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闱詭事
漸漸一個時辰過去,陸栖鸾修改好了草稿上言語不通與錯字之處,往卷子上謄寫罷,腹中已餓得燒灼。
文科的考試就無聊在這點,卷子答完了就沒法改了,只能在隔壁沒寫完的考友身上找找優越感。
號舍也不是啥能睡得着的好地方,陸栖鸾撐着臉把號舍前的地磚數了十來遍,才聽見結束的鐘響。
“停——筆,收——卷!”
總算考完了的陸栖鸾趁人沒看揉了揉坐僵了的屁股,跟着退場的人流出了貢院。
嘛,這輩子也就這麽一次吧。
男子的會試需得考墨義、帖經、詩賦、策論、經義五門,本朝革新後雖不再三天連考,但要考完也足足需三個時辰。
弟弟沒考完,陸栖鸾也只得再多等一個時辰,待吃完第三個烤紅薯、跟車夫聊到他四兒媳婦的五胎時,貢院的鐘聲又響了。
約過了一盞茶時間,貢院登龍門再度打開,裏面走出一個個要麽失魂落魄要麽意氣風發的舉子。
陸栖鸾仰着腦袋挨個瞄過去,很快便見着她弟跳着小碎步很開心地跑出來。
——卧槽這少女蹦?這是我弟???
似乎也覺得自己開心得過了根周圍人畫風不一樣,陸池冰咳嗽了一聲,走路正常了些,可嘴角的笑意依然忍不住。
“怎麽了這麽開心?有人給你傳紙條?”遞給她弟一壺涼茶,陸栖鸾生怕她弟沒考好受刺激癔症了,語氣裏都帶着三分小心。
陸池冰罕見地沒跟她姐生氣,把她拽到一邊無人的地方,壓低了聲音道:“我押中了詩詞題,考的是‘五月花神’,若策論沒有人寫得比我好,必是首甲!”
陸栖鸾不禁鼓起了掌,她弟被她從小虐打,深知他屬于勤能補拙式的選手,沒想到惡補一陣詩詞竟然真讓他押中了考題。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別到處宣揚,還有個陳望不是嗎,我府裏有一半都賭他首甲呢。”
Advertisement
陸池冰的臉瞬間虎下來:“那不一定,他擅長的是激奮詩或者憤世詩,這種春花秋月的題材他不一定寫得好呢。對了……你賭的誰?”
“這嘛……”
正說話間,一個耳熟的聲音欣喜地傳來——
“池冰!剛剛入院時沒看見你,你……”
藍衣公子本來欣欣而來,待看見了陸栖鸾,話說到一半便結巴起來。
“陸……陸、陸……你也在啊。”
一邊說着,一邊就像兔子一樣下意識往後退,好在陸池冰識相地擋在他和陸栖鸾中間:“爾蔚兄,我姐是來考女官升品試的,跟咱們也算半個同窗,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又沒什麽深仇大恨,何必呢,姐你說是吧。”
陸栖鸾歪着頭斜眼看他:“你是不是仗着考得好了就得意起來了?以前打起架來,啥時候也沒見你做過和事佬。”
秦爾蔚總算體會到了早上表妹心裏擂得慌的感受,哆嗦着跟宿敵打了個招呼,便恍如拽着救命稻草一般拽着陸池冰談考題。
押中最軟腳的詩詞,陸池冰自然是有點小得意的,秦爾蔚一問便把自己抓着的要點講了講,引得秦爾蔚一陣喟嘆。
“……我都不用問,便知道這此三甲必有你一席之地,可憐我昨天還被老爹擰着耳朵批經義,唉。”
“爾蔚兄不必灰心,時務論一向是你得意之處,我還盼着三甲同席盡是我認識的人呢。”
陸栖鸾點頭道:“對,不用灰心,考得好的人經常拿這種虛僞的話糊弄人,其實想說的是你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呢。”
秦爾蔚:“……”
陸池冰怒道:“別瞎挑撥離間,有這時間還不快說說女官試考的是什麽,我查查你有沒有答錯!”
“我就不用了吧。”
“快說,萬一傳出去說三甲的家裏人考了個末流,讓我面子往哪兒放。”
陸栖鸾嗯了一會兒,轉過頭道:“女官……考的是女子主政論。”
“哈?”
聽陸栖鸾将考題說了一遍後,陸池冰和秦爾蔚對視了一眼,愕然道:“真的?是……主政,連‘為政’都不是?”
陸栖鸾點頭,把她答的東西大概說了一下,說完後,陸池冰的表情已經輕微地扭曲了。
“陸栖鸾。”
“本官在。”
“這要是放在前朝,你他娘的寫的就是造反論我跟你講。”
陸池冰喝了口涼茶,繼續道:“這樣的題目明着是寫女子主政,實際上就是想讓你說女子主政之弊端。我現在只能指望閱卷的不是左相的人了,他們看了多半要氣死。”
“別急嘛,回家說。陳諾之是怎麽回事,到現在還不出來?”
秦爾蔚回頭看了一眼,哦了一聲道:“我剛剛出來的時候瞧見陳諾之在跟主考官說話,想來是耽誤了。”
陸栖鸾:“哪個主考官?眉毛白白的姓馮的那個?”
“對,就是他,吏部侍郎馮桂,這人算是左相的馬前卒,多半是看在左相的面子上想照拂陳諾之一下。”
“哦……”
随後秦爾蔚的家仆來接,他便先走了,陸栖鸾讓陸池冰先回去給陸母報個早喜,自己靠在貢院門口的石獅子上等。
很快天就擦黑了,幾點疏星在泛起深藍的天幕上閃爍着。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少了起來,慢慢地來了幾頂官轎,先是走出三四個似是有身份的考官上了轎,但并沒有走,似乎在等着誰。
随後陸栖鸾便看見了一臉疲色的陳望從貢院裏走出來,見了她,整個人一僵。
“天都這麽黑了……你在這兒等我做什麽?”
