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媳婦好軟(萬字肥更) (1)
寧昱睡着, 秋千可沒睡着。
秋千飛在空中, 這三天跟着鎮海王與太監高秀,聽得了不少東西。
等寧升走了, 秋千摩挲過來,将頭放在寧昱腿上,一邊等他摩挲着自己的脖頸, 一邊用“寡人, 寡人”的怪異語調講述白天的事情。
寧昱細細聽來,是說寧升一應承擔使用蜘蛛而引得屍人入城的罪責,跪在下首接了聖旨,
綁了養殖的兵士和統領總共五人,以玩忽職守之罪當着欽差太監高秀的面,讓人将他們五個砍頭處決了。
高秀毫不含糊,雖然處決了五人, 仍舊宣讀了皇帝聖旨。七哥因六年無為,一朝抵禦不力為由,削去郡王之位, 等待上方府道官員交接後,回京聽候調遣。
七哥順受扣首。
寧昱知道這處罰太過沉重, 他決議回京後為他在禦前辯駁。
可是謝流離……是故意讓他走進這個局嗎?
心裏忽而有些抽痛,他不敢深想。
到了晚間時候, 那高秀來了苕華臺拜見太子。寧升也陪着一起來了。
他面前表現得好似沒事人一樣,還頗為擔憂地與他說那太監高秀的閑話。那高秀對城中出的這件大事,死了多少的小人物并沒有興趣, 聽寧升講述如何安排後事,處理城中異物時,也是困倦哈氣連篇。他更關心的是太子撞人的案子。
寧昱見那高秀,“高公公。”
“太子殿下養得什麽好狗,如今闖出這種事情,讓皇上頭疼得幾天睡不好覺,你知道嗎?”
寧昱抿了抿唇,“知道。”
“咱已經來了第三天了,您知道嗎?”
Advertisement
“知道。”
高秀年逾五十,一向這個口氣跟他說話的,他松散的白面皮上,臉上淡眉總是不自覺抖擻得厲害。
“那太子打算如何?”
“守城不利的事,本宮會回京面陳父皇。但縱車撞人,我以為既然涉及東宮多人以及本宮,煩請高公公與父皇商議,護送屍體及證人、我東宮涉案兩人等一齊回京,由大理寺審理。”
寧升的瞳孔張大了些,又像貓一樣縮回。
寧昱道,“未免證據有失,公公需得與屍體一同早日上路。既然本宮也需得在十日內回京,那麽不妨同行,由欽差大人重兵押送看管,最合适不過。”
高秀早有此意。已經在海邊逡巡三日,不說這地方粗鄙,就說知道屍人都入了城,若不是因為太子,他幹嘛非得親自為皇上跑這一趟呢。那太子願意跟他一起回去,是在好不過的。
“依我看,在此地審太子絕不合适,皇上也有意要大理寺徹查此案。我看事不宜遲,那就兩日後上路回京吧。”
寧昱道,“今夜就上路。”
諸人訝異望他,寧昱堅定道,“本宮認為必須今夜上路,活人能等,死人不能等。本宮的清白也可以等嗎?”
