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了往日的風貌。在解放前,高臺門應該是個大地主宅子,或者官員的府邸,但如今分割成了五個家庭的住宅。高臺門自成一統,五家民居圍擁着一個巨大的露天天井。天井裏有口清冽的深水井,天井角落裏還種植着芭蕉,春天的雨水打着芭蕉葉子,雖然我已經熟視無睹,但若被杜微微見了,肯定又能背出幾首李清照的詞。
高臺門也是中國式街坊鄰裏融洽關系網的一個典範。五戶居民除了三家舅舅外,還有一直沒出嫁的駝背姑姑和她的娘家,以及一對外地老師夫妻。這對夫妻小浦話說不标準,所以不大說話,常以微笑代替。五家人一向和睦,今天我媽媽讓我帶一大鍋骨頭湯給三個舅舅,看見在門口刺繡的駝背姑姑就嘴甜喊一聲,回頭時駝背姑姑就可能會塞塊水果糖給我;明天林樹森舅舅的老婆水仙舅媽做了小浦麥餅,那就肯定一戶兩個分送出去……簡直就是個小共産主義世界。高臺門同時也是時代特有的——因為,它的存在已經進入倒計時了。它太老了,老得有點不搭了。更主要的是,高臺門在小鎮的中心處,而這裏是規劃中的商業中心,可以想象,用不了多久,這個地方的拆遷令就會下來,五戶居民就要離開這些老舊的兩層平房,另擇新居。而在高臺門的原址上,會有新的大街擴建鋪開。
這樣的拆遷後來在我的少女時代末期果然到來。拆遷之後,繁華的商業街逐漸發展,我也慢慢長大成熟。在高臺門不複存在的日子裏,我也曾無數次地看着照片,想起二十年前高臺門大家庭歡聚之時的笑聲。
那時候我們幾家之間,總是少不了這些聚會,理由總是各不相同。那麽,故事就從一次聚會講起吧。
03
那天放學之後,沒等進院我就聞到了一陣香氣,根據經驗猜測,肯定是爸爸又在廚房裏忙活。接着我便在院子裏發現了爸爸釣魚時的水桶,嚯,裏面居然是一只鼈和幾條魚。我沖廚房裏面喊:“爸,你釣的魚?還有鼈?!”
爸爸圍着圍裙從廚房探出頭來:“小敏,快去高臺門,把你舅舅、老支書舅舅還有林樹森舅舅都叫來,今天下午很難得釣了一個土鼈,一定要把他們叫來吃晚飯。”
“我媽呢?我好餓,有吃的嗎?”我放下書包問。
“你媽還在學校裏,她當小學老師不容易,你快去叫三個舅舅,然後回來幫我燒火,我今天一定要大顯一下身手,給你們做幾個好菜。你忍一下,待會多吃碗飯,香。”
可是我真的餓了呀,為什麽跑腿兒去叫人的是我,燒火幹活的也是我,難道就不能讓我那個精力旺盛的弟弟來幫幫忙麽?我向爸爸表示了不滿,爸爸神秘一笑:“別計較,待會爸給你留一塊鼈肉……”
“真的?”
“快去快去,把三個舅舅都叫來!”
鼈肉哇,想一想我的口水就有點止不住。得到爸爸許諾,我的第一站是廠長林樹森舅舅家。
去往舅舅們家,就總會路過駝背姑姑的攤位。駝背姑姑家的地理位置在高臺門可以說是最棒的了,其他人家都是背對着天井,只有地勢最低的駝背姑姑家是面對街道,駝背姑姑在臨街的家門口擺了一個小攤,小攤上整齊地碼着瓜子、花生、麻花、糖果等小零嘴,還有一口油鍋,可以現場炸藕餅吃。在沒有顧客的時候,駝背姑姑就坐在板凳上繡花——她是個很能幹的繡娘。我從小就喜歡駝背姑姑,而她也總是對我疼愛有加,我可沒少吃駝背姑姑給我的零食,尤其那油汪汪的藕餅,總讓我想起來就流口水。
廠長舅舅家裏傳出“梆梆”的剁餡兒聲。我喊了一聲“舅舅”,只見水仙舅媽從裏屋出來,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笑着說:“小敏來啦,我耳朵好像越來越不好使了,剛才在剁馄饨餡,更聽不到了,你是不是喊了我好幾聲了?”