“等你回家吃飯呀。”
陳望不說話了,像是釘在了地上一般,本來想說的話竟一時未能說出口。
陸栖鸾正想開口問他怎麽了,忽聽一個轎子上的考官朝陳望喊道:“陳諾之,還不快上轎?勿要誤了相爺的宴。”
“……”
陸栖鸾眼底劃過一絲了然,道:“看來你考得是不錯,他們都提前請你赴宴了。不過你既答應了左相的邀宴,該早跟我說才是。”
不知為何,陳望竟一時不敢直視陸栖鸾的眼,掐緊了手心道:“我……”
陸栖鸾看得出來他有些愧疚,搖了搖頭,道:“快去吧,少喝些酒。”
言罷,帶着嘴角漸淡的笑意,轉身離開。
等到身影漸漸淹沒進街道的昏暗中時,陸栖鸾不知道為何想起了從前還在遂州時,公堂上有個殺了薄情丈夫的瘋婦,問她為何殺了摯愛,她說——
……我讨厭看別人的背影,誰若是背叛我,我一定是先毀了他的那個。
……
陳望已有五日沒有回陸府,連書信都不曾來上一封。陸池冰幾次想去上門詢問,都被陸栖鸾斥了回去。
直至四月初五,貢院放榜。
陸爹忙了半個月終于得了空,難得在家裏陪兒女等消息,卻只顧着問陸栖鸾考得如何,氣得陸池冰幾欲離家出走。
“……你娘年紀大了,照顧你們倆已經夠累得了,你還拎條狗回家,你看看這髒兮兮的到處跑,還咬壞我一雙靴子,還是趕緊送走吧。”
陸爹似是對陸栖鸾的犬子十分嫌棄,叨叨了半天列舉了十大弊病,邏輯之嚴密,條理之清晰,頭一次讓陸栖鸾覺得他爹當之無愧是當年科舉的榜眼。
“養都養了,吃不了二斤糧,是吧醬醬。”
陸爹瞪着狗崽道:“它……醬醬?”
陸栖鸾把狗崽放在膝蓋上揉肚皮:“這名兒是劉奶奶取的,這小崽子老是去舔她的醬缸,就取名叫醬醬。”
陸爹痛心疾首:“你爹是才子,你弟是才子,你未來的夫婿也是才子,怎麽也得起個墨香書情的名字,傳出去多不好聽。”
陸爹正打算抱怨個萬言書,外面就跑來一個一臉喜色的家仆。
“恭喜大人!恭喜夫人!小姐得了升品試一甲次名!”
陸爹頓時眉開眼笑,撫掌道:“好好好快拿喜錢,算是沒白養!給醬醬也拿根肉骨頭,要綁紅繩的!”
……哎你剛剛不是還反對叫醬醬嗎?
陸栖鸾咳了一聲道:“也沒啥好恭喜的,考試的攏共也就那麽一百號人。”
“誰說的,這可是大事兒,放眼望去,現在京城誰家有考了第二名的閨女。”
正得意間,又有家仆來報。
“恭喜!大喜啊大人!少爺三甲!是三甲!!!”
陸池冰一下子站起來:“說清楚,是首甲嗎?!”
家仆氣喘籲籲地喘了口氣,道:“少爺是探花郎,首甲狀元……狀元是陳公子!”
“……”
陸栖鸾心裏不禁啊了一聲,果然見陸池冰露出幾分失落之色,攔下想過去安慰他幾句的陸母,走過去讓人給家仆散了喜錢,道:“從今天起,你得提點勁。”
“啊?”
“我這兒升品試一過,就已經不是流外之官了,現在我是八品,別等到你出翰林院分派官職時,還得喊我一聲上官。”
陸池冰氣得一梗,但胸中郁氣也稍稍散了些,“你等着!”
府裏這番勉強算是三喜臨門,但放榜之後便要直接由宮中馬車接走游街,随後直入禦前,由天子考校品評其論卷。
陸池冰多年求學,此番也算是松了口氣,一時間思緒恍惚,游街也沒游出個滋味來,跟着其他進士一起入了皇城。
……這就是他爹每日上朝的地方啊。
同樣的皇城三門,品級更為森嚴,百官上朝只能從兩側進出,而正中央的大門,只有天子出巡、皇後大婚、進士入朝才會大開。
和其他進士一般,走過真正的帝國龍道,見到巍峨的皇宮時,心潮都久久不能平靜。
——從今天起,他們便要成為大楚柱石了!
待入了大殿,陸池冰這才看見陳望站在一群進士的前方,本來想找他說些什麽,但一看見他的臉便怔了。
他不是已經是狀元了嗎?怎麽像是……像是個被抽空了生機的朽木人一般?
疑惑間,一個笑吟吟的內監走過來,先是向他們一揖,道:“請各位未來的大人領自己的卷子,待會兒陛下會親自考校各位才學。”
陳望是第一個接卷子的,陸池冰卻發現他接過卷子後并沒有看,只是攥在手裏而已。
——他到底怎麽了?
陸池冰困惑不已,可等到他自己拿過寫着自己名字的卷子時,只看了一眼,便恍如雷劈。
秦爾蔚見陸池冰忽然臉色煞白,湊過來看了一眼他的答卷,愣了一下,疑道——
“池冰……你的卷子怎麽跟你之前說的不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春闱舞弊案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