這話說得聲調大了一倍,饒是他欽差也比不得太子之威,高秀吞了口唾沫,想想他此來也是位了太子的,趕緊走人也是他的目的。太子離京越久,形勢就越不利。京城如今可不比往常了。
“太子既然發話,咱自得也本着對太子名聲負責的态度。那便今夜起行。”
寧昱已經盤算得很清楚。東宮撞人的事是有人故意抓他把柄,屍體本身就是不存在的。這主謀人為了陷害他,還特地弄來一具屍體,真是難為他了。
大理寺的仵作也是玄門神人,探知這屍體是怎麽死的,尤其容易。那蔣大是何人他還見都沒見過,即讓那蔣大來判斷他的模樣,恐怕都難說得詳細,若是拆穿他,也有許多辦法。那麽陷害他的人,又怎麽可能讓屍體和蔣大安全回京呢。
只要上路,一定會露馬腳。而一直待在六螺城,他是絕對解釋不清楚的。上路之後,若是屍體被劫被毀,那麽這陷害他之人可以指摘是太子故意毀滅證據,這他有理也說不清了。
現如今欽差和太子行仗親自看押屍體證物上路,想再動手腳可要廢些功夫了。
撞人之事本不大,但如果被人興風作浪起來,因為這契機讓父皇大開懷疑之門怎麽辦?皇家父子間的感情本就如風中燭火,江上飄萍,此一時彼一時。父皇之心不能失。
星夜之中,寧昱告別失去爵位的七哥,披着風披跨上他父皇的白駒。
寧升擡頭目送的時候,望見太子的威嚴。
忽然咬了咬下唇。
——————————
寧昱一路跟随車隊行進,沒有機會見到被押送的靳羊以及烘奴。從六螺城出發,一路往北沒有水路,只有一江橫過,那就是沉江。沉江以南為秋,以北為冬。而那沉江的北面,不可避免地便讓他想到一個博陵。
想到盤踞在此藏龍卧虎的謝氏。
想到一個人……
路途當中各州府兵馬交相保衛,只有一個地方會給予好事者銷毀證據的機會,那就是江上。
無人管轄的沉江孤船上,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一路風餐露宿的馬車與囚車,終于擁擠地上了大船。
高秀來過一次,安撫他道,“太子殿下別着急,沉江寬闊,水流極其洶湧,咱們向西北渡去博陵大約兩個時辰,上官道回京,就快了。”
寧昱點頭。
高秀道,“太子做好準備,如今形勢可有些不大好。”
“高公公是在暗示我什麽?”
“咱是皇上身邊的人,自然想跟太子說兩句體己話。朝中彈劾的折子在皇上那裏可堆了一摞,還有文人寫了檄文,對太子頗有微詞。因此我囑咐您要小心謹慎。”
高秀為免有人看在眼裏,說了兩句就出去了。寧昱被侍衛們架着關在小屋裏,擔憂屍體或是那證人蔣大等會被人動手腳。
他開着窗望向外面。
不知望了多久,漸漸腦袋有些恍惚昏沉。遠遠地黑暗之中出現了一個昏黃的光點,那光點越來越近了。寧昱遠眺過去,能看見一艘小船上蹲站立着一個瘦削的身影。
初時望着奇怪,到後來卻心裏越來越打鼓。
忽然那小船上的人不見了。昏暗之中江上只餘一搜船,很快的那燈籠的火在船上燒了起來,寧昱聽到侍衛同船工在外面甲板上吵鬧,“有船着火了!”
“那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啊……”
“有人跳江?”