我說:“我喊廠長舅舅呢。我爸今天釣着了一個鼈,讓我喊高臺門的三個舅舅去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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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都能釣鼈了啊,這麽能幹啊!你舅舅還在廠裏呢,等你舅舅回來我告訴他。”
我又叮囑了一遍,就準備去下一站另一位舅舅家。水仙舅媽叫我等一下,小跑着去裏間屋取出來個紙包。我接過來打開一瞧,原來是三塊核桃酥,嘿,這可是好東西!我把核桃酥揣進口袋,開心地又去了老支書舅舅家。
支書舅舅也沒在家,倒是杭生哥哥從家裏探出頭來。
“杭生哥哥,你又在看書啊?你什麽時候才會不看書呢?你這麽用功,我媽又會拿你來打壓我!”我大大咧咧地擠兌他。
杭生哥哥手捧一本英語小說,嘿嘿笑着不說話。
杭生哥哥是高材生,是學霸,是“別人家的孩子”。雖然只比我大兩歲,但是現在已經上了大學,杭生的學習成績不像我們這些文科生這麽偏科,數理化語英等等幾乎全能——除了體育:杭生哥哥實在是有點瘦。
杭生哥哥告訴我,支書舅舅出去溜達了。我掏出兩個核桃酥遞給他:“杭生哥哥,我有好吃的桃酥,給你!”他也沒客氣,接過去開吃。我說:“我爸爸釣了一個鼈,讓我喊老支書舅舅去吃飯,他回來你告訴他啊。”
杭生點點頭道:“好的,我會告訴的!你們快考試了吧?”
一句話說到了我的難處:“是啊,可是還有幾道數學題沒弄懂呢,杭生哥哥,你明天在嗎?我想放學後來問問你。我們下個星期就模拟考試了。”
杭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一邊吃着核桃酥一邊說:“我都在的,你來就好!”
三個舅舅兩個都不在,不會第三個舅舅——我的親舅舅——也不在吧?
果然也沒在家。
我進去的時候,舅媽正在教訓金子姐姐:“說你笨你還覺得我對你苛刻,可是教了你這麽多次了,你怎麽就是學不會燙衣服呢?你這不是笨是什麽呀!”
打從記事開始,我就有點害怕舅媽,因為她對金子姐姐特別苛刻。尤其金子姐上次高考失利之後,我每次看見舅媽的時候,都覺得她臉上笑少怒多。不過也有例外,比如舅媽的兒子豹子就算把天捅下來,舅媽肯定也都會擔着護着的。
我小心地走進裏屋,隔着門對舅媽讨好地笑笑:“舅媽,我舅舅在嗎?”
舅媽剛在金子姐的後背猛拍了一下,見我來了,換上一副笑臉:“哦,是小敏啊。你舅舅?他不到吃飯的點兒哪會回家啊!”
我趕緊說:“我爸爸釣了一個鼈,正在做呢,讓我叫舅舅去吃晚飯!”
“你爸爸每次釣着好東西都要叫你舅舅去喝酒,這次連鼈都釣上了……好吧,就是待會別讓你舅舅喝多了。”
“知道的知道的,”我有點看不下去金子姐被訓斥後的沮喪表情,打算趕緊逃離這裏:“舅媽我先走了。”
舅媽從客廳出來,遞給我一個蘋果說:“拿着,回去路上吃。”
“謝謝舅媽!”
人肉電話的角色完成,我的任務變成了幫爸爸燒火,那時候每家的女孩子都是父母的能幹幫手。
二十年前的小浦鎮已經有不少人家用上了煤氣竈,我在杜微微和蘆葦家就見過煤氣竈,可要比我家的柴火竈好用得多。幹淨,無煙,廚房清清爽爽。
我一邊燒火一邊咳嗽。
“爸,我班同學裏,好像就咱家沒有買煤氣竈了啊,我見杜微微家和蘆葦家,用煤氣竈好方便的,才不會有這樣的煙呢……”
此刻爸爸正在往鍋裏倒油,蔥姜蒜一下鍋,爆香的味道直竄我的鼻子。爸爸一邊忙一邊回答我:“快了快了,等樓梯底下的那些木柴燒完了,你媽就同意咱們買煤氣竈了。爸也想早點買煤氣竈的啊,那火旺,炒的菜好吃!”
我小聲抱怨:“那得什麽時候才能燒完啊,咱家一天才做一頓飯,你平常也就炒兩個菜……”
“你媽讓廠長舅舅從鋸木廠拉來的一車子廢木料,都是白送到家門口的,不用掉不是可惜了嘛,不怕不怕,別着急!”爸爸咳嗽了一聲接着說:“只要天天燒,總有燒完的那一天!”
我揮着額頭上的汗水,又往竈裏填了一塊木料。
“老頭子,你又在廚房啊,今晚吃啥?怎麽這麽香?”
門外傳來說話聲,是媽媽回來了。
04
那天傍晚媽媽人還沒進家門,話音就飄了進來。
媽媽是一名小學民辦老師,身上永遠帶着掃不幹淨的粉筆灰,手裏永遠拿着一大疊要回家批改的作業本。
爸爸手拿鍋鏟,從廚房探出頭去:“釣了個土鼈,讓小敏把高臺門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