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和尚毫無形象地箕坐在地,一手執酒壺,一手抓着半只蹄髈,吃得好不快活。腳邊是一堆碎骨頭,蔚然可觀。

魏闕翻着篝火上的鹿腿,對眼前蝗蟲過境一般的景象眼皮都不多擡一下。

吐出最後一口骨頭,大和尚心滿意足地灌了一大口酒,一唱三嘆,“清廬竹葉青,七方樓烤鴨,百味閣蹄髈,姚記粽子糖,”又指了指魏闕,“你烤的鹿肉。這兩年和尚做夢都想着。”

魏闕擡眼看他,“既然這麽想,何不留下不走了?”

大和尚嘿嘿一笑,頗為自得,“臭小子,舍不得你師叔我啦。”

“是啊,”魏闕語氣涼涼淡淡,“那你要留下嗎?”

大和尚微微一笑,望着層層疊疊的樹葉慢慢道,“東海有一種鳥,一生絕大數的時間都在空中飛。因為它沒有腳,一旦停下就行動困難,起飛遲緩,稍不留神就命喪黃泉。”

此刻他的神情和煦如春風,目光悠遠而又深長,彷佛穿過距離透過時光看到了不知名的景象。

魏闕靜靜看着他。

大和尚被他看的不自在,神色一整又是放誕不羁的酒肉和尚,嘟囔,“別烤糊了我的肉。”

魏闕輕嗤一聲,低頭刷油。

這一聲落在大和尚耳裏就是赤裸裸的嘲笑,立時惱羞成怒,操起酒瓶,又覺沉手,遂換了一個空瓶砸過去。

魏闕随手接住,見他還要再扔,道:“要比劃等我烤好肉!”

大和尚一想也是,肉糊了豈不可惜,遂扔掉瓶酒,決定口誅筆伐,“你小子翅膀硬了,都敢嘲笑你師叔,簡直是大逆不道。”

魏闕認真刷着油,一理不理。

大和尚痛心疾首,唱作俱佳,“就不該把你交給師兄,當年多嘴甜乖巧一胖娃娃,結果被他教成這麽個老頭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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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跟着你,我能活到現在?”魏闕擡頭要笑不笑看着他。

大和尚眼神開始飄,四歲的魏闕差點被一顆鳥蛋噎死,那顆鳥蛋就是他喂的。如此這般的往事,不勝枚舉。

大和尚果斷轉移話題,“有人來了。”

“十一人。”魏闕笑笑。

大和尚不得不感慨,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練武奇才,他二十歲時可沒這功力。

片刻後,宋嘉禾一行出現在視野之中,大和尚敏銳捕捉到魏闕目光動了動,似驚訝還有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大和尚饒有興致地摩了摩下巴,別說這小丫頭生的可真齊整,看着就賞心悅目。

坐在篝火堆前的宋嘉禾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她怎麽會坐在這兒了?宋嘉禾百思不得其解,她本來是要走的,可這和尚幾句話後,自己就莫名其妙的過來了。

宋嘉禾神奇的看着眼前的大和尚。他看起來五六十歲,生得白白胖胖,一看就是不缺油水的人。

“香不香?”

“香!”脫口而出的宋嘉禾不知怎麽的臉一紅,大概是覺得自己太不矜持了,她掩飾性地搖了搖扇子。

“香就多吃點,”大和尚一指熟練翻着肉的魏闕,“這小子也就這點能拿得出手了。”

堂堂戰功彪炳的大将軍,竟然只有烤肉這一優點。宋嘉禾莫名想笑,很是辛苦的忍住了,不由得去看魏闕。

魏闕專心拿着刷子往肉上刷油,只當耳旁風拂過。

宋嘉禾單手托腮,覺得他們倆關系肯定很好,只有極為近親的人,才能這樣肆無忌憚的嘲笑。

“敢問大師如何稱呼?”宋嘉禾懊惱的想拍腦袋,竟然才想起來。

大和尚目光在她手腕上的小葉紫檀佛珠上繞了繞,樂呵呵的打了個稽首:“貧僧法號無塵。”

宋嘉禾還了一禮,“無塵大師好!”

