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懸刃于心
——你叫我怎麽忍?十年寒窗!那是十年寒窗啊!
——你姐姐就要和這個人成親了,你說出去說這個狀元是竊了你的文章,你讓她怎麽辦?
——我忍不了,我怎麽能……
——你能和左相鬥嗎?想想你爹,想想你家裏人,他們能和左相鬥嗎?只是裝聾作啞而已……你還是探花,他還是狀元郎,他欠你這份情,以後會一生對你姐姐好,你自己想清楚。
……忍了,一切都好,可我怎麽辦?
周圍的一切金碧輝煌忽然都失了色,唯有尖銳的耳鳴在腦海深處撕扯着神思。
“這就是官場,你看餘林和馮烈都在瞪着你,想必他們也知道狀元必須是左相一派的。我本不想這麽說,但你要懂事些。”秦爾蔚的小聲安慰越來越遠,留給他的只有麻木和陌生的憤怒。
懂事些、懂事些……
木然地走出龍門時,那赤紅的牆、猙獰的龍紋、莊嚴的檐角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清聖。
“今年的三甲禦前對答得不是太好啊,一個個都木呆呆的……”
“有什麽關系,陛下喜歡就是了。”
“也別這麽說,那探花年紀小嘛,聽說才十六七歲,也算得上開國以來最小探花郎了。”
“那可真是了不起,是陸尚書家的吧,他家姑娘考的女官說是也得了三甲,果然書香門第。”
周圍的議論聲和恭賀聲還在繼續,陸池冰卻已聽不進半分,直到陳望與他擦肩而過時,與他說了一句話。
“……我會還給你的。”
陸池冰有那麽一瞬間想揍上去,但還是強行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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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娶宋明桐嗎?”
“不會。”
“那就不必還了。”
陸池冰不知是怎麽回到家的,待看見家門前亮着的燈火時,內心不斷加重的苦澀這才淡去一絲。
家人似乎是等了他許久了,父親喝得半醉,唱着荒腔走板的調子,姐姐抱着狗兒一邊嘲一邊笑,而母親則是一見他回來,便走過來摸了摸他發冷的手。
“早說了倒春寒,讓你走的時候多穿點,凍着了吧,快進屋。娘猜你在瓊林宴上沒吃好,來,吃碗酒釀圓子,都溫了好久了。”
“……嗯。”
陸栖鸾在裏面見她爹和醬醬都困了,便讓家仆把他們帶到房裏去睡,到外間來看見陸池冰憋着臉像是要哭似的吃着酒釀圓子,诶了一聲,坐下來問道——
“你不是不吃桂花餡兒的嗎?怎麽今天不挑食了?”
陸池冰搖了搖頭,繼續悶着頭吃。
陸栖鸾發現他有點不對勁,把他的碗端走,皺眉問道:“瓊林宴上有人欺負你了?”
陸池冰的手僵了僵,咽下口中的食物,道:“沒有,只是初見天顏,吓着了。”
“真的?我聽人說咱們陛下長得挺好的呀。”
“我說是就是。”陸池冰深吸了一口氣,起身道:“我累了,明晨還要入翰林院考試,先休息了。”
“……”
陸母見陸池冰走回了卧房,收着碗回頭問陸栖鸾:“池冰這是怎麽了?”
“……不知道,明天有空的話,我去找秦爾蔚問問。”
……
四月初六,宜赴任、安鄉,忌嫁娶、動土。
進士放榜第二日,除狀元直接被授為翰林院修撰,其餘進士皆要入翰林院再考一次,之後才能成為翰林院編修,等待替補朝廷從缺的官職。
由于入朝的官員太多,陸栖鸾一大早便到了枭衛府,還未來得及接受同僚的恭賀,便有了新的密檔送來。
并不是所有的官員入朝都有密檔備在枭衛府的,但若是這些官員私下裏身犯罪行、或者身後有和權力頂層千絲萬縷聯系的,就會被枭衛盯上。
而今天送來的密檔裏,就有陳望。
“……就是這些,還請陸校書将之一一歸檔。”
“好的。”
八品校書已有權力審查一些未上鎖的密檔匣內資料的錯漏之處,待陸栖鸾将其他的整理好,還是沒能忍住,翻開了關于陳望的那份密檔。
“……靖和十年,文狀元陳望,字諾之,四月初四夜,與吏部侍郎馮桂、秘書少監黃繼會于左丞相宋睿別苑桃李堂,席間馮桂令其拜他為義父并作詩稱頌,陳望作藏頭詩暗諷,惹怒馮桂,不歡而散。”
短短一行字,似乎并不能說明什麽,陸栖鸾卻不知為何想起了初見他時,他在那間藥鋪前雖跪着,卻挺得筆直的脊梁。
無奈地搖了搖頭,正要收好時,旁邊的窗外飄進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
“抱歉,不巧又撞見你私閱密檔了。”
陸栖鸾火了,拍桌怒道:“本官已經是八品校書了,剛剛是在查找錯別字!不是私閱!校書的事……能叫私閱嗎?!”
門外的葉扶搖笑了一聲,道:“那是在下眼拙了,給陸大人賠個不是。”
陸栖鸾把紙張往匣子裏一扔,沒好氣道:“你來做什麽?”
