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登龍道

“娘,為什麽一大清早要炖甲魚?”

“甲魚,甲也,好兆頭。”

“娘,為什麽還沒到祭日就要給爺爺燒紙?”

“祭地,及第也,讓你爺爺保佑你們孔子護身。”

“那為什麽不直接祭孔夫子?”

“你倒是提醒為娘了,來,這是孔廟泮水池裏涮過的祈福筆,帶上好好考。”

春闱前一天,陸母把能迷信的都迷信了個遍,又為了家裏三個考生将文房四寶準備了六套,好似要出門遠游一般全部搬上了馬車。

陳望與陸池冰按規矩是要從國學寺直接去貢院的,故而慘遭迷信活動騷擾的也就只剩下陸栖鸾一個。

義正言辭地拒絕了抹着眼淚想送她去貢院的陸母,陸栖鸾帶上一整車陸母的愛到了貢院前時,發現陳望和陸池冰這倆人比她這個經歷了迷信活動的還疲勞。

“你們倆……沒事兒吧?怎麽看着這麽累?”

二人眼底俱是一片青痕,陳望看了看她帶着的一馬車東西,道:“畢竟是人生大事,昨夜又有幾個能安睡的,我們熬慣了,自是無妨,倒是你,帶着這些東西是——?”

陸栖鸾隆重介紹:“孔廟祈福筆、孔廟祈福墨、孔廟祈福紙、孔廟祈福硯,我娘說硯頭上雕着孔夫子的頭,我看着像彌勒佛。”

陳望啞然失笑:“夫人美意自然是好的,只是貢院有規矩,筆墨紙硯一概不準私帶,須得用貢院提供的文房四寶,夫人這番周折怕是只能心領了。”

“哎~”陸栖鸾心想迷信真是要不得,見陸池冰東張西望的,便問道:“找誰呢你?”

“我剛剛才瞧見爾蔚兄的,這會兒不知道去哪兒了。”

此時貢院門前已站滿了各地來的考生,有的抓緊時間多看一會兒書,有的和熟人紮在一堆猜測考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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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爾蔚兄在那。”

陸栖鸾一回頭,只瞧見一個藍衣的書生,看他那有點眼熟的後腦勺,多半是秦爾蔚無誤,只不過轉眼間他便走到遠處一架馬車前,與掀簾探出頭的一個少女說起了話。

……宋明桐。

陸栖鸾伸手抓住正要走過去的陸池冰,道:“貢院要開門了,這小子向來怕我怕得緊,你還是別去叫他了,省得影響他考試。”

陸池冰一想也是這麽回事,又看了一眼,遲疑道:“那是……左相家的嫡女嗎?”

剛一說出口陸池冰就有點後悔了,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陳望眼底顯而易見地劃過一絲倦色。

陸栖鸾倒也不像是多在意的模樣,猜測道:“她是來考女官的?”

“不會,左相家風甚嚴,一向反對女官制,又怎麽會讓嫡孫女來考。我記得爾蔚兄之前才說過他有個表妹會來送考,想來便是這宋小姐了。”

“唔。”

陸栖鸾心想她跟宋明桐也算是一段孽緣,之前謠傳她搶宋明桐的太子妃,現在又謠傳宋明桐奪她的未婚夫,有趣歸有趣,但估摸着這宋小姐是越來越恨她了。

女人對投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尤其敏感,宋明桐亦然,一邊和表兄說這話一邊覺得耳邊燒得慌,一臉古怪地往左邊一看,只見人群那頭,陸栖鸾捏着下巴眯眼看她。

——媽呀!

宋明桐一下子縮進了馬車裏。

她表兄秦爾蔚愣了一下,敲了敲馬車壁道:“明桐,怎麽了?”

“我……我又見到上次脫我鞋的那個女人了。”

秦爾蔚一直在國學寺,只知宋明桐被某家小姐欺負了個徹底,以至于身邊最親近的侍女也因照顧不周被她母親一氣之下發賣了,也不知那欺人者姓甚名誰,便道:“若她對不住你,也正好趁此機會讓她向你致歉,以後都是要在京城過的,還是早早化幹戈為玉帛的好。她在哪兒?表兄帶你去吧。”

“不去不去,我一見她心裏便擂得厲害……”

“哈?”

旁邊新換上來的侍女唉聲嘆氣道:“前段時日小姐夜裏還會夢見那惡女驚醒呢,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這段時間才好了些。”

秦爾蔚一邊心疼表妹可憐,一邊又總覺得哪裏不太對,還沒琢磨清楚個所以然,貢院的門就開了。

“開——考——時——辰——到!”

三座銅獅門徐徐打開,左側站了一排兵士與檢考的小吏,右側出來數名女官并着一座簡易的麻布棚,想來是為女官檢考時避嫌之用。

而正中間的門裏,有一條雕刻着龍紋的青石路,這是除皇宮外唯一一條允許雕龍的路,意在鼓勵舉子得登龍道,民間便稱之為登龍道。

“應試舉子入登龍道,女官入右側矮門,開始檢考!”