寧昱将侍衛遣出去,仰卧在窗邊榻上,漸漸覺得困了。迷迷糊糊中感覺有濕漉漉的東西從窗子上爬下來,看似一團烏黑的亂麻水藻,滴滴答答的水淋在他的褲腿上。忽地,那水藻身後牽動的一大個重物翻滾進來,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水藻貼在他的胸前,将那繡金紋的錦袍全淋濕了。
寧昱困頓地撐開雙眼,将面前這長得像水鬼的頭發分撥開來,一張白皙的面容展現在咫尺,呼吸聲輕輕拂過他面頰,兩人的鼻尖幾乎貼到了一處。
“我累了。”謝流離在他前胸徹底地壓下去,“我劃了一路,才找到你的船,看船上守衛那麽多,只好游過來……”
寧昱忽然間将她身體翻過去,支撐着胳膊将她壓在身下,一雙眼睛盡力睜開盯住她。
他的心緒難以用言語表述。誠然,謝流離參與了旁人構陷他的兩樁事件。
在屍體與證人應當出事的時機,她也出現了。
可是她為什麽來到他的床上?既然來到他的床上,那便不能再讓她去做別的了。人總不能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
那麽他要怎麽留住她?混混沌沌的,好像只能壓住她,随後胳膊越發軟了,越發地塌下去,将胸口貼在她的胸口上,聽到對方通通跳得飛快的心聲。
“……你要幹什麽?我很累了,我得知你出事,馬不停蹄趕來的。不是有人說你撞死人了麽,你撞死的讨債鬼陰魂沒散呢,我是謝家長女,誰敢不聽我說話,是不把謝家放在眼裏,還是不把我的符紙放在眼裏,都可以讓他試試……”
寧昱恍然已在夢中,壓在她身上,呼吸卻越發沉了。
謝流離挪動身子,但寧昱便像醉鬼,身子沉得和石佛一般,她生怕他下一秒鐘就将腦袋垂下來砸扁她的臉了。
這一擔憂,免不得仔細地敲過去。潔淨得像透明的籽玉一樣的面龐,平日裏笑容倒是很像活着時的葉炎,睡着時也眼眸也微微彎着。那睫毛長得仿佛能撩撥到她發梢,謝流離呼吸有些緊促,她游上船時身上濕透了,也涼透了,這個時候被他渾身溫暖地覆蓋住,便像蓋着棉被,是用北方熱炕上烤過的那種棉被,熱烘烘地在她上方,實在不舍得推開。
謝流離等了一會兒,他眼睛漸漸閉上了,可還露着一條縫,也不知道是睡着還是醒着。謝流離的兩只手臂被他按在頭頂,姿勢有些太不正經。
可是本來不正經的就不是自己啊。
“用銀針……紮我的百會穴……”
寧昱微微地吐出幾個字,嘴唇忽然毫無征兆地覆上來,熱得發燙的鼻息全然撲在她臉頰上,他銜住她的唇,漸漸地越發動作,一遍一遍地銜着她的下唇,撩撥得她身體漲紅,毫無辦法。
寧昱如堕瘋夢,一邊追随夢中的自己親吻眼前這濕涼又柔軟的兩瓣嘴唇,一邊又喘息着想告訴夢裏的對方,快用銀針紮他的百會穴,可是第二遍這樣的話,實在淹沒在唇齒交融之間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
謝流離一直在江邊尋找葉炎的蹤跡,順路等那小黑雀報信回來。
葉炎因為成了活在黃獸體內的人魂,便如那精妖一樣,若是遇上道人獵人,于他都是危險。
找尋了許久,她将江邊和博陵郊外的山間也都翻了個遍,卻實在找不到葉炎。揣摩是不是被什麽人抓回去了,心下更是焦慮卻沒主意。
壞事總是接二連三,去往六螺城的小黑雀回來了。小黑雀盡訴了那天守城尚還算守住了,只是有屍入城,還是死了不少人。
謝流離後脊感覺很涼,知道自己原本可以阻止這一切,但最後卻沒能這麽做,心裏終究難安。
另一個聲音說,你又不是救世主,你本不該在那裏出現,你也不是醫者,救不了那麽多病入膏肓的人;家財萬貫,是否就該令路無凍死骨呢……因此或許這一場浩劫原本就是寫在那些人的命裏的……
謝流離的腦袋和傷口一樣疼。愧疚如傷口上撒下的鹽,一時都不能讓她好受。
博陵的街上到處張貼着什麽告示,旁邊的人走過總會聚攏觀看,随後說幾句,“這太子是要位置不保咯!”
