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3個夢:依稀故人|一

那是一個亦幻亦真的夢,如果說那是幻想,未免顯得太過真實,如果說那是真實,又未免太匪夷所思。

我記不得那個夢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只記得我在走着,走過黃沙萬裏,也走過花紅柳綠,走過鄉間的古寺佛塔,也走過熙熙攘攘的街巷,遠處的碧瓦反射着夕陽最後一縷輝光,檐角挂着的花燈次第亮起,燈照着那些行人衣袂飄飄,裙裾搖曳。

我走在花燈下,看定前方那一襲青衫,他不疾不徐地在人群中穿行,我不離不舍地跟着,走出街巷,上了拱橋,河水中舟坊輕搖,燈火映在水中瑩瑩點點,那青衫在那邊,我跟在他身後,在一輛高頭的馬車駛過之後,街市的燈下,他回過頭看着我——

你曾在夢中清楚地看見人的長相嗎?以前我不會,但這次是個例外。

街市喧鬧喑啞,所有燈火散去,我眼中只剩下那一張舒眉朗目的臉,他笑着看着我說:“清兒,你回來了……”

***

普通三四線小城市安城,說新不新說舊不舊的小區,我在這裏居住,以及工作。租住在二幢903,工作在三幢一樓,小區物業。普通二本院校經濟專業畢業,畢業五年簡歷一片空白,會計證從未年檢早已過期,能混到這個破小區物業的工作已經算好運。

從家裏到辦公室僅僅五分鐘路程,踩着九點的時鐘到辦公室,大霞姐也剛到,辦公室裏有一個妝化得非常精致的女人,臉上的每一寸粉底都透出狂躁:“你們怎麽回事,早上九點才上班,下午六點又下班,中午要休息,周末和法定假日也要休息,就為交個電費,總得讓我請假!”從錢包裏唰地甩出一張粉色大鈔:“一幢304買一百的電。”

大霞姐慢悠悠地寫着收據,一邊說:“你有你的工作時間,我們有我們的工作時間,不想請假找個可以自助交費的小區呗。”

“你――”那女人橫眉豎目,眼看聲音要提高三個八度,我趕緊開口安撫:“我就在二幢903住,如果實在不方便可以晚上送去我家。”

她翻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住小區裏?租的吧?還是分的?呵。住這麽近還不知道早點來。”從大霞姐手上搶一樣接過收據,裝進包裏往外走。

“別急,高峰過了,公交有座。”大霞姐好像很友好地說,回答她的只有那女人匆匆遠去頭也不回的高跟鞋聲。

大霞姐向椅子上舒服地靠了靠:“小清啊,別好心了,這種人不會跑去你家裏交電費的。”

大霞姐幹這一行快十年了,從這個小區開售算起,她在這個辦公室裏也坐了三四年,見得人多了,看人也自有一套。比如剛剛那個女人,大霞姐可以從她的樓層和戶型推斷出她買房時割肉一樣的疼和興奮,從她的衣服和包包裏推斷出她的月薪不過兩千多,等我們上班的時候,她正在手機裏看《老友記》,說明她不一定真的急着去上班,只是怕被扣工資而已,還有,她的金發、美瞳、墨鏡,無不顯示着她對一線城市,或者說是國際大都市的向往,當然,這些都是淘寶貨,她身上唯一看起來比較貴的是一條粉晶狐貍手鏈,哦,她還沒有男朋友。

“所以啊,她就是在生她自己的氣,為什麽要背負着那麽貴的房貸,電費都只能在發工資之後,一百一百的交;為什麽沒有男朋友,要自己買房還得自己交電費;為什麽被拴在安城這個小地方,去不了可以自助交費的fashion的大都市。”大霞姐做總結陳詞,“說到底就是想要的太多又得不到,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你同情這種人幹啥?”

“可我們畢竟是服務行業……”我弱弱地說。

“啧,新人。”大霞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你說你也二十八了,怎麽和剛畢業的一樣,中間那五年都哪兒去了?”

我尴尬地笑笑沒有答話,低頭用力地攪着杯子裏的速溶咖啡,今天水好像沒燒開,咖啡的顏色怪怪的。

物業的工作清閑,每天都在聊天中度過,大霞姐就從這個女人開始,和我聊着這個小區裏各種各樣的人,哪個老人有幾個兒女誰比較孝順,哪一戶住着被包養的小三,哪一層對門住着兩個年齡相仿的小孩,誰的成績比較好……似乎什麽也逃不過她的眼睛。

我默默聽着,時不時插兩句不鹹不淡的話,總覺得好像心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是了,昨晚似乎做了一個什麽夢,有些欣喜又有些不安,想到那個夢,就好像聽見什麽聲音,想要伸出手去抓住,它卻迅速散去,只剩一片虛空……我究竟,夢見了什麽呢?

***

冰涼的石壁,向下的石階,我依然跟在他身後,穿過長長的甬道。甬道兩邊似乎有很多幻影,我統統沒有在意,只看定那一襲青衫和他手中油燈的一點微弱的火光,直到漫長的甬道的盡頭,沉重的石門緩緩開啓。

油燈放在桌上,我跪坐在桌邊,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壓着素羅裙子。油燈爆起燈花,我擡起眼簾看着對面的人:“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生活在一個奇怪的世界,忘記了五年的事,也忘了你。”

他盤膝坐在我對面,輕輕叩着放在桌上的折扇,微笑着問我:“那麽,你現在想起我了嗎?”

“我……”張口結舌,才發現腦袋空空如也,他是誰?這是哪兒?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十七歲就認識你了……”我聽見他的聲音在對面幽幽地說,擡頭望去,恰好燈花一炸,沒有看清他的表情。

耀眼的是午後的陽光,我伸手擋着陽光,扶着欄杆站起來,裙子撲了灰塵,小心抖抖,又摸摸頭發,正正竹節發簪,擔心剛剛在雕花的欄杆上蹭亂了發髻。

高臺的欄杆石板上雕着松鶴蜂菊,陽光照着欄杆和高臺,在臺下遮出一片陰涼。陰涼裏卧着一匹青色的大馬,我站在高臺上,越過欄杆伸長手臂,撫摸着大青馬頭頂隆起的肉角。

它叫老于,是他的坐騎,更是最寵愛的朋友,平時他自己都舍不得騎,若讓他知道我這樣打擾老于休息,定少不得心疼老于一番吧。這高臺在一所大宅院外,我倚着欄杆,看向遠處宅院的大門兩側高高的角樓——他現在就在那裏面,一切順利嗎?什麽時候能出來?

忍不住還是跳上老于寬闊的脊背,伏身撫摸着它光滑的毛,馬鬃有些硬,蹭在臉上癢癢的。他從遠處走來,看見我趴在老于背上,嗔怒地看了我一眼。我默默地從老于背上滑下,順順老于後頸的鬃毛,嘆道:“老于啊老于,你看你家李公子,連我碰你一下他都舍不得呢。”

老于昂起頭,笑得露出一排整齊的大板牙,三五米之外,李公子站在那扇大門下,也唇角上揚,微微笑了,陽光照着這座粉牆黛瓦的宅院,一切都像在暖融融地微笑着。

燈光忽然熄滅,世界黑暗一片,黑暗中我恍惚念着:李公子?李公子……原來他叫李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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