葉扶搖走進來,一邊環顧一邊說道:“小女昨日嘴饞,偷吃了高都尉半碗酒釀,一夜未歸,不知是不是躲到你這兒來睡覺了。”
陸栖鸾:“你是帶它去給高都尉道歉的?”
葉扶搖:“我是怕她吃壞了肚子。”
陸栖鸾一陣無語,又怕貓把剛收進來的密檔咬了,只得陪他去找貓,一邊找一邊就抱怨:“你還真當女兒養了,沒見你給她取名字呀?”
“已翻了半個月的易經,還未找到合心意的,看來令郎是取了好名字了?”
“你給貓取名字翻啥易經啊,我兒……呸,我家醬醬取名都是揀着它愛吃的取,一叫就來,丢不了。”
葉扶搖頓悟:“陸大人所言極是,不愧是首甲之家。”
陸栖鸾以為她說的是陳望,擺手道:“別這麽說,首甲可不是我們家的。”
“哦~不是嗎?”
這時陸栖鸾豎起指頭做了個噤聲的聲音,二人便安靜下來,不一會兒便聽見牆角的櫃子頂上面傳來一聲細細的呼嚕。
“這不是在這兒呢。”陸栖鸾搬了凳子站上去,伸手把葉扶搖的貓抱下來,摸了摸貓兒溫熱的肚皮,道:“你自己的貓自己也看着點,聽我家嬷嬷說貓喝酒會死的,好在吃的是甜酒湯,應該只是醉了。”
葉扶搖連稱受教,忽而又突發靈感道:“它這麽喜歡酒釀,索性便叫釀釀如何?”
陸栖鸾:“我怎麽覺得聽着怪怪的?”
“貓貓狗狗的事兒,能叫怪嗎……”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了葉扶搖好久,他仍是不改對這個名字的鐘愛,還說要給葉釀釀上戶口,陸栖鸾見他魔怔至此,只得作罷。
直至午後時,忽然同僚來告訴她,她家家仆有急事來找她讓她回家一趟,說是陳望的爹醒過來了,聽說陳望考中了狀元還未回家接他,一怒之下沖出去要找他。
陸學廉在刑部,陸池冰去了翰林院,單一個陸母自然是攔不住的。陸栖鸾一聽,連忙請馬主簿幫她看一會兒密檔閣,請了假出門去找。
“他去哪兒了?”
“這……陳老爺雖然病着,可也是入過伍的,我們也沒能追上。”
陸栖鸾心想壞了,按理說陳望現在應該還在左相府別苑,按陳父的脾氣,要是讓他找過去,在陳望的座師面前咆哮,事情就麻煩了。
只是去左相別苑桃李堂的路遠得很,陸栖鸾正想去府裏借匹馬,便看見一個熟人騎馬而來。
“蘇校尉!”
蘇阆然甫輪值罷,正要回家,便聽見路邊有人喊自己,一回頭便見是陸栖鸾。
——啊……好像還沒來得及恭喜她女官試次甲。
雖是想這麽說,可話到了喉嚨口,卻像是堵着了似的,一時破碎得不成句子:“陸……恭甲……”
“蘇校尉,您還在公幹嗎?我家裏出了點急事,想借用一下您的馬!”
蘇阆然下意識地便直接下了馬,等到遞過缰繩,才發覺自己忘記問她用來做什麽了。
“那……你要去哪兒?”
“桃李堂!多謝蘇校尉!”
陸栖鸾借了馬便熟門熟路地跨上去,向蘇阆然抱了一拳便絕塵而去。
原來她還會騎馬呀……
蘇阆然在枭衛府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跟過去看看她需要幫些什麽忙,這時高赤崖剛好牽着馬回府,見蘇阆然站在門口,愣了愣。
“蘇校尉來我枭衛府做什麽?是科舉出了問題?”
蘇阆然沒有回答他,忽然回頭對高赤崖道:“陸校書家裏出了點急事,我借用一下您的馬。”
說着,不待他答應,便把高赤崖的馬騎上便追了過去。
高赤崖:???
高赤崖:“他啥意思?為啥陸校書家裏出了事,他要借走我的馬?”
……
保元坊桃李堂,算是儒門之人賭書潑墨的所在,四周飲宴之地密集,陸栖鸾也是問了一路,才找到地方。
可到的時候似乎已經晚了,四層高的酒樓上,正有人在窗子裏扭打着,陸栖鸾站在門口一擡頭,隐約看見陳父和一個白眉中年,便對門口的守門人急急道——
“我是那葛衣老者的熟人,請讓我進去把他帶走可好?”
那守門的人惱道:“桃李堂是儒門清聖之地,除歌姬侍女外,不許女子擅入。那老兒打傷了狀元郎,一會兒就有護院把他扔出來了,你就等着吧。”
那守門的人剛一說完,陸栖鸾便啊了一聲,只聽那酒樓上一聲慘叫,陳父便直直地從四樓的窗口被推了下來。
陸栖鸾僵住了,待聽見桃李堂裏傳出尖叫時,她知道晚了。
“讓我進去!”
那守門的也呆住了,下意識地想攔她時,忽然有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襟口把他按在門框上,淡淡丢下一句。
“雁雲衛辦案,讓她進去。”