渾渾噩噩間聽到這話,謝流離打了個機靈,走在那告示旁仔細一看,那不是什麽告示,那是聲讨太子行狀的檄文,字裏行間都将太子貶斥得不配為人,典數列舉太子一樁樁一件件的狂妄舉動,就好像親眼所見:
六螺城撞死官家之女,以為無人知道,便暴屍荒野,以金賄證人,事後還欲殺之滅口,毀屍滅跡,幸而被府衙與受害之崔家人保護收監才算免。
太子派人在崔家鬧事,見安慰不得就讓打手動刀槍威脅,那崔家沒得辦法了,只好讓在京的家眷求救告狀,這才讓太子的事東窗事發。
太子在京便狂妄失德,買賣東宮門下坊的官職,光是崇文館還不夠,又把持國子監,借機拉攏賄賂各地官宦世家,将國庫搬運揮灑給各家以結黨營私;又說此回六螺城鎮壓屍人一事,原意是瓦解鎮海王的力量,只因鎮海王不肯投靠太子一黨,因而使其削去郡王,罷黜統兵之權,回京待命,實際上便是将其陷害貶為庶人!這件事導致京城內外對十四王與鎮海王的同情甚嚣塵上,出現官員聯名為鎮海王請願請奏的連番反應,洋洋灑灑幾千文字,血淚泣訴,一邊痛斥太子,一邊隐射太子謀反之心。
這檄文貼得博陵滿街滿道到處都是,每一張檄文前都擠滿了人,觀者無不指指點點,口中道,“原來太子竟是畜生不如!”
“太子将國庫敗光,皇上還能不廢了他?”
“東宮坐了二十年,是該動一動了。”
謝流離将那說話之人扯過來,“東宮若是該動土了,你家中太歲是不是也要犯一犯?”
那人愣怔片刻,吓得後縮,“這,這不是謝家的大女麽……”
“是會鬼道的那個……”
“嚼舌根子,不知道家裏生陰邪麽?”
“知道,知道……小人再也不敢了!”
謝流離甩開那人,天邊的小黑雀緩緩停在她的肩頭,帶來了寧昱的消息:已經被欽差押解上路了!
或許是她讀鳥語破解有誤,在她讀來,便是太子即将押回京去被廢,果真成了待宰的羔羊,那麽他會不會以為,她是特意來陷害他的?她如今被人利用做了箭把子,如今箭箭都讓旁人紮在了寧昱的身上,他要怎麽招架?
謝流離不再多想,快步地找了匹馬向他回京的路途奔去。
按着出發的時候,和小黑雀所見,他們應當還沒過江才是。
若說城內幾百個因她散去陣法而死的兵士百姓已經不能彌補,但至少她還可以找到寧昱,寧昱怎麽能有事呢,這個家夥……不是還說……
哎!當真是急死人。
狂奔出了十裏,又借船連夜劃入江心去,謝流離身上的汗都已經被風吹幹好幾回了。
其實,她也可以直接去京城的,路途也已經不遠,只消穩穩當當地坐幾天車馬便到了,屆時太子也入了京,她大可利用她家中的引薦,去求得在聖上面前說話為寧昱分辨的機會。
可她不知怎麽了,愣是要一口氣地跑到他身邊去,想第一個親口告訴他,“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的。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得知道。”
所以她現在躺在他身下,是真真的累了。是真真的,推不開了……
寧昱銜着她的唇,将她唇上的幹裂都抹平了。他不遺餘力地浸潤她,她愣怔得那一瞬間,眼睛瞪得好似受驚的魚。
心底有個聲音一直在不停說話,我是無法掙脫的……我真的是無法掙脫的……
寧昱的動作漸漸地慢下來。謝流離已經将要窒息了。可身上越酥麻得很,軟綿綿地連胳膊只被他這樣壓着,都不能反抗,就任憑他繼續銜唇。
忽然間他的滾燙的舌尖抵在她牙齒中間,想要穿透這堵硬牆,似乎穿透了它,便是春暖花開之所,世外桃源之地了。
謝流離繃緊了神經,她是第一次被親吻,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讓他……進來……
寧昱試了幾次,頭便垂了下去,呼吸沉重得微微發出鼾聲,半晌除了微鼾,再也沒有別的動作了。
謝流離心一沉:他不會睡着了吧?
他不會真的睡着了吧?
這樣也能睡着?!
