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邱意等到他背完了才反應過來,愣愣地看着這個從天而降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膚色有些黑,眉眼英氣,眼神有力,卻真真正正是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
“這裏是雲王府的私學,你是什麽人敢随意進來?”邱意站起來,覺得他有些無禮。
少年臉上卻是不情願的表情,甚至有些嫌棄,“你以為我想進來?要不是你吵到我睡覺了,我才懶得理你。”
這個人在屋頂上睡覺?真是個怪人,突然冒出來說了這一通莫名其妙的話,言語間還把她看作個傻瓜的樣子……不過他到底也只有十幾歲吧?邱意想,自己可是已經将近三十歲了,還會怕你個小崽子?
“不管你是哪裏來的,趕緊離開,不然我就叫人過來把你趕出去了。”邱意道,這幾句話倒是有些長輩的風範了。
她從牆角走出來,卻發現此時對方的眼神有些變化,禁不住随着他的目光低頭看了看自己,發現他的視線停留的地方很是不正派之後,就真正氣惱起來了。
“你在看哪裏……”
“你多大了?”少年忽然道,眼睛裏充滿了疑惑,“明明是少女的身體,裏面卻是一個中年女人。”
邱意心裏一緊,後面的話也忘了說了,一句“你怎麽知道”險險就要說出口,幾個念頭在心裏轉了轉,謹慎地開口道:“你在說些什麽鬼話,我聽不明白。”
話音剛落,學堂裏搖鈴的聲音傳過來,這是要開始上午後的課了。少年往鈴聲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扶住牆壁借力,翻身又回到了屋頂上,等到邱意走出幾步去看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他的人影了。
“到底是個什麽人……”她自言自語道。然而她也沒有空仔細想了,趕緊收拾了書本也準備去上課。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前世就是這個時候,她第一天來學堂的下午,因為沒有同伴,所以她一個人躲到廚房後邊的小房間裏面吃飯。
她十分擅長找那種僻靜無人的地方,從小就盡量不想讓人注意到自己,最好是所有人都想不起她,也就沒有人會欺負她了。幾個姐姐對她不算好,只是一種微妙的疏離感,比她小的邱天賜也跟母親一樣看不起她,連帶着周圍的下人們也不把她當回事情。偶然得了好東西,還會有厲害的丫鬟過來搶,然而她是不會反抗的,因為從小就習慣了。
後來不知道誰把她關在了裏面,直到深夜才被過來鎖門的下人發現。匆匆回到王府,才得知邱天賜又跑出去玩了,而她這個被派出盯梢的人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老夫人知道之後更是氣得不行,在二姐煽動之下,沒過多久就把她嫁了出去。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自己,真是又氣又恨。邱意心想若是自己是個旁觀者,也會讨厭那個陰沉又懦弱的人吧。
邱玉蘿站在門口,看着陸世南從裏面出來,立刻喜上眉梢,迎上去問:“世南哥,許先生怎麽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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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世南勉強笑了一下,還是稱贊道:“許先生學識淵博,他講授之後我覺得很受啓發。”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他把自己的一篇得意文章給許先生看了,對方撚着胡子搖了搖頭,把它從頭批到了尾。說是他堆砌辭藻的習慣要改,很多句子看着漂亮卻空無一物,主旨不明,乍一看面面俱到,其實根本沒有主見,而且提出的幾個零散的觀點根本不符合當今聖上治國的方案,要是拿去參加科舉,連榜尾都上不了。
他一向有些自傲,雖然出身不比京裏的王公貴族,但是父親好歹也是地方要員,加上對自己的面相也十分自信,平日裏不怎麽表現出來,實際上心氣還是很高的。突然一下自己被批評得這麽一文不值,心裏怎麽也接受不了,臉上的表情也不好看。
邱玉蘿倒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當他是言語裏說的那個意思,興高采烈道:“那就好,我們回去吧,下午的課要開始了。”
說着親熱地伸手上去挽住了陸世南的手臂,然而對方退了一步,把自己的手從裏面抽了出來,道:“雖然我們兄妹相稱,不過還是保持一些距離比較好,畢竟你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