“酒肉和尚而已,當不得一句大師!”無塵拿起手邊的酒瓶就灌了一大口。

宋嘉禾微笑:“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無塵擊掌大笑,聲音渾厚,驚得林中休憩的鳥雀紛飛而起,嘩啦啦一陣響。

宋嘉禾吓了一大跳,覺得耳朵有些難受。

“師叔!”魏闕淡淡地看着無塵。

笑聲驟停,無塵若無其事的抓了兩顆粽子糖扔進嘴裏,“這粽子糖,還是姚記的最正宗。女施主要不要嘗嘗?”

宋嘉禾有點懵,這變臉也太快了吧。

無塵托着油紙包遞到宋嘉禾面前。

宋嘉禾不由自主的拿了一顆塞進嘴裏,口中香甜的味道讓她醒過來神來,“謝謝大師。”

“女施主客氣了。”無塵又把幾個油紙包往她面前推了推,“女施主請随意。”

宋嘉禾便對他笑了笑,看一眼那幾包糖,又去看一眼魏闕,感情是替他師叔買的。

“我家人還在等着我,大師和三表哥慢用,我先走一步。”宋嘉禾站起來道,她待着怪怪的。

無塵熱情留客,“什麽事能比吃還重要,難道你不是聞着香味找過來?”

宋嘉禾臉又不争氣的紅了,說得她很饞似的。

一直沒說話的魏闕擡頭,“馬上就好。”

這是留客?宋嘉禾詫異的看着他,就見他往上面撒了什麽東西,頓時香味更加令人垂涎欲滴,“這是什麽?”

“依米花籽,番蓮果,白鷺花……”他說了一串名字,聽得宋嘉禾眼冒金星,就五六樣她似曾耳熟,旁的聽都沒聽說過。

魏闕,“就是香料!”

宋嘉禾鎮定的點點頭,假裝自己聽懂了。

魏闕看她一眼,低頭拿匕首削下幾片鹿肉,用筷子串成串後遞給宋嘉禾。

宋嘉禾受寵若驚,剛想說讓無塵大師先來。畢竟那是長輩,不想一錯眼就見刀光一閃,無塵已經抓着一只鹿腿在啃了。

宋嘉禾盯着他的手,想他難道不怕燙嗎?

吃得齒頰留香的無塵看過來,彬彬有禮一笑,“女施主不要客氣!”

說實話,宋嘉禾有點混亂,下意識去看魏闕。

魏闕遞了遞手裏的鹿肉,“涼了會腥。”

宋嘉禾讷讷的哦了一聲,總覺得這情形有點不對勁,又說不出哪兒不對,她無意識的咬了一口鹿肉。

鮮嫩多汁,噴香四溢,宋嘉禾頓時什麽念頭都沒了。

“好吃吧?”無塵一臉得意。

嘴裏含着肉的宋嘉禾只能捧場的點頭,又朝魏闕豎了豎大拇指,面上是毫不掩飾的誇贊。

魏闕笑笑。

無塵咬下一口肉,含糊道:“他這烤肉的手藝真沒話說,以後要是不帶兵打仗了,開一家店保準客聚如潮,財源滾滾!”

宋嘉禾忍不住就噴了,拿帕子捂着嘴輕輕咳起來。眼神閃閃發亮的看着魏闕,似乎是在暢想他開店的美景。

魏闕挑了挑眉,看無塵,“有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

無塵嘿嘿一笑,埋頭大吃特吃。

宋嘉禾立馬識趣的低頭吃肉。

不知不覺就吃完了,宋嘉禾意猶未盡,偷偷瞄一眼架子上的香氣撲鼻色澤誘人的鹿,趕緊挪開視線。她可是宋家姑娘,哪能表現的像是一輩子沒吃過肉似的,忒丢人!