謝流離被壓得喘不上氣,只好将他緩緩推挪到一邊,這寧昱全然沒有反應,熟睡得和死豬一樣。
謝流離的心跳卻沒有變緩,方才那吻她還意猶未盡,還在猶猶豫豫,踟蹰要不要松口,讓他進來……恍然覺得自己好傻,登時曲腿抱緊自己膝蓋。
為什麽偏要這麽拼命跑來自取其辱呢……
怎麽竟然自己輕賤了自己,方才還那麽龌龊地想讓他舌頭舔舐進去,難道與男人這麽親近,自己一點廉恥都沒有嗎?
謝流離啊謝流離!
腦子越來越亂,謝流離踉跄從塌上爬起來,繞過寧昱睡着的身軀,跳到塌下坐在地上。
眼睛慌亂地都不知該望向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離開,就這麽靜靜地坐了半晌。
門外響起篤篤的敲門聲,随後人聲說話,“太子殿下,高公公讓咱送上一盤瓜果。”
謝流離眼見門栓并未插上,若那人推門,便看見她了。她立即操出符紙扔過去貼住門栓,像拔下崔參軍的胳膊一般,漸漸地牽引着門栓插上去。
“太子殿下?咱進去了?”
謝流離有種小時偷吃被師父抓住的感覺,只是方才吃的不是師父的修煉甜果,而是旁人的嘴唇,她皺了皺眉頭不願在想,可那人并不氣餒,此時推了推門,發現上栓,便變了些語氣,“太子殿下,怎麽不讓咱服侍了?”
那人朝旁低聲問,估摸是同旁邊看守的侍衛說話,“太子殿下不是有恙吧,咱們出六螺城時,太子才剛醒。”
侍衛答,“這我們不知道,問問高公公什麽意思?”
這個送瓜果的是伺候高太監的随身人,一路上高太監不好照顧太子的,也不能讓太子沒有了随侍,因此便讓這個人侍奉着。太子房間不上栓,怕出事,也方便伺候,平時太子周遭侍奉的人多,怎可能親自上栓把自己鎖起來呢,且今日裏他伺候多少次了,怎麽就突然鎖了門?
這随侍在門口默了一會兒,又繼續推門,口中伴着叫:“太子,急事,犯人的事,您開開門咱與您說。”
“殿下?殿下船上不大好了,外邊有着火的,您得給咱開開門。”
謝流離被這人逼得惶急,想起寧昱所說要用銀針刺他的百會穴,她恐怕若不将他紮醒來,那外面的定然以為裏面出事,萬一硬闖便糟糕。
謝流離在他榻上翻找片刻,翻到他所帶木箱裏面有一個銀針包,她一邊聽着急急的推門聲,一邊将纏着銀針的布子打開,取出銀針,深吸一口氣,在他百會穴紮下!
寧昱眉頭驟然縮緊,額上青筋暴起一陣,随後他捂住腦袋,嗓子裏發出哼哼的聲音。
“疼嗎?”
寧昱頗為驚訝地擡頭,望着她一動不動。
門外還在叫嚷推門:“太子殿下,咱要進去了啊!”
“大膽!本宮讓你進來了嗎?”
“殿下……”
“退下去,再聒噪絞了舌頭!”