他心裏有氣沒處撒,就把責任怪罪到帶他來這個地方受辱的邱玉蘿身上,眼睛裏看着她也覺得不高興了,越發覺得她妹妹邱意美麗動人,比她強了許多。
“啊……”邱玉蘿愣住了,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冷淡,心裏不安地跟了上去。
下午的課程并不是許先生教授,而是另外一位專門教孩子們禮儀的先生。她是個年紀略有些大的女人,一身穿得并不漂亮,只能算得上是樸素整潔,頭發绾得一絲不茍,露出有些寬的額頭來,一雙眉毛畫得又細又長,讓人覺得她十分嚴厲。
事實也的确如此。邱意前世并沒有見過她,但是從學生們的态度來看,他們怕這位女先生倒是比怕許先生還要厲害。
邱意規矩地站着,還是忍不住擡頭看了她一眼,正巧跟她的目光對上,女先生瞪了她一樣,她趕緊目不斜視地站直了。
“舉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在說話,別人從你的動作就能看出來你是名門大家的小姐還是街頭賣酒的丫頭……”她的聲音洪亮而穩定,手裏拿着一根竹鞭在衆人之間走來走去,看見有人亂動或是不标準,就拿起竹鞭打過去。
下午是男女分開學習,女孩子們要學的就是這樣嚴厲的禮儀課程,除此之外還要學習《女誡》、《列女傳》之類的書籍。
一天的課程就這樣平安無事的結束,沒有再走前世的老路,邱意回到自己的住處的時候松了一口氣。她的房間跟四姐的房間在同一個院子裏,四姐出嫁之後,這裏除了她就只有打掃的下人會過來了,看着這寂靜的院子,她反倒覺得舒心。
她本身也是有個貼身丫頭照顧的,自從大姐生了孩子,那邊人手不夠,就把她的丫頭要過去了。邱意也沒有拒絕,反正那個人似乎也不是很想服侍她,畢竟跟着沒有地位的五小姐,撈不到什麽油水。
這院子不大,角落裏有棵杏樹,不高大,但是年年都會結果子。走進邱意的屋子裏,入眼就是一張小茶桌,裝飾的物品不多,除了裏面的梳妝臺,只怕讓人察覺不到這是個年輕女子的房間。
裏面的書桌和床上的簾帳都是姐姐們不要了的,就都送到她這裏來了。還有旁邊書架上一排為數不多的醫書,也是不知道從哪裏送過來的,邱意倒是對那些書很感興趣,上面大大小小的文字讀了很多遍,因此才能在聽到茯苓的名字之後,随口就說出了這種藥材的藥性。
洗漱完畢,她放心地躺在了床上。從今天開始,一切就跟前世不一樣了,她絕對不會讓自己悲劇的人生再重演一次。
另一邊的邱玉蘿卻是輾轉難眠,她想不通今天自己到底什麽地方做錯了,陸世南的态度怎麽突然之間就變了那麽多?就連回來的時候也是,連個笑容也不曾給過她了,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邱玉蘿的貼身丫鬟名叫薄荷,也是個有眼色的,進來給她吹燈,看見她有些發愁的樣子,主動問道:“二姑娘今天這是怎麽了?怎麽心事重重的?”
邱玉蘿正愁沒有人相商,趕緊起來把薄荷拉到了床邊,問:“你說……如果一個男人,之前一直都對你很好,兩個人兩情相悅,突然之間就變得冷淡了,這是為什麽?”
其實陸世南并不像她的想象中那麽喜歡她,她故意忽視了自己的一廂情願,自欺欺人地覺得陸世南也是對她有情誼的。
薄荷念頭一轉就知道她在說陸世南,但是還是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故意做出思考的姿态來,道:“這……難道不是喜歡上別人了?”
邱玉蘿心裏一驚,忽然像是明白了,“果然是旁觀者清……但要是說到喜歡上別人了,就只有……”
她腦海中浮現出白天見到的邱意的樣子,的确是明豔動人,讓人無法忘懷,八成就是她了。而且今天她也不是一直跟陸世南待在一起,總有些空子給邱意鑽,那小狐貍精估計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趁虛而入的。
想到這裏,她心裏有些憤恨,連帶着臉上的表情看着也有些兇惡了。薄荷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站起來給她把簾子放下,問道:“今天這個香可好聞?”
邱玉蘿這才從自己的思考裏面脫出來,她正盤算着用什麽辦法讓邱意趕緊離開雲王府,敷衍地點點頭道:“好聞。”
“這是之前年節的時候,前來拜訪的趙大人送過來的,據說給年輕女子用了十分好,還可以幫助睡眠……”薄荷斷斷續續地說着,看了一眼邱玉蘿發現她沒有在聽,于是也就停住沒有繼續了,吹熄了燈輕輕把門關上走了出去。
按道理說她還要在外間小屋子裏候着,一旦主人起夜或是有別的要求,她就得立刻過去服侍。然而今夜有些不一樣,她沿着花園的小路一路走過去,盡量不引起人注意的樣子,沒有提燈,就着明亮的月光往假山後面過去。
那裏早就有一個人等着她了。這是一個年輕男人,穿着打扮一看就是貧苦出身,但是生得相貌端正,□□出來的胳膊上顯示出了長期幹活練出來的肌肉,看見薄荷來了,就笑着道:“……終于來了!”