随着主考官一聲令下,四周舉子盡皆熙熙去排隊待檢。

“那,我們便進去了,貢院寒冷,你要保重着些身子。”

“嗯,也祝你們得償所願。”

陸栖鸾目送他們走向那中間的登龍道,直到那些龍紋映入眼簾,忽然喃喃道——

“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得見女官也走上登龍道的一日。”

這麽一想,陸栖鸾發現自己倒也沒有如往常般自嘲異想天開,心思莫名地揉着後頸進了矮門。

按部就班地讓人搜完身,文牒核對無誤後,便與四十來個同樣考女官的女子入了西側的一個小考場。

進去了之後果然如陳望說的一般冷,每個考生都有一個小間,桌椅皆是石砌的,上面刷着一層厚厚的棕漆,随便用指甲蓋一按就是一個小坑。監考的官吏板着臉告訴她們,若是在考後發現那漆面上有文字或畫符,不僅考卷作廢,還會直接抓她們去坐三年牢。

女官升品試尚且如此,隔壁的會試還不知嚴苛成什麽樣。

又過了約小半個時辰,一聲鐘響傳遍貢院,又是一聲拖長了的“考官巡視”,不多時陸栖鸾便看見一個大腹便便的白眉考官走進考場,看他的官服,似是個從三品大員,想來便是這次科舉的主考官了。

按理說貢院裏連主考官也應當保持肅靜,可這白眉考官一進女官升品試的考場就開始低聲跟身邊的官員抱怨,那聲音雖說不大,等他們走近時,還是讓陸栖鸾聽了個分明。

“……不知修了哪輩子的福分得了左相青眼,不識好歹,還是得本官來給他拎着點。”

“大人說的是,看在左相的面子上,到時候讓他喊聲義父便是了。”

“哼……”

白眉考官似乎是心情不好,掃了一眼周圍的女官,待看見陸栖鸾時,哎了一聲,似是沒料到這一屆來考試的還有這麽漂亮的少女,彎着腰正要探頭去看她的號牌。

“這小姑娘是哪家的女官?織造局的?”

貢院如此嚴肅的地方,考官這麽明顯的行為委實是過了,正在旁邊的官員多少有點尴尬時,一個少年身形忽然走過來把考官和陸栖鸾的號舍隔開。

“馮大人,馬上要開考了,會試院還待巡視,請速行。”

那馮考官皺了皺眉,但也沒多說什麽,只冷笑道:“雁雲衛第一次負責貢院,果然是嚴了些。走吧,武官大人都這麽說了,我們文官還能說什麽?”

言罷,直接拂袖離開。

比之疑似被騷擾,陸栖鸾更驚訝的是蘇阆然也在考場。

“你怎麽在這兒?”

餘光掃見左右無人注意,蘇阆然微微低頭,以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陪考官監考。”

……好吧,為了不被砍成兩半血濺考場,她作弊的心思可以歇了。

陸栖鸾也知道不方便說話,點了點頭,悄悄朝他比了個口型。

——多謝啦。

蘇阆然似是耳尖有點紅,無聲地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待陸栖鸾又搓着手枯等了一盞茶的時間,又是一聲鐘響,貢院裏走進來一排帶着鐵箱的官吏,又宣讀了一遍考場律條,這才将那裝着考卷的鐵箱打開來。

鐵箱上挂着的鎖足有三把,任意一把鎖未打開就無法窺見卷子內容,而鎖的鑰匙分別由吏部、國學寺的官員以及宮中黃門侍郎保管,開考時三方都必須在場。

陸栖鸾這會兒的才思基本上讓冰冷的石凳凍掉一半,好在已經日上三竿,背後有太陽照着,也沒那麽冷了,接過卷子便掃了一眼。

果然如陳望所說,女官考的點兒也就那麽幾本書。陸栖鸾回憶了一下,那些條條例例的對她倒是沒什麽難度,只不過後面的時政論題讓她愣了一下。

——女政之辯。

下面還有一行批注小字:女政之辯,論女子主政之利弊,陳二三例及定言。

……哈?

陸栖鸾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知道聽見監考的官吏那處也傳來驚駭的抽氣聲,才确定皇帝老兒沒發癔症。

女子,主相夫、主教子,在男權當道的國度裏,退一萬步說,自立女戶當個家已算是頂天了,在女官的國考裏竟直接出了女政的字眼,若非發癔症,那就是皇帝老兒看左相那等男癌不順眼故意怼他的。

陸栖鸾咬着筆杆子沉默了半晌,腦子裏浮現的要麽是呂後要麽是前朝武後,都是儒家拼死口誅筆伐了幾十年的存在,一時間腦子裏便有點亂。可豎起耳朵聽了聽隔壁的號舍,同考的人雖也對試題驚訝,但都已經鋪開了紙準備作答。

陸栖鸾也便不再多想,一邊答前面的律條,一邊想,待到刷刷将前面的答完,後面的也想了個大概,便揮筆打起了草稿。

“三逆論,駁儒家女德三言……駁世俗女卑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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