謝流離聽到舌頭兩個字,渾身一顫,臉頰驀地通紅。
寧昱扶着前額捏了好半晌,捏得眉心通紅了,才仰頭再次望向她,“……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謝流離頓時好似掉進冰窟去,可這冰窟上有一絲高興的小火苗,他好像方才昏沉,不記事了。
寧昱道,“我方才夢到你來了,原來你是真的來了。那麽我方才……”
謝流離搶說,“我進來時看你在睡覺,沒有吵醒你。我……我是來告訴你,你的事我能做證,而守城不利我也有罪,屆時到了京城與你同擔,這樣你自然不會被廢……”
“被廢……你聽誰說的?”寧昱都吓了一跳,後脊梁骨一激靈,他倒是清醒了。
他站起身來湊近,謝流離卻不敢再與他眼神相接,“我打聽你的下落時聽來的,也是道聽途說。”
寧昱沉吟一陣,估摸是外面風言風語太多了。他柔聲道,“你別瞎想,太子妃的印冊都還沒給你呢,擔心那麽多做什麽。”
謝流離岔開話題,“那恐怕是,現下檄文到處是,我還替你撕下一張。”她從衣襟裏拿出那張皺皺巴巴的紙遞過去,寧昱接過,瞟她一眼,笑說,“咦,怎麽這麽皺,上面還有鞋印,好似有人生恨似地踩了半天。”
謝流離道,“我,我從地上撿的。”
寧昱拿起讀那檄文,面部表情倒是不多變,只是一聲比一聲更大的冷笑,越看到後面,笑得反而不冷了,是開懷大笑,捧腹大笑,笑得倒在榻上起也起不來。
外面随侍又喊,“太子殿下?什麽事這麽樂呵?”
寧昱收了笑,“沒你的事!”
那人悻悻地不說話了。
寧昱将那檄文扔在地上,一通好踩,道,“這人文采真好,将本宮寫得氣吞萬裏,噴一口噴嚏,都能将人噴死了,踩一踩甲板,船都能塌了,本宮如此能耐,還愁什麽呢。本宮回去後要大大獎賞他,獎賞什麽呢?”
謝流離伸出手指噓一聲,“別大聲了。”
寧昱點點頭,嘴角撩起一個弧度,“是,太子妃在,聽太子妃的。”
謝流離深吸一口氣,“我只是來幫你的,不要再扯那些不清不白……”
自己都說不出口了,趕緊轉移話題,“你說要獎賞那人什麽?”
“就送他金縷靴一雙,表明我對他的欣賞,再将他要到東宮來,他不是愛寫我嗎,就專門讓他負責寫我行跡,寫一篇《呂氏春秋》出來,我親自給他發印,大道小巷傳閱。”
謝流離忍不住笑了兩聲,寧昱盯着她望了一會兒,見她眼神擺過來,便有瞧向遠處去,喉結聳動了聳動。
過得片刻,他低聲道,“糟糕!險些忘了屍體,”他轉向謝流離,“你來的正好,不是要幫我麽,幫我出這個門,到底下船艙看看那證物去。”
謝流離點頭,指一指外面的侍衛,準備開門出去打暈個侍衛換裝。但走門是不行的,太容易被發現,謝流離便從榻上去爬窗。
寧昱跟着她一起悄悄爬出去,剛爬出窗子,扳着外面一人能踏的木板子繞到無人的甲板上,寧昱忽然悄聲問,“我的玉你還戴着麽?”
謝流離臉一紅,“不知放在哪裏了。”
自然是戴在身上的,但若說戴在身上,那便算承了他的情意,這個應承不得。
寧昱默然半晌,低低道,“沒事,走吧。”
謝流離伸手矯健,寧昱也不差,兩人當下一個指揮,一個探路,謝流離捂着一侍衛的口往後一拽,一記悶棍給到他脖頸上,便不省人事了。緊接着依樣畫葫蘆又悶一個,趁着黑夜拖到無人處給他們生扒了,換在身上,再将兩人堵上嘴綁在柱子上,用一個大捕網遮蓋起來。
幹壞事總是能令人興奮,當下兩人合作愉快,眼神鼓勵,将侍衛衣裳套在身上,裝模作樣,大模大膽地走下底層船艙去。
藏屍處在最裏頭的陰暗隔間裏,而證、犯分別由專人看守,被分在靠外些的隔間當中,全都眼睛蒙着黑布,口裏也塞着東西,手腳挂在鐵鏈子上。。
寧昱只能在隔間遙遙望過去,見靳羊蹲在地上,眼睛蒙着,他頭便一直垂下去,好似耄耋老人的姿态。手腳的鐐铐随他微微挪動不舒服的身體而發出金屬的聲響。天越發寒了,他還穿着在六螺城時的單薄衫子,那衫子已經髒得不成樣。
寧昱知道靳羊有很多小毛病,有時候瞻前顧後,有時候又縱膽妄為,但忠心、盡心卻是當真,他不會懷疑靳羊。這一次靳羊願意為他擔責,他便更不會犧牲他。
他低頭走過去,盡量不讓人瞧見他的模樣,想湊近瞧一瞧他。他下意識地輕輕踢他一腳,那看守侍衛說,“踢什麽?”