“噓……”薄荷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認周圍沒有人之後才放心,“沒有被人發現吧?”
“沒有,”年輕男人道,“誰都不會知道的,我誰都沒有說。”
這個年輕人名叫吳立,在進雲王府幫工之前是個普通的莊稼人,跟薄荷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兩個人情投意合。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薄荷的親爹在外邊得罪了人,一天夜裏突然家裏的房子就被燒了,薄荷當時正巧跟他在外幽會躲過一劫,家裏父母雙親卻都被燒死了。她沒有辦法,只好簽了賣身契把自己賣進了雲王府,才籌到父母的棺材錢。前些日子她給邱玉蘿出去采買東西,正巧在路上碰見了吳立。
她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吳立了,沒想到幾年之後還有這樣的機緣巧合能讓他們再次相見,二人抱頭痛哭,之後敞開心扉互敘衷腸之後薄荷才知道,原來吳立這幾年也無法忘記她,頂着家裏的壓力,一直沒有成親,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把她贖回去,兩個人再續前緣。
然而吳立家裏也窮,薄荷于是就想到了這個辦法,讓他來雲王府幫工的話,兩個人不僅能夠常常見面,也能為她離開這裏積攢錢財。只是雲王府的規矩明文規定了,嚴禁丫鬟跟人私通,所以她只能每天等邱玉蘿睡了,偷偷摸摸過來見他。
兩個人忘情地抱在一起,薄荷禁不住淚流滿面,“……要是能離開這裏就好了……離開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上,邱意意外地被叫去了膳廳,說是老夫人說要一家人一起吃飯。平常他們都是各吃各的,只有遇到節日之類,才會一起吃,今天倒是有些奇怪。
邱意到了膳廳,大姐邱玉湘和老夫人已經坐在裏面喝開胃茶了,她進去行了禮,坐在了下手的位置。
老夫人放下茶杯,臉上的表情少有的慈愛,問:“學堂裏怎麽樣?”
“很好,”邱意趕忙回答道,“許先生講得很好,還有一位女先生,講解禮儀也十分到位。”
老夫人點點頭,道:“女先生是我從京裏請過來的,早年的時候還服侍過太子妃,就是現在的皇後娘娘,說實話請她做這點小事是大材小用,但是也是你們的福氣。”
邱意答應了,旁邊一直沒說話的邱玉湘此時卻開口道:“那還不是母親你價出得高?一個從別的府裏被趕出來的老媽子,虧您還花那麽多錢請她過來。”
被邱玉湘一語戳破,老夫人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她一眼道:“就你話多。”
從這裏開始邱意就插不上話了,這跟前世一樣,她就不像是這個家裏的人,這種其樂融融的母女氛圍是不屬于她的。
等到開席了,邱天賜才扣着扣子懶洋洋地過來了,打着哈欠好似還沒有睡醒,坐到屬于他的空位置上,也沒有跟其他人說話,就端起碗開始吃了。
邱玉湘放下筷子,皺着眉頭數落他,“你這像什麽樣子?整天懶懶散散的,一點沒有王爺的做派,以後你能打理好家業?”
邱天賜看也沒看她,繼續吃自己的飯,一邊道:“不是有大姐嗎?你會管家裏的事情不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我做什麽。”
老夫人一聽這話也不高興了,“你大姐是女人,說到底也是外人,只是暫時管理着家裏,以後的家還是要你當的,你這麽下去可不行。”
邱玉湘聽了老夫人的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就是因為這個家,才沒有嫁出去,而是選擇了一個入贅的書生,沒想到老夫人心裏還是這麽想她的?若不是因為條件是入贅,她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夫婿。
她轉頭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的相公,對方完全沒有替她說話的意思,安心地吃着自己的飯。想到他還跟自己的丫鬟私通……邱玉湘的頭又開始疼了起來。
這時邱玉蘿已經吃完了飯,放下碗道:“我吃好了。”邱意就坐在她對面,她實在不想再多看這個女人一眼了。
“你怎麽就吃這麽一點?”老夫人道,她的神情跟平常比起來顯得有些嚴肅,目光掃視了一遍在座的衆人,“算了,你先別走,坐在這兒聽我把話說完,趁着你們都在,我要跟你們講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