。
“師父。”
異物的口裏發出了一個熟悉的音調,這音調好似穿越亘古踏過萬水千山而來,那個埋首在水溝中再也醒不來的少年的口音。
她仰頭向他的臉看去。蒼白的面上朱紅的唇,盡是陌生的顏色。他張開澄黃色的雙眼,對着她發出耀眼的光芒……
頃刻,她失卻了渾身的力氣。
而異物的兩只手臂蹭地跳回他身上,随後他伸出雙掌,扼住她的喉嚨,一邊掐着,一邊向內堂的門上撞過去。
死亡之力頃刻來襲,這倒是謝流離從來也沒想到過的。竟然是這個區區的屍人和最熟悉的聲音要将她殺死,或許是對她三年前沒有看顧而令葉炎死亡的一種報複。
謝流離的嗓子被攥得越來越緊,在這一個當口,她也沒什麽別的遺言好說了,只能望着眼前的家夥,從喉嚨裏擠出最後一句話來。
“葉炎,你知道麽,咱們學館的屋頂,一直在漏水……”
作者有話要說: 按照慣例下兩章該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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