寧昱咳一聲,壓低着嗓音說,“看他手腳發抖,別沒到京城便凍死了,咱們會倒黴。”
說完便退出去,那侍衛了悟,将隔間裏塞着的漁網給靳羊披上。
未見過的證人蔣大在另一隔間,坐姿也同靳羊一般是窩着,因眼睛蒙上看不大清楚。
謝流離的手指頭卻在他身後發出骨節的咯吱響聲,顯是她用力了。她盯着蔣大看了半晌。
寧昱看她神情複雜,也仔細去瞧蔣大,他身上的衣裳有多處撕裂口子,透過去能望見被鞭打的皮膚。他一只手的五根手指甲血紅,寧昱知道,這是被屈打成招了。
“咦?”謝流離忽地發聲,湊過去将蔣大口裏塞的布團抽出來,那看守随即大怒抽刀 ,謝流離将布子扔在他臉上,“上面有血!”
那看守吓了一跳,也顧不得仔細判斷眼前這侍衛是何人,果然摸到血腥味,于是低頭探向蔣大口中。
“沒舌頭?!”
蔣大一個客棧小二,謝流離沒見過他認字寫字,大有可能是不識字的。沒了舌頭可不就斷了證據!以眼下牆根草一邊倒的風聲,那自然又要算到太子頭上,不會有人想到別處去的。
寧昱登時明白,那毀屍滅跡的已經來了!很有可能他們已經錯過,寧昱轉身向藏屍處走去。眼見突然飛過一個黑影,寧昱當機立斷,大聲叫到:“有刺客!”
謝流離,立即提氣去圍堵那人。寧昱機變極快,“将他逼上去,最好是逼到我的那屋前。”
那刺客已經是個絕對高手,謝流離與他一翻強鬥,只覺得他還有些玄門的功底,而且修煉年限恐怕還在她之上。
這下謝流離就算自己修煉年限太短,也沒用了。因為裝作侍衛,又不能随意用符,只能刀刀與他相抗。
寧昱也在一旁幫他,周遭侍衛也逐漸分撥跟上,謝流離漸漸将他逼上階梯,那人其實并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在離得寧昱那間艙房不遠處,寧昱便大聲道,“刺客欲取太子性命!”
兵行險招,寧昱知道有人要毀屍滅跡,好将這陰損的招數算在他的頭上。那麽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想嫁禍我,我便嫁禍你好了。
刺殺太子、毀屍滅跡,兩樁合在一起,便無論如何算不到他寧昱的頭上了。
不僅如此,之前寧昱所犯下的過錯,絕對也不會有這“刺殺太子”一樁來得讓父皇更加痛恨。
寧昱要倒打那幕後主使一耙!
一聽刺客要行刺太子,衆人皆撲上來,但那玄境修者變出奇招,竟然将周遭幾人飛震出去。
謝流離隐隐地拿出一個紙符,趁亂湊近時緊貼在那人身上,小心念咒倏忽間将自己魂魄貼入他身體。
那修者的氣息十足,湘将他逼出體外,謝流離卻舉起他手中刀與他抗衡,他想伸出刀去,她便反向發力,意識散亂頃刻,便被其他侍衛攻上,反手制住。
那人魂靈在他身體深處狂叫一聲,将謝流離彈出體外,随後身上發出強勁之力,有如水龍之卷,将面前侍衛一撥彈出,徑直飛向江中!