不過,這肉真好吃!

宋嘉禾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笑的落落大方,“多謝三表哥招待。”

“吃飽了?”片着鹿肉的魏闕問她。

宋嘉禾盯着他手裏的鹿肉,內心劇烈掙紮,終于決定做一個誠實的好姑娘,“還沒有。”丢人就丢人吧,反正自己在他面前估計也沒什麽面子了,虱子多了不愁!

魏闕不覺一笑,用洗幹淨的芭蕉葉裝了一大盤給她。

“謝謝三表哥!”宋嘉禾眉眼彎彎,聲音甜絲絲的,覺得這一刻的魏闕前所未有的順眼。

吃了一大半下去,宋嘉禾是徹底飽了,懶洋洋的坐在木樁上看着另外兩人吃。

無塵大師屬于豪放派,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魏闕就要‘婉約’多了,不過這個婉約也就是在旁邊無塵的襯托下才顯示出來的。他吃東西速度很快,動作倒不粗魯。

魏闕擡眸看她。

吃飽了心情大好的宋嘉禾奉送一枚大大的笑臉。小姑娘的臉被篝火映得紅彤彤,眼睛亮閃閃,眼角眉梢都透着滿足,看着讓人覺得歡喜。

魏闕垂下眼,拿起酒壺喝了一口。

等兩人吃的動作動停了下來,宋嘉禾再一次提出告辭。

無塵熱情洋溢的說道:“女施主,下次有緣再一起吃肉。”

宋嘉禾愣了下,随後笑眯眯地應了一聲,心裏覺得大概沒機會了。這次是自己沾了他的光,居然吃到堂堂魏三爺親自烤的肉,想想還有點小驕傲呢!

宋嘉禾朝二人行了一個萬福禮,便旋身離開,走出一短路後腳步一頓,面露懊惱,光顧着吃了,她都忘了問為什麽他烤的肉這麽香。可再讓她專門跑回去問,這麽丢人的事她可幹不出來。

宋嘉禾一扭頭,果然對上青書青畫兩個幽怨的小眼神,悻悻一笑,“回頭帶你們去吃七方樓的烤鴨,每人吃一只帶一只。”

青畫幽幽道,“謝謝姑娘。”

宋嘉禾,“……”聽起來還是有點怨念,可她也沒辦法啊!

在她們身後,無塵定定的望着這個方向。追憶、悵然、無奈等情緒如走馬燈一般在他臉上切換。

魏闕默默看他一眼後收回目光,餘光瞥見一點紅光。他走過去,在枯葉堆裏撿起一枚紅寶石胸針。

“看來是那小姑娘拉下的。”人一走,無塵也不裝模作樣喊女施主了。

無塵啧啧兩聲,擠眉弄眼,“就當肉錢了,你還賺了。”

魏闕淡淡掃他一眼。

旁人被他這一眼掃過去,十有八九要噤若寒蟬,可無塵是誰?那是打小以弄哭魏闕為樂的無良師叔。可憐魏闕硬是被他逼得修煉成喜怒不形于色。

“話說,你今天挺細心,還拿三張芭蕉葉包肉,怕燙到人小姑娘?”不等他回話,無塵幽幽而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怎麽沒見你對我這麽體貼過!”

魏闕眉頭跳了跳。

越說越上瘾的無塵完全無視他漸漸變黑的臉,如數家珍一般說着他童年黑歷史。

終于聽得魏闕忍不可忍,他把寶石胸針放在木樁上。

無塵挑眉,“呦呵,惱羞成怒了。”拍了拍大肚皮,慢騰騰道,“吃飽了,正好動一動,看看你這兩年進步多少?”話音未落,先發制人,完全沒有以大欺小的愧疚感。

頃刻間兩人已經過了幾十招,拳腳如影,瞬息萬變,看的隐在暗處的影衛頓覺生無可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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