謝流離的身軀方才失去了控制,這個時候水龍卷一卷,便将她帶入江水裏去。
然而站在他身後的侍衛卻沒被那水龍卷吸到,當下将他撲倒在地,鐵網罩下,神仙也難逃了。
高太監聽到太子遇刺,趕忙讓随侍踢開太子的艙門,結果太子果然不在裏面。他趕到刺客之處,命令道,“快!快讓他說出太子下落!”
話音還沒落,那被望住的刺客就一口鮮血噴在網上。
高秀知道,這些死士不管來自何方,一口□□是早就含在嘴裏的,被抓住怎麽可能說話呢。
“找!快找太子!太子若是有難,一個個都跑不了!”
高秀已經歇斯底裏了。他的随侍尖聲顫抖地指着江水:“太子殿下……不會被……”
扔進江水了吧……
這些侍衛大多來自北方,一輩子也沒見過幾個水泡子,會水的真不多,何況又是如此急流。
寧昱會不會水,這高秀還真不知道。他現下只知道太子已經不見了,而眼前江水中泡着的侍衛們,竟有多個逐漸地溺水下去。
船上的侍衛有跳下去相救,結果被一同拖下水面的,高秀哀聲跪倒在地。
“太子……”
“高公公,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船工在這裏下去尋太子,船靠岸後是博陵,便要請博陵長官及謝氏出馬,撈遍這江也要把太子找出來!”
不見太子下落,他高秀難道提着人頭回京嗎?!
————
寧昱見謝流離被吸入水中,毫不猶豫地便跳了下去。
謝流離的魂還沒依附回身時,便已經被他抱在懷中了。
戎衣沉重,而周遭落水的侍衛都在找救命稻草,寧昱發覺已經沒法靠近船只了。
那着火的小船已經飄到了遠處。但只要有能飄的東西,或許就是條生路,寧昱親吻她的額頭,攬着她向前游去。
好在他的水性極好,原本今日套上時就只是随意系帶,沒有系緊,正好三下五除二地褪去上袍,随後抱着謝流離一邊游,一邊也為她解開胸前袍帶。
謝流離混沌片刻後,終于醒來了。水中冰涼的觸覺和着寧昱的呼吸,謝流離望見夜空絕美的星光。
寧昱奮力向前,不忘向她微微一笑,“那船燒到這會兒還沒燒穿,咱們把那小船上的火滅掉,便能将将地劃着上岸了。”
“……”好像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我是為了救你才落水的。”
“……”水中總不至于臉紅吧。
“下次要給自己留足了後路,否則可有些難堪。”
“……”沒完沒了了不是?
兩人靠近了那着火的小船,謝流離從身上翻了一翻……
游過去時,謝流離特意用油紙裝了一疊,因為她游得注意,便沒濕掉。但方才失去意識時落入水中,那油紙包已經散開了,裏面的紙符全都泡了水,當真成了廢紙。
寧昱道,“那咱們沒轍了,大概……只能等死。”他的手抓在船沿上,側頭望着她,“活着就叫私奔,死了就叫殉情,都是山花爛漫事。”
謝流離半晌沒有說話,力氣卻慢慢有些懈怠了。她想來想去,回頭望他,“你真的不記得了?”
“不記得什麽?”
謝流離想,不記得好,不記得,等去了陰曹地府,黃泉路上,一齊并肩走路,也不會難為情了。
天邊一聲“寡人”鳴叫,珍禽排行榜第一名:白鷺秋千應聲而到,甩下一根繩索。寧昱就勢接到,栓在自己和謝流離的腰間。
白鷺口中牽拉繩索,展翅翺翔起來。寧昱攬着謝流離,在空中靜靜地抱住她,反正在空中,她是一定不會拒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